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对镜毁容[中]

作者:对镜毁容[中]  录入:12-20

其时王爷突围而出,"矜"字旗高竖,一声"跟我冲",立时吼得众将热血沸腾,缺胳膊断腿的士兵都抓起大刀疯狗一般扑回去,愣是把近万敌军杀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
战局在瞬间扭转。
这便是王爷在战场上的魅力。纵然是惊燕军中最大的支流,由柳煦阳一手带出、在夜平川与瞳拓阳奉阴违别扭了四年的灵、牙、肖、易四字营,听见"风矜"二字时,也是热血沸腾,恨不得顶礼膜拜。
有一种人,仿佛天生就是为战争而生。
犹在失神之间,人已到了东城将军行辕。这原本是颜知的地方,如今颜知远调东北,大将军之职一直闲置,主帐没有任何人敢轻易出入。
东城驻扎着祁冷、天骄、翔灵、长风、秀、瞳字六营,计有三十万人。其中祁冷、天骄、翔灵、秀字营十一年前便由王爷统领,自然是自家最亲近的子弟兵。长风营则是颜知将军带惯的军队,瞳字营不消说,从前便受镇国侯府瞳家的管辖,只如今被并到东城,一并受颜知将军管制。
前来接驾的自然是六营将军。这六人我都认识,也是经常出入王府的熟客。特别是天骄营将军钱若望,十一年前便是天骄营副将,被王爷一路提拔上来的,如今刚刚四十出头,身姿矫健,杀气盈身,一望便知的虎将。
"王爷!"
没有多余的话,六名战将仰望着马背上流袂如风的君王,单膝点地跪倒,厚重的战甲触地便是一阵冷肃的声响。
王爷勒住马,淡淡回眸望向身前黑压压的方阵。寒风呼吼间,三十万人,只因那淡淡一个回眸,悠然一个侧身,便齐刷刷地跪倒于地,高呼"战王"之名!
战王......说实话,真的不太好听呢。崖寻殿下被封穆王,崖浈殿下被封琼王,就王爷十二岁封王便赐号"战",那时候若水才九岁,捂着嘴偷笑,说人家王爷都坐着,我们家王爷天生就要罚站,王号都是"站王",结果被王爷听到,拎他出去罚站了一整天。
--可是再难听的封号,被三十万人一起喊出声来,就变得惊天彻底,鬼神齐惊了。
微微扬手,身侧便有令旗扬起。霎时间止了声音,兵士们站起身来。我耳朵里仍旧是一片嗡嗡作响......
王爷龙行虎步进了帅帐,顺手挥起了跪迎的六名将军,直至在早早安置好的九龙台上坐定,方才一凝眸色,直切正题:"颜知将军远调东北,东城兵权已闲置数日,如今瞳将军回京,本王的意思,是让瞳将军统领东城六营。"
这件事王爷显然并没有事先知会东城,因此此语一出,六名将军都显得有些迟疑。
瞳拓!
那个在燕子谷吃了败仗,丢了整个夜平川,朝廷上下都在传闻他与寒瑚国主暧昧关系的瞳拓!
要他来统领东城兵马?!--他也配?!
乌黑的深眸凌厉地向六个面露质疑的将领扫了一圈,王爷显出淡淡的微笑。没有给六位将军提供开口的机会,只等着哪个胆子大,看谁敢头一个出来质疑王命。
打头阵的赫然便是六位将军中,被人戏谑为傻大胆的杨刚。杨刚是秀字营统帅,人也不傻,只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生来一副热血心肠,冲锋陷阵上阵杀敌都是一员虎将,他是一刀一枪凭战功从士兵升上来的,秀字营部下都是他生死兄弟,厮混惯了便养成没上没下的习惯。
想也不想便冲了出来,瞪着瞳拓狠狠呸一口,冲王爷道:"王爷,要打仗我不怕,老子冲锋杀敌这么多年,啥阵势没见过?但是要老子跟着这个和敌军私通乱搞的老大混,老子怕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不干!老子不干!"
又是我又是老子,敢冲着王爷这么说话的,挨个数过去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王爷早知道他脾气,听了也不生气,只淡淡笑着,听他继续。
见王爷没有搭话的意思,杨刚急得有些红眼,几乎跳脚道:"那狗娘养的稀里哗啦就埋了灵字营十三万人,王爷你还敢叫他领兵?......调!你把他调来!老子要请命带秀字营去东北,上前线也不当这狗娘养的部下!"
王爷仍旧只是淡淡盯着他。
见杨刚实在闹得不像话,祁冷营将军严怀谷站了出来,施了半礼禀道:"杨将军素来便是如此脾气,不知上下,还请王爷恕罪--不过,杨将军的顾虑也并非虚妄,虽然末将不知道王爷任命瞳将军为东城统帅有什么玄机,也请王爷体谅东城上下军心。要一个败军之将来统领东城,莫说杨将军不服,末将,也不服气。"
王爷点点头,目光望向翔灵营将军夜流霜,道:"你。你也说吧。有话别憋着。说。"
夜流霜素来冷静沉默,各种场合都很少发言,如今却破天荒地开口道:"失疆兵败,军法当斩。"
不说什么私通敌军,只赤裸裸地将事实摆放台面。单议失疆之罪,瞳拓便该问斩了。
王爷再点头,指着长风营将军道:"你不也是一脸错愕?说。你也说。"
薛冷是颜知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今年不过二十岁,年轻热情,很有朝气。被王爷用手一指,他显得有些错愕,愣了愣方才道:"末将确是想不到王爷会派瞳将军来接管东城兵权。"
接着便没了下文。
王爷禁不住有些好笑,道:"那你是个什么意思?总要回给本王听吧?"
薛冷道:"末将是兵,王爷是帅,王爷怎么说,末将怎么办。一切听凭王爷调遣。"
年轻的声气使得在场众将都有些脸色发红。军令如山,各人既身为将,却质疑军令,薛冷这一声"一切听凭王爷调遣",无疑是狠狠掴了众将一巴掌。
王爷淡淡一笑,并不在"军令如山"这个问题上纠缠,轻飘飘将话头递向别处,道:"厉将军呢?你怎么说?"
厉仁,瞳字营将军。从祖爷爷那一辈开始,便追随镇国侯瞳家打仗,百年血肉打出来的交情,自然要不遗余力为瞳拓说话。
可厉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任何可以为瞳拓开脱的话来,只得恭敬垂首,道:"末将没别的意思。一切听王爷吩咐。"
最后便只剩下天骄营将军钱若望了。
不待王爷开口,他也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上前两步,道:"末将跟王爷打仗也有十一年了。自然没有质疑王爷命令的意思。只是如今夜平川还在寒瑚国手里,王爷非但不曾处置兵败失疆的罪魁祸首,反而命他再领重兵,有过不罚,如此施为,又将军法置于何地?"
六名将军的意思都清楚了。除了一个薛冷一个厉仁,其余四将都对瞳拓掌兵心存异议。甚至还隐隐有劝谏王爷杀瞳拓稳军心的意思。
情势如此恶劣,我禁不住有些担忧。回头去看站在王爷身旁的瞳拓,只见他一脸平和,无喜无忧,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王爷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归位。随即道:"你们的意思本王都知道了。这事就这么定了,瞳拓从今日起便是东城大将军,你们六人都归瞳拓管制,要好好辅助瞳将军领兵,不许阳奉阴违,各自为政。"
眼见着王爷含笑纳谏,杨刚几人都以为自己一番痛陈,能搅得瞳拓掌权这事没戏。没想到王爷谏言是耐心听了,自己的主意却仍是拿定了,笑眯眯地就下了王令,就此拍板定案。
我不禁为适才的担忧暗自好笑。以王爷的专断独裁,拿定的主意又怎么会是几位将军唧唧喳喳一阵就轻易改变的。侍从捧上令箭,王爷便要取过,亲手赐予瞳拓,杨刚腾地冲了出来,大吼道:"老子不服!"
宛如一头猛虎,龇牙咧嘴冲着王爷咆哮,"就他这样的败军之将,也配做我秀字营统帅?王爷!你就把自己和颜知将军,与这狗娘养的狐媚子相提并论?!"
说起"狐媚",四大名将中,就数颜知将军最是漂亮。容颜绝美,风华如岚,气质凛冽,奔腾如风,那一种风华,瞳拓若水柳泫都要稍逊一筹。偏偏杨刚对颜知拜服无比,却说瞳拓狐媚,由此看来,颜知将军在东城可谓甚得军心了。
"狐媚"二字一出,瞳拓原本平和的面色变微微一变。王爷冷冷睨了杨刚一眼,沉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据本王所知,杨将军在柳河、沁穴山、招讨岭都是吃过败仗的吧?如今不也一样领着秀字营兵马?--颜知将军与瞳将军同为王朝四大名将,又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倒是你那张尖酸刻薄的嘴,少犯些口孽!"
杨刚哽着脖子直撅撅道:"末将吃了败仗,挨军棍降军职一样没落下!秀字营将军的职位,不是王爷提拔,是末将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老子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恶狠狠地目光瞪着瞳拓,仿佛就是瞪着一个祸国殃民的妖精:"你除了狐媚姿色勾引男人,你还有什么本事?......和寒瑚国的皇帝搞到床上去也就算了,回京你不安分点躲在家里,还花枝招展往王爷榻上爬?......信不信老子一刀就把你个狗娘养的狐狸精劈了?!"
此语一出,不待王爷出言,在一旁的厉仁首先便按捺不住跳了出来,吼道:"狗日的杨刚!你他娘的闹够了没有?......瞳将军东征寒瑚的时候,你老小子还在下四营里扛铁锅熬狗肉汤呐!--拼刀子老子还怕你不成?"
锵一声,单刀便抽出了出来,雪亮的刀锋划过冷风,嗡嗡作响。
看不出来斯文秀气的厉仁,竟是这么火爆的性子,刀一出鞘,那边的杨刚哪儿还忍得住?一边咆哮着一边就向腰间的单刀探去。钱若望与夜流霜反应最快,一人拖住一个,登时四人扭成两团,严怀谷上前去劝,薛冷则笑嘻嘻地站在一旁。
瞳拓微微皱眉,望向王爷。王爷嗤笑一声,并不理会。好容易厉仁、杨刚都被生拉硬拽地按倒了,几个将军都是衣衫不整一身狼狈,被王爷淡淡的目光一扫,各自都觉得大失面子。
王爷笑道:"不服?凭什么不服?--论战功,你们哪个及得上他?杨将军,你站出来。你来说。你战功若有瞳将军一半显赫,本王把东城大将军的位置让给你坐。"
杨刚扯着自己适才纠缠时散乱的胸甲,吸着鼻子半晌没说话。

七年前,瞳拓方才十六岁,追随王爷东征寒瑚,统领左路军,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六年前倚飒战役,瞳拓单枪匹马以身为饵,引走秋袭大军,直接影响了倚飒战役最后完胜战局。五年前牟塞之变,瞳拓自引三百人,疑兵之计迷惑修伽王叔视线,争得七日调兵时机,避免京城易主之祸。
这赫赫战功,在场诸将没一个比得上的。
冷冷望了一眼沉默无声的众人,王爷又道:"再论弓马骑射,兵法策略,你们又有哪一个自认比得过瞳拓的?"
这句话可算触着杨刚痒痒处了,登时跳了出来:"嘿!兵法策略末将不懂,说起弓马骑射嘛--"居然又是一个斜眼瞄向瞳拓,"这细腰狐媚子就说不好了。"
乍闻此言,厉仁率先便是一声嗤笑。他家与瞳家何等亲密关系,自然十分熟悉瞳拓武艺,如今竟然有人质疑瞳拓"弓马骑射"的功夫,他自然觉得好笑。
想来这杨刚真的是两耳不闻营外事,一心只管操练兵。王朝四大名将,哪一个不是武艺超群,竟然被杨刚这个莽汉当成以色侍人的奉承宵小,传出去只怕要笑落无数人的大牙。
严怀谷显然与杨刚关系不错,轻轻扯着杨刚衣角,示意他不要胡闹。没想到他越扯,杨刚便越来劲,眉飞色舞地指着瞳拓道:"怎么样?狐媚将军。有没胆子跟老子比一场?--我说你个老严!你老扯我袖子干什么?!"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唰地集中在严怀谷身上。一直笑嘻嘻站在一旁的薛冷,看着严怀谷一脸的尴尬,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严怀谷原本尴尬,被薛冷一笑面上便有些过不去,再看杨刚还是一副直撅撅的模样,禁不住有些哭笑不得,干脆不去管他,看他如何出丑。
王爷微微侧目,侍立一旁的詹雪忧便站了出来。他是从前那身打扮,黑衣木簪,十分朴素,就如同一个潜身山野的少年剑客一般。
"这位将军,若要比试,在下奉陪。"詹雪忧江湖习气地抱拳。
从王爷身边走出来的人,自然是王爷的亲信。敢在中军帐中如此说话,必然身份不凡。钱若望、夜流霜几人从前都不曾见过詹雪忧,如今都颇为在意地仔细打量着,回头自然就要想办法打听詹雪忧的身份背景了。
杨刚看他一眼,咧嘴笑道:"老子不跟你小娃娃比试。你又不来做东城将军,瞎搀和什么?--狐媚子!够胆子就站出来,只会在床上打仗算......"
"杨将军。"王爷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本王念你性情率直,一直不怪你言语冒犯--口口声声说瞳将军爬上本王床榻,你就不怕本王问你轻慢君王之罪?"
无论什么时候,王爷说话都是极有威信的。适才杨刚敢如此放肆,也正是因为王爷一直含笑不语,将他娇惯出来的。如今王爷玩笑似地说了这一句,杨刚立马便收敛了许多,干咳一声,再不敢咋呼什么"狐媚子"了。
冷冷扫了众将一眼,王爷顺手取过侍从颤巍巍举了半天的赤金令箭,断然道:"瞳拓。接令。"
沉甸甸的令箭再一次落在了瞳拓手里。仰望着殿下如四年前一般信任眷顾的双眼,瞳拓却自心中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哀。
信任。仍是从前的信任。
却,再没有四年前那一种柔情,那一种贴近生命灵魂的倚赖。
缓缓站起身,接受六营将军并不完全心甘情愿地参见。瞳拓有些失神地望着帐外那黑压压的士兵,离身不过半月的沉重,再一次压在了他的肩头。
盯着杨刚那张轻蔑不服的脸,瞳拓静静道:"你。我接受你的挑战。"

第23章 比箭

走出军帐,三百步外已有人准备好箭靶。
杨刚眉飞色舞地接过侍卫递来的硬弓,舒展双臂,"嘣"一声虚弦拉开,偶尔朝瞳拓投去轻蔑一瞥,极是得意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杨刚的得意劲儿,严怀谷站在一旁只摇头,薛冷仍是笑嘻嘻的,怎么看怎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王爷就静静站在大帐门前,神色淡淡地望着即将要比试的两名爱将。
厉仁取过自己惯用的角弓,捧给了瞳拓。瞳拓手法娴熟地振臂开弓,显然厉仁惯用的弓他用来也十分趁手。回头朝厉仁淡淡一笑,道:"几年不见,臂力见长啊。"
厉仁与旧主见面,这才说上第一句话,见瞳拓笑得清淡,便也笑道:"比不得少主神力。此弓可算趁手?"
淡淡瞥了一眼那边得意洋洋的杨刚,瞳拓轻描淡写道:"足够了--替我备马。"
虽有些迷惑好好的比试箭法,怎么要备马,厉仁却只是微微颔首,便匆匆吩咐侍从去牵自己的爱马来。杨刚已一手拽弓,咄咄逼人地走了过来,冲着瞳拓嘻嘻笑道:"怎么样?大--将军,准备好了么?"
一声"大将军"被他叫得怪腔怪调,怎么听怎么不自在。瞳拓却只是迎头一笑,道:"若要比箭法,远射箭靶自然显不出功力。百步穿杨的本事,只怕在场诸位个个都有,何必要我来卖弄这个?"
杨刚登时嗤笑出声,哈哈道:"大将军要是不敢,怎么不早点说?......刚才你只要不逞那个能,跑出来说什么‘我接受你挑战',这个事不就这么算了吗?......现在才说射箭显不出能耐,大将军也不怕在三军之前失了面子?"
瞳拓淡淡道:"你我一人二十支箭。上马对射,谁先中箭算谁落败。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错愕失色。若是射箭靶,轻巧便分了胜负,纵然败了也不过是折损颜面而已。如今瞳拓提议策马对射,还得"谁先中箭算谁落败",这要分出输赢胜负,就必定得有一人受伤。
伤的不是统领秀字营的将军,就是统领六营的大将军。无论中箭的是哪一个,日后恐怕都有得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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