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很安静,夏虫蛰伏着下一次轮回,鸟兽也回窝冬眠了,连风都是静悄悄的。
钟时天听到了隐忍的抽泣。
树叶从他的指尖滑落。
是赵疏遥在哭。
钟时天仰起了头,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树枝。抽泣声断断续续,听得出是在强忍着,这声音像是情绪催化剂,钟时天眼睛也酸涩了。
如果他小时候没有犯浑欺负赵疏遥,这时候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到他身边借他肩膀靠了。
但是现在,钟时天只能小心翼翼地靠近,悄无声息地在赵疏遥身后不远处放下一块手帕。
一个小时后,他们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赵疏遥什么也没说,但他通红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什么,江茹给了他一个拥抱,摸了摸他的脑袋。
在下山前钟时天还偷偷摸摸看了眼,他的手帕被拿走了,可赵疏遥的情绪低落,他不敢去问,当然,就算赵疏遥若无其事,他也不敢的。
上车后,经过上山下山,几个人除了开车的钟平北,其余的都犯困了,特别是哭过一场的赵疏遥,开车没多久就开始昏昏欲睡,车子开出村外,他已经闭上眼了。
后座的两个小孩依然保持着隔一人的距离,江茹看不过去了,通过后视镜用眼神示意钟时天,靠近一点,别一会又歪七八扭的。
钟时天不知所措,不行的,我不敢啊!
磨蹭什么啊?江茹瞪眼。
钟时天欲哭无泪。
车子驶入第一个大转弯,赵疏遥没着力地往左一歪。
钟时天的动作比思维更快——他往右一挪,稳稳地接住了赵疏遥的脑袋。
赵疏遥没醒。
钟时天松了一口气,抬头,后视镜里的母亲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目光。
钟时天一动不动,肩膀上来自于赵疏遥的重量让他感到无比奇妙,原来他们也可以很和谐的呆在同一个空间。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唯一一次没有起冲突的共处。
钟时天心里的小人快乐的挥舞旗帜,他在这简单的喜悦中,和赵疏遥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第十四章
在前行的途中,钟时天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里是一个暖阳的黄昏,一个精致漂亮的小孩,挥着手向他跑来,这小孩和昨天他看的照片上的瓷娃娃一模一样,是五岁时的赵疏遥。这个梦境真实得让钟时天恍惚,他能清晰地听到赵疏遥叫他“时天哥哥”时清脆欢快的声音,能感受到赵疏遥牵住他的手时的温暖和柔软,甚至能感受到从这个小小的身体和灵魂中所透露出的信任和依赖。
小疏遥牵着钟时天,把钟时天带到他家,在家门口,温婉秀美的南野雅子微笑着等候着。
“妈妈!”小疏遥拉着钟时天小跑着过去。
钟时天想,如果在回到这一刻就好了,在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发生之前,他愿意永远当这个时天哥哥。
可正当他这么想之际,一切温馨忽然大变,黄昏转成黑夜,微笑的雅子化成尘土消散,温暖的手变得冰凉,钟时天被大力甩开,小疏遥变成了青年赵疏遥,他看向钟时天的目光冷漠而厌弃,他说:“我失去的你拿什么来偿还?钟时天,我恨你。”
钟时天切实地感受到了心脏骤缩的疼痛,一个颤栗,他挣开了眼。
车子正好停下,一个措手不及的刹车,钟时天前倾,撞上了椅背。
“哎呀!”钟时天叫道。
“到家咯。”钟平北说。
钟时天狼狈地坐直了,他揉了揉额角,心有余悸地想,原来是个梦。
他往赵疏遥那边看,赵疏遥正襟危坐,已经回到了贴着车门里钟时天最远的位置去了,脸上的神色不佳,想必是十分介怀刚才和钟时天你靠我我靠你的亲密互动。
怪不得在梦里被推开了,现实里赵疏遥肯定也把他推开。
钟时天被梦里打击,又被现实攻击,委屈极了。
下车后,江茹理所当然的把赵疏遥带回家一起吃饭。
“谢谢江阿姨,但是下午我还有事,要去同学家一起学习。”赵疏遥彬彬有礼道。
扯吧你,你根本没朋友。钟时天在心里哼唧。
“是吗?那好吧,以后你想过来就随时来,阿姨给你做好吃的。”江茹笑道。
“好。”赵疏遥说,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钟时天。
钟时天虽没胆子拆穿,但眼神却灵动得很,把怀疑清清楚楚地摆出来,但一对上赵疏遥,他立刻又怂了,脑袋一低,用毛茸茸的发顶逃避。
赵疏遥的手指动了动,他默默揣进衣服兜里,道别后转身离开。
钟时天现在肯定还在盯着他的背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胖狗一样,真可笑,不知道是谁说的不会再来烦人。
可走过拐角,赵疏遥还是能感觉到钟时天的存在。
他皱眉,停下脚步冷漠地回头。
钟时天没有跟上来。
下一秒,他知道了问题所在,他偏头看着自己的左肩——这个和钟时天亲密接触的部位。
一股淡淡的奶香和软绵绵的道不明的味道。
赵疏遥的脸色无法言喻,回去他就要把衣服扔了。
他又摸到了衣兜里的手帕。
这是他在山上捡到的,就算看到了手帕上缝着的名字,或许是因为残留在上面的微弱体温在那个时候对他而言过分温暖了,他竟神使鬼差地收了起来。
实在是个昏了头的错误举动,他回到家就扔了,不对,烧了。
可这么想着,赵疏遥却不自觉地攥紧了那块手帕。
但在之后的几天,钟时天真的没有再出现在赵疏遥的眼里。
不是像之前那样钟时天不小心遇到他在刻意躲开,而是完完全全的不出现在他的面前。
赵疏遥本应该丝毫不在意的,因为那是他讨厌的人,胆小又懦弱,连揍一顿都没必要,消失是他巴不得的事情。
可他却莫名的烦躁,即使面上看不出,心里却燃烧着火苗,一天比一天旺。
赵疏遥把原因归为,钟时天无论做什么都是错,四处蹦跶是错,无影无踪也是错,他的存在就是根源性错误,但就算消失了也是错的。
这套说法在他们之间的渊源上很是自洽。
赵疏遥知道只要往上走一层楼,或者去第二教学楼的大堂,就一定会看到钟时天,可他为什么要看到钟时天?
赵疏遥对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嗤之以鼻,烦躁诡异的更上一层楼。
“下周三,一定记得留下来看表演哦!”叶小敏和几个朋友说,“他们的排练我看了,超级无敌酷炫!不看会终生!”
“知道啦 ,不吃饭也会去捧你们街舞社的场啦。”朋友之一笑道。
“街舞社从来不需要捧场。”叶小敏非常骄傲,“我们是压轴的,镇校之宝懂吧?”
几个女生笑作一团,又有人惋惜:“可惜街舞社新加入的都没几个帅哥。”
“谁说的?”叶小敏第一个不满,“我们阿又学长可是一中的校草。”
“校草不会咱们班这个吗?”好友降低了音量,用眼神示意赵疏遥。
叶小敏往那边看了一眼,赵疏遥低了低头,书翻了一页。
叶小敏说:“我自己评的不行啊?在我眼里阿又学长最帅了。”
“行行行。”好友笑着妥协,“哎对了,你的那个小竹马钟时天会不会上台啊?我可喜欢他了。”
“时天当然会上啦。”叶小敏嘿嘿笑,“怎么,你想当我弟媳啊?”
“弟媳个头,钟时天高二呢。”
“我从小就把他当弟弟。”叶小敏说。
“我不喜欢他那款的,胖乎乎的,长得又可爱,还是适合当吉祥物,或者暖宝宝?对了小敏,你抱过钟时天吗?拥抱的那种。”
“当然了。”叶小敏坦然地说。
“那他是不是和看上去那样软棉棉的?”提问者闪烁着眼睛问。
“那可不,像个人形玩偶似的,我十岁的生日愿望是想要一个像时天那样的泰迪熊,晚上抱着睡觉一定可舒服了。”叶小敏说,“而且他老爱吃糖,身上还香香的,和那些油腻腻的胖子完全不一样。”
众女听她的描述,不禁对钟时天更加向往了起来。
叶小敏转头说:“赵疏遥,周三时天要上社团文化节的表演,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看?”、
赵疏遥轮廓显得冷硬,“没兴趣。”
叶小敏点了点头,没再继续。
好友扯着她的袖子,“你怎么还去招惹他?你喜欢他?”
“不是啊。”叶小敏连连摆手,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他好像很在意的样子。你们没发现他刚才一直在往这边看?”
众人纷纷摇头,一致认为是她的错觉。
下周的社团文化节迫在眉睫,各个社团纷纷开始排练,作为最佳活动场所第二教学楼的大堂,也不再是街舞社独有的场地。
正中央是话剧社的彩排,角落也被武术社占据大施拳脚,二楼的动漫社的宅音乐响彻了全场,整栋教学楼热闹非凡。
街舞社作为平日活动最多的社团,在这个时候并不着急,新加入的社员在上个学期的培训下已经掌握了基本动作,音乐和舞蹈都配合好了,剩下的就是整齐度的磨合,不是什么大问题,跳了几遍后大家就贴心的把场地让给别的社团,然后猫到一边看他们的表演。
钟时天也抱着书包和社员们蹲在一起,只是表情看上去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泰姆安吉拉?”
钟时天被身边的阿又勾住脖子,他没有灵魂地晃了晃,说:“看表演。”
“你的眼睛都是没有神的。”阿又说,“有吃的吗?”
钟时天把包给他,阿又打开,饼干牛奶巧克力占了一半,他感慨:“你都不嫌重吗?”
“没什么感觉。”钟时天说完,眼睛又开始放空。
阿又一边吃一边找话聊:“你最近不对劲啊,参加活动都不积极了,是不是看到人家话剧社漂亮女孩多,开始见异思迁了?”
“啊。”钟时天说。
“啊?”阿又瞪眼,“真的想去话剧社了你?!”
“不是。”钟时天一脸茫然。
“有心事啊你。”阿又审视地看着他,“说出来听听?”
钟时天拉耸着眼角,萎靡不振地说:“我没那么讨人厌吧?可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我吧?但他那样子就是很讨厌我啊。他说我还不起的东西是什么?他不说怎么知道我还不起嘛!唉,还是别说了,没准我真的还不起。他其实心里是没那么讨厌我的,对吧?”钟时天转头眼巴巴的望着阿又。
阿又被他的“讨厌”绕晕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钟时天幽怨地说:“你看,你什么也帮不到我。”
“她到底是谁?你在追人啊,不要叶小敏了?”阿又问。
钟时天说:“那不是一回事。算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话剧社排练到最后一幕,全体人员退场时,大门走进来了一个人。
钟时天无意抬眼看去,顿时眼睛一直。
是赵疏遥!
赵疏遥在门口停驻,张望了片刻,也对上了钟时天的视线。
他们隔着一个大堂的距离相望。
钟时天忽然觉得这一刻变得奇妙起来,周遭人群的喧闹如潮水般退散,宅音乐也被按下了静音,一切景象都失去了颜色,唯有赵疏遥是鲜明的。
他似乎被置入一个不可思议的气场里,就像电影里的一幕,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阿又微讶地看着钟时天,上一秒他还是霜打的茄子,可下一秒却莫名焕发生机。他顺着钟时天的视线看过去,另一头是一个俊秀却清冷的男生。
阿又还没来及收回目光,那个男生便扭头走往左手边的楼道。
而这时,钟时天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了。
“他怎么可能是来找我的呢?钟时天你太天真了。”钟时天自言自语。
阿又联系了钟时天的前言,在结合刚才的所见,得出结论:
“那就是你追的人?”
第十五章
“嗯。”钟时天随口应道,随后反应过来,否认:“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那是个男生!”
阿又笑得停不下来:“男生又怎么样?哥哥支持你!”
“走开走开。”钟时天不理他,他想,赵疏遥怎么会在放学后来这里?好奇心开始作祟,钟时天站起来,像做贼一样溜到赵疏遥走过的地方。
赵疏遥来到三楼的办公室,敲门。
“请进。”
他推门而入,走到班主任面前,“周老师。”
“放学了,找你过来,是想和你聊几句。”周老师说,“你来这儿半个多月了,老实说,你觉得咱们班怎么样?”
“很好。”赵疏遥言简意赅。
“可为什么我都没看到你和班上的人交朋友呢?”
赵疏遥垂下眼帘,淡淡道:“我不擅长与人交际。”
“我看出来你是个内向的孩子,你从那么远的华市过来,和班上的同学有隔阂,老师能理解。可老师不希望这样的隔阂存在太久,因为时间一长就会发酵,你一直沉默不语,大家可能觉得你是大城市来到 人,看不起他们。老师知道你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对吗?”
赵疏遥轻轻点头。
周老师舒然一笑,“那今后就积极融入集体,多和同学们交流,大家都没有恶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