他常有把李凡同化的企图,李凡一拒绝,他就笑他旧情难忘,笑得多了,李凡也反唇相讥骂他:你以为自己就真的脱胎换骨了?
那女孩儿哪儿好啊?这么好你干吗介绍给我啊?李凡问。
黄斌略显尴尬,说我一开始也没觉得她好,后来不是要问她对你的看法吗?她当时回答说你挺不错,各方面都不错,但人很飘忽......
飘忽?李凡愣神。
恩,她说你飘忽,看不出吧,她平时挺含蓄的,说话却很一针见血,虽然语气倒也不激动,哈哈,我想都想得出你当时的表现是怎么个飘忽法......我觉得这女孩子挺有意思呀,而且她模样不错,皮肤也特好......
李凡笑出声来,黄斌,你怎么口水一地......
黄斌拍拍桌子,我可是说实话!
好好好,实话......打算怎么办?
追啊!黄斌遥望前方,一脸太阳就此升起的表情。
到手了呢?
称心的话就结婚。
结婚???
李凡眼神热极反冷......终以惊愕定格。
虽然从五官说,李凡鼻梁秀挺,嘴唇线条分明,下巴相对尖削,一双眼睛敏锐清澈,比黄斌显然精致得多,但其实二人之中,黄斌穿衣更讲究品牌,吃饭更挑三拣四,对物质更有永不截止的追求,只是因为气质更加粗犷,才掩盖了他执意把人生当作一场茶道慢慢享受的刁钻劲,李凡常不屑他什么都要用那套享受观生搬硬套衡量,又笑他没有托生在巨富之家挥金如土真是种遗憾,但临到人生重大关头,这位死党却屡次表现得出人意料,本色淋漓,比如他当年大学的女友,论格调没黄斌盛赞的纯粹,论内涵也没黄斌神往的丰富,可他却一爱她4年,感情最后赔得淅沥哗啦,在女友面前,黄斌象绝了有个小女人依偎的大男人,貌似粗枝大叶豪气冲天,私下却一心一意都是和对方白头偕老的憧憬,憧憬最后是被打回来了,李凡就此却看得很明白,此人虽瞧上去名目繁多,但其实特象N多温馨家庭出来的好孩子,脾气不那么坏,志向不那么浮夸,五光十色里,最坚固的还是那份好好过日子的实在。
黄斌花过一阵,但花得也没什么玄机,没什么深度,唯一一个真正上过床的好象是你情我愿,事后彼此居然还混出可以称兄道弟的和睦,这种花李凡是死也做不来,他没那份豪放,更没那份径渭分明的坦然,坦然其实是需要天分的,因为心无杂念才可以无所顾忌,李凡当然不是这样......把黄斌层层剖析,最后也许可以说:这人象白米粥--挺单纯的,容易找出脉络,李凡呢,则怎么看都可能是八宝粥之类--分不出哪个成分胜出了哪一个。
黄斌稍一认真,便可以又想到结婚,李凡真佩服他,他就是有本事把日子往最正常的方向靠,黄斌对自己的职业谈不上极度热爱,但做得心无旁骛,工作,结婚,生子,步伐稳妥,看似枯燥转念一想好象也可说是幸福,人的生理机能诸如血液循环吃喝拉撒说来也不也很枯燥么,活跃的只是大脑皮层的灰色细胞......李凡常觉自己总在随处可见的机械里企求乱无章法的翻滚,他不乐意节奏鲜明,却又不知更想要的该是什么......到了现在,水更是淌过杯沿,四处流溢,仿佛过剩到必须另辟蹊径......哎,一切最后究竟会漫向何方?
关于往后,未来,明日,李凡最近无论怎样极目远眺,也总觉鼻梁上象被错架了老花镜--视线朦胧,含糊不清。
12月,他和张阅选了个周末去附近新开发的旅游区,说是自助探险,其实行程无惊无险,白天钻进深山老林游逛,晚上睡在林子里的旅馆,旅馆出了名的别致,独门独户悬空架起座座木头房子,外看古朴笨拙,内里完全现代化,空调热水电视冰箱一应俱全,窗户打开便是郁郁苍苍,卧室里被单雪白,灯光柔黄,十足恭候蜜月的架势,弄得两人一进来便心神恍惚,似乎都有点搞不清此行何为,想想也对,虽然常一起过夜,但这么跑出家门在陌生地方共寝,好象还是彼此的第一次。
冬日山林,灯火稀疏寂静无声,夜晚因此仿佛格外漫长,李凡洗澡出来,见张阅坐被子里,却又不开电视,反而神情严肃玩弄手机,李凡和他一起这些天,多少知道他对任何高科技产品都无迷恋,会摆如此姿势无非掩饰心里的不自然,张阅身上很多这类有趣的细节,比如该豪放的时候突然害羞了,该迷茫的时候突然显得头脑清醒,该收敛的时候张狂得要命,该特别坦然他却局促不安,奇妙的是这类矛盾每每出现都好象正合他意,李凡因此很少真去取笑张阅,看在眼里,私下还总觉到些许温柔,悄悄搅腾得几近泛滥。
他上去收了张阅的手机,果然,就和意料中一样,张阅嚷:你干吗?眼睛微妙闪烁几下,惴惴不安眨巴着,李凡喝道:别玩了,睡觉!
对方好气又好笑,才9点呢!
人却稍一推搡便倒下去了,三两下裹紧了被子,一个哈欠打得不知是真是假,接着就侧身纹丝不动,李凡钻进去吻上肩头对方也没声息,手摸进下面,张阅才没好气喊:喂!
翻过来吻他几下,嘴唇便红得离奇,眼睛象初见时流光溢彩,张阅的五官里,李凡最爱看就是眼睛,好象内容丰富,又好象皆是空虚,有时暴风骤雨,有时阳光万里......关键是无论怎样,看着都分外朦胧,他常抱着张阅问他为何长这么深奥的一双眼睛,"明明人那么浅薄嘛",张阅咬牙切齿,他又忍不住暗笑,并觉他咬牙切齿起来也很好玩儿,或者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气愤不平的模样,焦灼难耐的模样......
大家床上已算知己知彼,如今想起张阅,李凡常直奔最私密的桥段,有时见电视里张阅嘴唇闪亮神色淡漠,他心里还会一阵急躁,恨不得冲过去拧两下,让他疼,让他皱眉......归根究底,李凡喜欢有表情的张阅,挣扎里的张阅,一点点不适的张阅,稍许痛苦的张阅......他喜欢对方紧紧阖上双眼,喜欢他爽得忍无可忍嘴唇轻柔张开,喜欢他向后仰去的下巴和脖颈的线条,喜欢他看着自己眼里渐渐涌起潮湿的水气,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喜欢折磨张阅的......好象存心让张阅疼,让他不舒服,虽然也只是一小瞬间......作为反应,张阅会抓他抓得更紧,脸上会突然有点迷茫和伤心......就和现在一样......无辜,天真,不忿,这往往便是李凡最着迷的时候了,忍不住就会抱他抱得密不可分,吻他吻得一阵窒息,心里叹,这个人!这个样子!唉......多可爱!
他记着如此这般的张阅,皮肤,气息,嘴里橘子口香糖的味道......一想,便常恨不得从办公室里插翅飞回,感觉象从人声鼎沸逃离到万籁俱寂,说来也怪,张阅能闹能罗嗦,但整个人却显得清澈安静,仿佛天生就有可以过滤烦琐的气质,酷爱思辩的李主任到他身边,无异于神经上的稍息,轻松活泼,单纯无忧,只是很多时候,他真见了张阅却又一时词穷,慢慢止步,非要点上根烟抽两口才想得出怎么搭腔,而且越是熟悉,这状况就越变本加厉,他对这样的自己既惊又怒,注意到张阅多半时候大方得一如既往,便更加心下忐忑,烟雾弥漫里,总忍不住独自恍惚,难道我是从没恋过爱的小男孩么?
逢到此时,李凡也会自我怀疑,想起不久前还只爱女人,便觉得是否自己在渐入沉沦,是否已站在悬崖上,当务之急也许该掉头就走?但一回忆和张阅的前因后果,却又觉一切是奇异的缘分,象不知不觉结出的漂亮果实,以李凡的天性,实在没法对其置之不理,只是谁知道缘分什么时候会断了源头,依恋什么时候会变成惯性,喜欢的到底是身体的温度还是温度里那颗心呢......千头万绪,最后不得不叹,感情对他果然是永恒意义上的乱麻,他只稍微一碰,便思路堵塞,落得一盘散沙。
那天夜里兴头上,他突然问张阅:爱不爱我?张阅眼里明显闪过惊奇,象瘁不及防一时答不出个大概,这当然不会影响两人欲仙欲死,但之后瞧着窗外风声凄厉吹得树影婆娑,李凡怎么都难以入眠,返头见张阅微抱着自己,似乎已悄然熟睡,李凡心里一动,伸手开了灯,捧着张阅那张脸仔细瞧了个遍,越瞧越觉得不错,漂亮,喜欢......同时却也觉得一股痛楚慢慢涌起堵在嗓子眼,他灰茫茫的晕眩,关灯倒回枕头,旁边那人被撞着,不由哼了声,胳膊脸蛋一块儿紧贴过来。
那刻他以为张阅是醒了,却并没有,他在房里大睁双眼,手蹭上那个后背,腿缠上对方的腿,那人还是没醒,他暗笑,却又突觉寂寥,想想从前,他也喜欢这样看叶蜜,不过叶蜜和张阅不同,她容易醒,所以光不能亮,时间也不能长,抱得也不能太紧......摸摸现在这人,触感温润均匀,骨架体格与己无异......这的的确确是个男孩子啊,哎,李凡,你就真的丝毫也不觉得异样?!
痛楚袭上心头,象乌云就快吞没阳光,那是似曾相识的痛楚,是属于某个内敛、沉默、隐忍的李凡的痛楚......
爱总是带着痛楚......象亲密的伙伴形影相随......
对李凡来说,这并不是从书本抄来的比喻,这是经验......是无数心血点滴汇聚最后艰难捧出的经验......
清晨醒来,他发现自己被张阅抱着,他审视地看看张阅的眼睛,两人默契般无声胜有声良久,张阅才说:外面风好大啊。
是呀。
今天就别去林子了吧。
李凡笑:原来你真是专程来蜜月的!
张阅脸有点红,却依旧昂然,说:蜜月?这倒是个好地方!
又说:我们以后就来这......
什么以后?李凡问,接着摆出一个采访的姿势,请问著名的张主播,您对未来是怎么看的?
以后就是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无数的明天。未来就是无数个以后......以后再说。张阅冲他咧嘴。
李凡盯了他一会儿,笑了,说:以后我就该忙了,年底了,你呢?
张阅也看着他,"我一样,可能得拍些宣传片。"
那咱们......李凡若有所思。
咱们一有空就见,张阅说。
......行。
对面窗外虎虎风声里,叶片飞舞,李凡奇怪,怎么冬天了还这么多落叶?森林的声音真是亿人合唱般雄浑,想想昨天他和张阅站在快要下雨的山顶,看面前滚滚绿潮此起彼伏,波浪仿佛要迎头袭来,李凡赞叹兼微微惊骇,觉得天昏与地暗一起夹击,人就象要被盖进万千枝叶永世不得超生,一边的张阅却眉飞色舞,抓着他兴奋得语无伦次,李凡诧异半晌,才想起这人说过想死在密林里,我的天, "张阅你这还真是波澜壮阔的爱啊。"
李凡其实很有些失神,那场面当然让人折服,但他从没想过迷恋,他不喜欢人被对比得如此渺小,如此虚假......以至最后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他更不明白,张阅的情怀是从何而起,他明明是个比自己更娇生惯养的孩子,钢筋水泥间长大,城市化的脆弱......可在那无边无际簌簌抖动的画面里,在瞬时变成哑巴的李凡身旁,张阅的确象满头乱发的天使找到家园般,开怀大笑,心花怒放......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漫山飞舞引吭高歌。
想到这,他便问:你不是特喜欢森林的吗?有这机会今天不出去玩儿个够?
张阅却紧紧抱他一下,咬着嘴唇,幽幽说:没......我......相比之下更喜欢你了。
都什么呀?李凡顿觉脸热,下意识想要遮掩,一伸手掐住张阅的下巴。
你怎么一起床就来糖衣炮弹?
张阅任他掐着,淡淡笑说:是呀,没错,我就是糖衣炮弹了,你,要么就吃了我......要么呢,就杀了我......
瞧着那眨巴起来的雾水蒙蒙的眼睛,李凡叹口气,他说:好,你等着,等着啊,我这就来了......
你干吗?张阅叫,盯着他的手。
杀你呀,从这儿起步,百发百中......
放心,我会偿你所愿......
杀得你死无全尸......
杀得你象丧尽天良暴毙之人......
你,你你你......张阅做怒极状。
我,我我我......
张阅低声笑了。
挺冷的,他说。一掀被子把两人包了进去。
"一会儿就热。"......
窗外天色阴沉,后来又下起大雨,李凡不知他们在阴沉里究竟躺了多久,似乎从头至尾都只是傍晚,铺天盖地都只是麻灰色,他做完睡着了,又醒,醒了,又睡,中途吃了一顿叫来的盒饭,张阅则哧溜了一次最爱的方便面,颠倒反复,转眼便入夜,灯光里他一偏头,看到张阅躺在旁边,对着天花板发呆。
一起出去吃饭,满地亮闪闪流窜的泥污,雨水从四面八方打来,两人都湿了大半截衣服,他们还真是瞎拣了个天公最不作美的周末,但那依旧不失为怎么看怎么完美的两天,毕竟,有什么能比凄风苦雨里的温柔乡更妙不可言?
回来后某天,李凡在办公室接了叶蜜一个电话,对他说:同学会,星期五,你来吧?
他静默一会儿,那边叹了口气,再一会儿,叶蜜开口了,听着颇无奈:你不是吧?有我的地方你都不愿意来?
想想李凡本该冷言相对,不知为何却听得笑了,他答谁说我不愿意?我来,我一定尽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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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狂看N多背景庞大纠结错综的文,看得热血沸腾对偶这两个太平盛世米有阅历的主人公简直快失去爱意,果然文章应该一鼓作气去写啊,弄得久了米有爱意真是满对不起他们....好在心猿意马了之后,偶还是回了正轨,汗,偶想偶会情深如从前,然后努力快马加鞭填填填......
(二十)
工作果然是异常繁忙,快到春节,上面却在一片热闹中发下减员增效的文件,李凡几位顶头上司为此很是惶惑,一个星期关门乌烟瘴气弄了几次会议,问题核心无非在于怎么既保证生产质量又安抚人心,但减员率3%,谁还能不有点动荡?
李凡问工会主席,真的3%?
工会主席撇撇嘴,说上头有病成天搞这些名堂,无非数字游戏,3%,让人喝西北风去啊?
党委书记却在一次散会后对李凡说:小李啊,这次肯定有很多思想工作要做,你们各部门一定要多配合局长。
所谓"局长",有时大家又叫他"经理",李凡他们这里基本是这样:这个局上面还有分局,分局上面还有总局,总局上面还有最核心的某某部......总之层层上升,10年前整个机构形式上统统改组为股份制,叫法上就从那时乱了套,什么"局长""经理""老总"......
李凡做出和书记一样肃穆的表情,"真的减员那么多?"
书记看着很憔悴,说:3%是没可能,但裁一些是绝对的。
全局动员大会上,每个领导轮番发言,"所有人都要动员起来正视这个现实",少有的没有喧哗声的大厅里,李凡只见张张如临大敌的脸,口号写得合情合理,李凡听来甚至带点鼓励大家走向新生活的慷慨乐观,但换个角度想真是残酷,下面的职工多半几十岁了,没什么技能每月仰仗的就这点工资,谁有闲心和李凡一样玩味字眼?失业意味着家徒四壁,意味着整日相对儿女可怜巴巴期盼吃饭上学的眼神,意味着绝望象风暴般席卷得地面不剩一片落叶......
李凡有点郁闷,只低头玩弄圆珠笔,一边的工会主席好象百无聊赖,凑过来说:小李,我们上次的节目得了一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
真的?李凡见工会主席两眼放光,只好也面露兴奋。
"当然,几百个节目参赛啊......下月所有得奖节目总汇演,告诉电视台的张主播吧,你们不是比较熟吗?就说找个时间我请你们吃饭,哈哈。"
我和他熟?李凡听得一惊。
不熟?上次好象还见你们一快儿逛超市嘛。
有吗?李凡笑。那大概是偶然碰上,不过我有他手机,我通知他。
晚上,李凡和张阅说这个,张阅摇头叹,"真是天网恢恢。"
李凡失笑,什么天网恢恢,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