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厉仁已将马牵了过来,杨刚仍在迟疑之间,瞳拓淡淡笑道:"莫非杨将军上阵杀敌时,敌人都和箭靶子一样,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人射?"
就杨刚那火爆脾气,哪儿受得这种讥讽,登时跳脚嘶吼道:"比就比!老子还怕你不成?--把我马牵来!"
瞳拓淡淡一笑,翻身上马。厉仁数出二十支箭,随即将箭囊递上,见瞳拓毫不在意地随手放在一旁,颇有些担忧地仰头道:"少主,箭石无眼,还是小心为上......"
大约是极少有人如此顾惜地与他说话,在厉仁关切目光的注视下,我分明看见瞳拓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王爷此刻正与钱若望将军说着话,根本没有一丝注意留在瞳拓身上。瞳拓满怀希望的目光望向王爷,又黯淡地收了回去。
杨刚那边也已准备好弓箭,策马向校场奔去。瞳拓一紧缰绳,却忽然俯下身,对厉仁低声吩咐了什么,声音极低,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眼见厉仁瞠目结舌的模样,瞳拓只含笑拍他肩头,见瞳拓坚决,厉仁则是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仿佛应承了什么。
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如今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瞳拓轻拍马臀,策马而去。
两人都到了校场之上,颇有默契地拉开了距离。策马不停自然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对方的目标,瞳拓一手挽弓,一手执缰,并没有立即出手的样子。杨刚则瞄准机会便是一箭射出。箭法确实刁钻,箭到半途忽然疾转,射的竟是瞳拓跨下马腹。
比的既是弓马骑射,瞳拓自然不会仗着精湛武艺取胜。眼见箭石近身,居然硬靠着娴熟的骑术,轻轻松松躲了开去。
杨刚显然清楚这一击很难得手。大手一扬,抓出五支长箭,趁着瞳拓耍小花样躲箭的空当,上三下二布局向瞳拓射了过去。这一击端的是箭如雨下,瞳拓骑术再精也躲不开。昂然挺身,振臂开弓,居然也是五支箭出手,犀利破空而出,迎头撞上那五支射来的箭,力道用得极其巧妙,登时一破二开,十支箭一并掉落在空地上。
杨刚这才想清楚,这个狐媚将军没自己想像中那么好踩,至少骑术箭法都不会比自己糟糕。现在自己比他多浪费一支箭,后面要怎么出手,可要小心计算了,否则自己箭射光了,岂非要做活靶子,给他撵得鸡飞狗跳?
远远望着瞳将军干净利落地破去杨刚的攻势,箭法超绝,难有匹敌之人。厉仁和薛冷都禁不住大声叫好,严怀谷、夜流霜二人虽沉稳,眼中也不由得闪出一丝激赏之色。王爷与钱若望一直在说话,目光也一直放在校场之上,钱若望禁不住苦笑道:"瞳将军武艺超群,杨刚如此冒失,必然要出丑了。"
说起瞳拓,王爷却只是笑,并不搭话。
校场上,骏马如飞,轻衣流袂。
仍旧是那一身单薄的衣裳,衬着冷沙寒风,却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杨刚接连几箭射出,都被瞳拓一一破去。咬咬牙,杨刚最后三支箭脱手,一箭跟着一箭,次第而出,瞳拓璀璨的寒眸中,陡然流溢出一丝淡漠的笑,一支箭射出,隐隐带着天青色光芒!
电光火石,破去杨刚同一轨迹先后射来的三支箭。长箭落地之时,箭羽忽然脱出,"咻"地射向杨刚眉心!
感觉到额上一缕绝细的痛,杨刚彻底怔在了当场。这是怎样古怪希奇的箭!这是何等精准可怕的箭!这真的是人射得出来的箭么?!
--只是箭羽!
瞳拓凝眸望着杨刚的动作表情。若是认输,此刻便该下马了。此时杨刚箭囊已空,如此呆在当场,难道非要逼着自己射他一箭才甘心?......
半晌之后,瞳拓缓缓抽出最后三支箭,慎重上弦。
到了此时此刻,胜负已是很明显了。薛冷仍在为那半枚箭羽喝彩,厉仁却不知到哪儿去了。忽然记起适才瞳拓与他的那番耳语,不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朝王爷望去,刚好对上他投来的凝重目光--王爷也觉得不对劲?
跟着王爷缓缓向校场靠近,瞳拓已射出了最后三箭。不少人已料定杨刚必死之局,却不想弦绷之后,瞳拓的三支箭却仍然紧夹在右手,并未脱弦而出!
马背的杨刚身形一震,便栽落下来。
一群人哄地拥了上去,七手八脚将杨刚扯了起来,看不明白杨刚究竟吃了什么暗亏,我顾不得尊卑,将王爷甩在身后,匆匆到了杨刚身边。仔细打量,他身上并无伤痕,只有三团白色粉末凝成的印记--光闻气味我便知道,那分明就是止血灵药绛草散!
瞳拓将长箭放回箭囊,望着杨刚,伸出三根手指:"你。三箭。我知你还不服气。"他忽然静静侧目,望着远处,"箭阵。敢不敢闯?"
不待杨刚答话,异变陡生!
一队弓箭手不知从何处迅速移来,个个弓弦紧绷,箭尖对准了瞳拓。在场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一蓬箭雨便飞射而出,密密麻麻的箭石咻咻破空而出,那气势,直如不将瞳拓万箭穿心誓不罢休!
瞳拓腾身跃入空中,胯下战马惨遭池鱼之殃,登时被射成刺猬。
铮嘤一声长剑出鞘,剑尖带着一缕青光绕身散开,逐渐氤氲成浅薄的光晕罩住全身,薄如天色,柔若春光。密集射来的长箭,沾上那天青色剑光便折羽坠下,空旷的校场上只剩下长箭断折的枯燥声响。
我就站在杨刚身旁,清楚地看见他瞠目结舌的模样。莫说他,就是王爷身旁的詹雪忧,看见如此漂亮的护身剑法也禁不住露出一丝艳羡之意。
青岚剑诀与若水修炼的凌烟剑舞同为成名数百年的绝世剑法,认识瞳将军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传说中的青岚剑诀。只见那天青色的光芒柔若春波地漾开,竟然将周遭萧萧冷肃的杀气轻而易举地包容,所谓正道武学,果然有其自命正道的缘由。
仔细察看在场众人的脸色,显然都已被青岚剑诀的浩然正气吸引,无一例外地露出钦服之色。心头暗赞瞳将军精明,将这么漂亮的剑法使出来,非但可以立威,还可以立德。须知武学一脉,讲究的便是心怀天道。若没有磊落心胸,如何钻研武技也终究下乘。稍稍懂些武道的人便可知道,一个人若能将青岚剑诀如此正道的剑法修至大成,纵然不入圣贤之境,也必然心怀磊落,绝非浅薄宵小。
正在窃喜之时,那一股怀柔天下的剑气中,陡然升起一丝破雪寒意。心中一窒,抬头便看见瞳拓眼中那一片死寂的空洞,根本来不及反应,瞳拓竟然蓦地撤去全身防护,曝身箭雨之中!
绝望在瞬间将我淹没......
来不及,根本来不及救他!在他撤去青花护身的瞬间,长箭便能将他全身刺透。他存心要死在此处,死在箭雨之中,死在王爷面前。
一个人拿定主意要死,你有什么法子把他救活?!
片刻失神之后,定睛望向瞳拓所在的方向。没有预料中的万箭穿心,王爷就站在他身前,银绣斗篷包裹着无数箭支落在地上,厉仁早在瞳拓撤去防护的一瞬便喝令停止了箭阵漫射。
是王爷。
回过神来的我,浑身竟忍不住有些发软。原本以为瞳拓死定了,却不想王爷一直盯着他,弹指之间替他挡住了箭雨,救他一条命。眼见瞳拓虽未立即毙命,但仍身中数箭,我慌忙迎了上去。
瞳拓右臂被王爷紧紧禁锢着,他神情寡淡地望着王爷,很有些心死的味道。就在准备开口问他伤势的时候,他忽然凝眸望着王爷,轻声问道:"殿下,您救的是瞳将军,还是,瞳拓?"
瞳将军,还是瞳拓?救的是臣下,还是情人?你救我,是因为你需要我、眷顾我,到如今仍然不舍得我死去,还是,只是单纯地因为惊燕需要我,所以你才救我?这样的问题,对瞳将军来说,应是很重要很重要吧。
不单他关注着王爷的反应,连我也忍不住将目光牢牢锁在了王爷身上,这个时候,王爷不会再狠心给他一个叫人心如死灰的答复了吧?
王爷只冷冷盯着他。无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脆弱,岔开问题,反问道:"是谁对本王说,此生夙愿,便是为本王守土开疆?"
如此无情的回答,令瞳拓哑然失笑。他有些疲惫地向王爷身边靠了靠,放低声音,浅笑道:"杨将军说我狐媚......殿下,若我真的如他所说,可以狐媚惑主,那我真的此生无憾了。"
王爷微微蹙眉,瞳拓左手已握住穿胸而过的长箭,猛地拔了出来。
一股血箭蓬地飞射而出。险些喷上王爷脸颊。
"你在胡闹什么?!"
王爷惊吼一声,迅速封住他几处大穴,神色颇为慌乱地向我望来。我立即摸出怀中的暖玉膏递过去。王爷一手扯开瞳拓衣裳,望着那汩汩流血的伤口,素来稳健的手竟有些发颤,不敢再迟疑,立即将暖玉膏厚厚涂了一层上去。
狠狠掐着瞳拓的右臂,王爷咬牙道:"你是记恨本王适才没替你说话,任旁人糟践侮辱你么?......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的把戏,你也学会了?!"
面对王爷的逼问,瞳拓只能报以虚弱地微笑,顺手丢掉带血的长箭,带着些迟疑地碰触着王爷的脸颊,轻轻道:"我早该死了。对不对?......只要还活着,就记载着背叛。见我一次,就多恨几分,等到日后,好处都忘光了,就记得我做的错事......与其那样,不如早早死了算了......"鲜血随着嗤笑汩汩自口中溢出,那寒光流溢的璀璨双眸中,漫溢着一股浓浓的哀伤与眷念,声音已低不可闻,"只可惜......只可惜......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缓缓闭上眼,眼角浸出一滴泪,凄艳绝美地划过脸颊,落到了王爷掌心。
热泪坠到掌心已变得冰冷。人没有想像中的脆弱,也绝对没有想像中的坚强。瞳将军欲求死,不是头一次了。
"你若敢死,我杀你瞳氏满门!......"王爷厉声吼了出来。
我有些迟疑地退了两步。
吼这么大声,就算不会伤重而死都被吓死了。长箭穿胸而过,听起来是挺吓唬人,可又没伤到心房,又及时封穴止血。那么珍贵的暖玉膏,拿去抹糨糊似的抹了那么厚一层,想死哪儿那么容易啊?......
不过,看王爷现在这么紧张的样子,还是先别告诉他真相了。哄着他先陪陪瞳将军,一来二去陪来陪去陪得旧情复燃,那瞳将军也不用这么辛苦地寻死觅活了......
那夜,王爷便留在了东城。
瞳将军虽然一直在昏睡,但那几箭都没有伤中要害,所以并没有生命危险。
王爷也算粗通医术,再者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什么样的伤重,什么样的伤不碍事,他总还是看得出来。此刻虽守着瞳将军不肯离去,但情绪已不如白天那么激动。只静静捧着茶杯暖着手,等着瞳拓醒来。
王爷手里的茶都换了十多次了,我禁不住站起来,劝道:"王爷,还是先去休息吧。瞳将军一时半会醒不来,您这么熬着也不是个事......"
王爷淡淡望了床榻上依旧昏迷的瞳拓一眼,道:"醒不来才守着他。他醒了,我们便回府。"
都把瞳拓逼到自杀这份上了,还不肯原谅他?我有些怔怔地望着王爷。照今天的情况看来,王爷分明还是很在意瞳将军的,可为什么就是一直不肯打开心结?秦寞飞不该放也放了,大错既已铸成,纵然要罚也该给个刑期吧?......难道真要晾着瞳将军一辈子?
王爷捧着茶杯,并不说话。微微蹙着眉,很有些忧虑的样子。
正在想着要不要再劝王爷一次,帐外忽然传来詹雪忧的声音:"主人。南书房余大人求见。"
余大人便是首席辅政大臣余光觉。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居然要他趁夜溜到东城来求见王爷?我迟疑间,王爷已放下茶杯,坐直身子,道:"请余大人进来。"
帘子掀起一角,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进来。这便是三朝元老余大人了。他刚军帐,王爷便微微抬手,道:"余老不必多礼,请这边坐--这么晚到东城来,可有什么急事?"
余光觉仍是十分知进退地施了半礼,这才在王爷指定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原不该这么晚打搅王爷休息......"他说着话,又顿了顿,借着烛火,可以看见他表情极为古怪,"适才东北传来消息,说寒瑚国主派人递交国书......"
王爷诧异道:"交战之间递交什么国书?"
余光觉苦笑道:"使者已被颜知将军派人送到了京城。其实,说是议和书也未尝不可......"
王爷这才露出有兴趣的样子,笑道:"怀里揣着我惊燕的夜平川,却想来议和?怎么,秦寞飞是想把夜平川还给我们?"
没想到余光觉却竟然苦笑着点头。
非但是傻在当场的我,连王爷也禁不住有些怔住。余光觉苦笑道:"寒瑚国主开出条件,说若是我们答应,寒瑚国军队立刻离开夜平川,并保证他在位之年,绝不侵犯我国领土......"
王爷直接问到了问题的关键:"条件呢?"
余光觉便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寒瑚国主......要瞳将军......"
王爷忽然一笑,"哐当"一声将桌上的茶杯贯到了地上,砸得粉碎。
第24章 蜕变
随着那翡翠玉盏混着热茶在地上摔得粉碎,突如其来地清脆碎响竟吓得我脊背一冷,一个寒噤抖了起来。分明脸上还带着笑,转眼却是龙颜震怒一个茶杯猛地摔了出来!莫说是我,连余光觉那样历经三朝的老臣,看着王爷骤然发作,也有些错愕地神色一惨。
听到屋内异响,詹雪忧一个跃身便窜了进来。见帐内并无异状,方才小心放下戒备,却不肯再出帐去,就站在一边,谨慎地望着军帐周遭。
王爷眼中阴郁之色已逐渐收敛,挨着椅子缓缓坐了下来。忽然抬眼望着余光觉,淡淡笑问道:"这事听来倒是不错,以一人止息干戈,兵不血刃收复夜平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余老怎么看这事?"
余光觉历经三朝,何等老练精明之人?且不说他早已洞悉王爷东征雄心,就依王爷的秉性,夜平川平白死了十三万人,王爷若不从寒瑚国手里连本带利一并讨回来,怎会善罢甘休?
--拿王朝名将换王朝的领土?!丢得起这个面子也失不起这个里子。
王爷杯子一摔,余光觉心中便有了大概,此刻被问起,他回答得甚是干脆利落:"此事断不可为。"
"哦?"
"且不说寒瑚国主如此荒谬条件,究竟有几分诚意真实,就说我惊燕素来以天朝自居,四方天下,莫不臣服。寒瑚小国敢以兵戈相犯,有何颜面妄言和谈?若说递交降书,倒也罢了,如今竟敢以我惊燕领土威逼索求,此等狂妄宵小若不刀兵惩戒,将我天朝颜面又置于何处?......"
开始仍是语调平平,说到后来已是语调愤慨,辞色激昂。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旦措词冷厉言辞激烈起来,也是极有气势的。
王爷眸色一敛,却故意迟疑道:"夜平川一战,荒原埋骨十三万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不少老臣都对夜平川之战心存质疑,上上下下都在扯着和谈的意思。如今寒瑚国提出这么个条件......"
说到此处,王爷便停了下来,静静等着余光觉搭话。
朝廷里一直嚷嚷着和谈的,自然就是穆亲王与琼郡王麾下那帮文官。虽说琼郡王害得穆亲王如今还命悬一线,但这二个王爷一旦凑在一起祸国殃民,倒是配合得极为默契。那帮子文官,一个个老师学生先生弟子,关系脉络盘根错节,又臭又长,动不动就是百人联名上折子,悲天悯人直喊着天道仁恕,将士无辜,戍边可怜,活似夜平川丢给了寒瑚国,便应该由着寒瑚国收去,只求不要再打仗。
天道仁恕,不可再战,割土求和,苟且偏安。这么荒谬的说法居然也能在朝堂上站住脚。也不想想那寒瑚国都引兵打到了天险横山,此时以夜平川做代价求和,无异将京城门户大开,寒瑚国哪天一个高兴不高兴了,领着兵马就再进一步便直逼京城,若是京城沦陷,就凭那半死不活的穆亲王,再来个乳臭未干的崖浈殿下,仰仗着在西南休养了四五年的柳煦阳,他挡得住寒瑚国的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