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的不懂吗?易感、善变、无理、愚昧、无常,这些综合出的,不就是那个他始终不愿承认的字眼吗?
闭上有些酸涩的眼,他宁愿相信那是人人既有,一种名为「独占欲」的丑陋心魔在作祟,也拒绝聆听内心深处的声音,。
对,他拒绝到底,就像他拒绝对陆克说爱是一样的,他矢志成为这波传染病的唯一免疫者,如果那真的是一种疯病,一种常人皆难以抗拒的疯癫。
六年後的今天,方礼彦依旧是胆小的方礼彦,他抓著名叫「陆克」的特效药不放,却没想过,万一有一天,这剂特效药不再有了呢?
第七章之1
「我喜欢方礼彦,喜欢他很久了。」
「......嗯。」
「你早就看出来了对吧!」偏头看著陆克,回以她的,是一双了然的眼神。
没说话,陆克继续大口大口吃著手上的面包,他没想到梁和昭找他出来,是为了跟他讲这件事情,他不以为两人的交情有熟络到可以坦白心事的程度。
「我高中跟方礼彦念同一间学校,最後两年和他都编在前段的升学班。他行事很低调,往来的同侪朋友很少,可是却很难不引起注意,许多学姊学妹都崇拜他,迷恋他,当然也包括我。」自顾自地述说著过去的记忆,从枝叶缝细中透下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眼底闪烁著不知名的情绪。
「很明显他跟我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不管是家世或是才貌,他都比一般人优秀,可是他好像对这些都不在意,我常常看到他脸上露出一种寂寞的表情,呵呵,这是我偷偷观察到的,可能连他本人都没发现吧。」梁和昭笑得像只偷吃的猫,冬日难得的暖阳舒服得让她情不自禁地眯起眼。
「高中同校三年,从没看过哪个女生可以走在他身边,大家都想当那个幸运儿,告白的人很多呐!你知道吗?那时候还有人偷偷打赌,看看他能打碎几颗芳心呢!高中生真的蛮幼稚的。」
虽然吃著手上的食物,但陆克的耳朵却十分专注地听著,毕竟她口中的方礼彦可是他所不知道的「阿彦」,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我会念S大,是因为方礼彦。虽然我的成绩还不错,可是要和那麽多人竞争考上这里还是有点难度,高三整整一年,我每天都K书到三更半夜,拼命追赶著和他之间的距离,我常常藉口有问题不会,请他下课时教我,然後假设他可能会注意到我的努力和进步。」可惜方礼彦似乎真的不明白她的情意,除了客气得点出她课业上的盲点,其馀的总不再多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他愿意教我,他在功课这方面真的不会藏私,直到上了大学,考前大家还是抢著要影印他的笔记。」
「好多年了,我都忘记当初是怎麽喜欢上他的,可能就是他脸上的寂寞和细心解说问题的温柔也不一定。」
「听起来是很好的回忆。」将黏腻的塑胶包装揉成一团,陆克精准的将之投入一公尺远的垃圾桶中。
「回忆是吗?回忆感觉好像是指已经过去的事情呢......」拨拨被风吹乱的发,她一阵苦笑。
「学姊,我不懂你为什麽要跟我说这些。」虽然他很高兴多知道了一点高中时代的阿彦,但他总觉得梁和昭想说的不仅仅是这些。
「你蛮敏锐的嘛,我以为你个子这麽高,肯定很大而化之。」
「啧,我只是不爱斤斤计较,玩心理游戏,请不要以貌取人──」是谁规定体格高大的人就比较笨拙啊,真是的!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拨了拨额前掉落的发,梁和昭不甚有诚意地说。
「啊──好没诚意的道歉。」
「我看到了哦!」没头没尾的,她突然迸出这麽一句话。
「啥?」陆克坐直了身,不解她脸上的神情为何突然变得严肃。
「昨天我经过美术教室时,看到你跟方礼彦两个人在里面。」锐利的眼神定定看著他因惊讶而睁大的眼,梁和昭的心不由自主窜出一股苦涩。
昨天的美术教室?!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再看看她凌厉的神情:「你看见了?我跟阿彦──」
「接吻,是吗?」那一幕至今仍像恶梦一样在她脑海中徘徊不去,她得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接吻」这两个字啊!
那个时候美术教室的门没关紧,隐约从门缝中瞥见两道颇为眼熟的身影,她一时好奇心起,走近往里头一瞧,没想到会看见了她怎麽都不愿相信的画面!
方礼彦,她暗恋多年的对象,居然和陆克相拥吻?!她当场转身就跑,恍惚间,连怎麽回到宿舍的都记不得了,她彻夜未眠,思绪乱得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学姊......」陆克不忍地看著她故作镇定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我直到昨天才知道,为什麽方礼彦都不交女朋友,同样年纪的男同学,哪个不是对追求异性有著异常的兴趣?」死命地握著拳头,她越说越小声,字字句句却都刺痛了陆克的心:
「原来他根本不爱女人,原来他居然是同性恋!」
心好痛啊,初恋竟是如此教她难堪的结果,她怎麽样都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被判了死刑,两个男人接吻的样子像梦魇一样追著她不放,心痛得直让她喘不过气来,始终强忍著不哭,低垂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啪滴!脚下的水泥地被水渍染出一朵又一朵凄美的花形。
「你们真过分,刻意隐瞒事实,联手起来欺骗大家的眼睛,难怪方礼彦愿意让你那样黏他。」她恨恨的说,眼底是掩不住的鄙夷。
对於她的「控诉」,陆克笑了,很轻很轻的微笑。
「学姊觉得同性之间的恋爱,是一种可恶的存在吧?」他以为不会受伤了,以为不会再为他人的不谅解而感到悲伤,但为什麽就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落呢?
「不只是可恶,那根本就是不对的事情,是违背自然法则啊!」愤恨难抑的梁和昭忍不住抓住他外套的领口吼道:「你们不怕社会的眼光,不怕家人和朋友蒙羞吗?为什麽就不能谈正常的恋爱呢?为什麽!」
「为什麽?我也想知道!」任由她强劲的力道扯紧了喉头处,陆克嘶哑的嗓音彷佛困兽的哀嚎,「为什麽只能爱同性的男人,为什麽只对男人有欲望,为什麽只有跟男人做爱才有快感,为什麽同性恋就不能被尊重,就得不到谅解,我也有一千一万个为什麽得不到解答啊!」
用力地捏著手中的布料,错愕来自他露骨的话语,但她无法不为他话中的沉痛感到震撼,眼前的陆克好像负伤的野兽,正极力作最後一搏。
「为什麽是吗?对不起,学姊,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敛起一切表情,陆克用著不知是因愤怒还是悲伤而微红的眼对上她的,轻轻的说著道歉。
一瞬间,喉咙像是被什麽刺物哽住,她欲言又不能语,只能把一双眼睁得大大的。
「对不起。」他又重复一次、两次,不断的,陆克只是说著一次又一次的「对不起」。
「你以为、你以为说对不起我就会成全你们、祝福你们了吗?」白了脸,她语气颤抖。
「对不起。」
「我对方礼彦的喜欢不比你少啊!谁又来成全我的感情?」还没乾的眼眶浮上水光,只要一眨眼,软弱的液体就会掉下,而她不愿在情敌面前再次示弱啊!
「对不起。」
「我不要听!」松掉紧抓他外套的手掩上双耳,她瞪著陆克大吼:「我不要听!」说对不起就可以让心不痛吗?不!她不要这麽轻易给出谅解,她受伤的心和自尊不允许!
「对不起。」
闭上眼,她赌气地捂著耳朵,却拒绝不了一声又一声「对不起」钻进脑中,打在心上,死命忍住的泪再度湿了苍白的脸。
「不要说了。」她流著泪道。
「对不起。」
「我叫你不要说了!」
猛然地,梁和昭将头埋入他的颈项,像是快灭顶的溺水者好不容易抓著一根浮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著搂著,紧得让陆克快不能呼吸。
「学姊......」他被她这突然的一抱吓得不敢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摆,直到他感觉到衣领後方传来一阵湿意,才掩不住心中重重的叹息,轻拍怀中比自己瘦小许多的身躯。
是不想被看见哭泣的样子吧,如果暂时的逃避可以让心情舒坦一点,那麽他愿意假装没看见学姊的狼狈与眼泪。
像是被陆克这个温柔的举动给鼓励了,原本只是无声落泪的梁和昭,终於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伤痛,在他的怀抱中放声大哭。
好不甘心呐!她的初恋还没机会开始,就要结束了,好不甘啊──
体悟初恋的个中滋味,所需付出的代价竟要如此大,她美丽而敏感的思春情怀,那一段青涩的飞扬岁月,就这样在1999年冬末的阳光下,用两颗伤痕累累的心标下句号。
◎◎◎
「怎麽了,不上楼吗?」一只有著修长指头的大手越过她的肩,按下了电梯钮。
眨眨眼,梁和昭这才发现自己因为陷入往事的记忆而呆立在电梯门前,已经挡到要出入的住户,连忙向一旁退了一步,「真不好意思,我......咦,是你啊!」
映入眼帘中的脸,赫然与方才脑海中的影像重叠,呈现一张清晰且近看更有魄力的俊容。这张脸不管看了几次,看了多少年,还是让人心悸不已,真是不争气的自己啊,梁和昭暗暗自嘲。
「你想什麽那麽入神?」西装笔挺,提著公事包的方礼彦走入电梯,他伸手按住延长钮,示意要仍一脸若有所思的她赶快进来。
「抱歉。」尴尬地快步走进电梯,看著不锈钢的门缓缓阖上,她因为不知该将视线摆哪里,只好一直盯著两扇门之间的夹缝。
「稿子写得不顺利吗?看你又发起呆了。」方礼彦难得看见她失神的样子,不免有些好奇。
虽然与梁和昭认识很多年,但一直是到了这几年才比较有互动,印象中,短发的她一直都是比较男孩子气,说起话来劈哩啪啦,精力十足的模样,大学念的明明是很热门的科系,现在却以中文写作为专职,跌破许多人的眼镜。毕竟谁能想像得出来,好动的她居然有那个能耐窝在家中写书,一天下来一坐就是十几个钟头!
而作家最怕就是灵感用尽,脑汁枯竭,所以方礼彦才猜想,她大概是写作上碰到瓶颈也说不定。
「哈哈,我看我是江郎才尽了。」说不出自己方才发呆的原因,梁和昭只好将计就计,笑嘻嘻的幽了自己一默,「不知道到时候如果我被出版社给踢出门,方经理能不能赏小的一口饭吃?」
「这个嘛,我不接受关说。」
「哎呀,真无情。」梁和昭佯装受到打击的皱起脸。
这时,电梯也到了她所住的楼层,她快快收拾差点又要迷失的心,走出电梯,就在她以为背後的电梯门要再度阖上时,方礼彦却喊住了她。
第七章之2
「和昭。」
「什麽事?」眨了眨眼,她有点不敢相信地旋过身。
「你──」这时梁和昭又以为自己眼花了,眼前这个男人该不会是在害羞吧?只见方礼彦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出他想说的话:「我们也算蛮有缘份的,高中大学都是同校,现在又是邻居,你如果有什麽问题需要帮忙,不要对我客气,知道吗?」
梁和昭瞠目结舌地看著他的脸消失在电梯门後,良久都无法相信,刚刚那个说著「缘分」、「不要对我客气」等话的男人是她暗恋多年的方礼彦,有礼却总是在周遭竖立著一道透明的墙,教人看得著却摸不到,那个冷静自持的方礼彦耶!
「我该不会在作梦吧?」为了证明自己清醒与否,她用力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顿时痛得她龇牙裂嘴:「妈啊!」痛、痛、痛,果然不是她幻听!
一手揉著痛处,一手掏出锁钥开门,梁和昭走进屋子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拉开窗帘,让整个呈开放式设计的空间都能照到日光,时序已经进入夏天的尾巴,气温依旧高居不下,她实在讨厌每趟出门都会流一身汗的黏腻感,偏偏总有采买食物或日用品这种不得不出门的需要,不然就是像今天为了稿子校正的问题,得亲自跑一趟出版社,有些问题还是很难在电话中讲清楚。
可是她却很喜欢阳光从高处洒落在人间的那种美感,从小就是一个安静不下来的孩子,天气晴朗的话,不是在外头玩得一身脏就是率著一票小鬼到处捣蛋,真的是「战绩辉煌」的童年啊......如果,人可以不要长大,永远当个天真单纯的孩子该有多好?喜欢上方礼彦,依稀也是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日子,失恋的那一天,却也是在一个难得阳光普照的冬日午後。
可她还是喜欢阳光。
在落地窗前抱膝坐下,梁和昭任由金黄色的光芒在身上嬉戏,思绪又重新接上过去的轨道。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不管是陆克或是方礼彦,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了。她也没有资格去恨任何人,那时年轻的自己只管舔舐自己的伤口,哪里能够了解,爱情从来不是勉强就可以得到。直到现在,她仍旧对陆克有著愧疚,她那时候的眼神和语气肯定都伤害到他了吧,假使对象换成了方礼彦,冷淡如斯,一定也免不了为她的无知与鲁莽而动摇。
但是「对不起」是很难说出口的,这也是她後来才深刻体悟到的。明明不是自己愿意背负的十字架,却必须道歉,陆克那时候是怀抱著什麽样的心情对她说出一句又一句的「对不起」呢?她猜著想著,总是忍不住心痛了起来。
「唉!」下巴枕著膝盖,梁和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怎麽了?莫名其妙就伤春悲秋了起来。不过今天还是真是不走运,先是太专注回想那段伤心往事而在方礼彦面前发呆犹不自知,这还不打紧,又因为和他同在密闭的空间而紧张过度,反而忘了那样的自己很不自然,方礼彦八成是因为她失神得太厉害,才会那麽难得的主动开口关心她。
梁和昭你真是笨啊!每次都在喜欢的人面前手足无措,以至於表现之做作得不像那个理应大方豪爽的自己,都快30岁的成年人了,怎麽老是像个不成熟的别扭少女呢!气死了!
身躯一歪,顺势往一旁的地板躺下装死,梁和昭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抹去她说过的失言、做过的蠢事,抹去每一个伤心的桥段,然後,在认识方礼彦之前的日子重新来过,她相信如此一来,今天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对吧?
「啊─梁和昭你这个笨蛋!大笨蛋!」
◎◎◎
「近看果然很英俊耶!」
「皮肤好好哦,不知道他怎麽保养的?」
「喂!你们听到没有,刚刚老大叫他『阿彦』耶!」
30坪大的办公室里,几个男男女女上班时间不好好在自己的座位上工作,却围成一圈不知道在讨论著什麽,气氛煞是热络,黄子烨没想到跑完客户回来,会看到员工们「不务正业」得这麽光明正大!
他板起脸孔,决定明天起一定要明文订立办公室规范,不然这些人还真的是把工作当儿戏,常常不分时地就开起话匣子,男职员也没好到哪里去,舌头的长度看样子没比那些女同事短到哪儿去。
「啊!」工读生小孟率先发现一脸不爽的老板站在门口,颇有「假扮老虎的病猫发威」之势。
「你们还真随性啊,午餐时间还没到就先开起茶会。」带著讥诮的眼神扫过桌上的零食和还冒著热气的咖啡。
「哈哈,黄老大您要不要来一杯?很香哦!」男同事甲眼明手快,狗腿地倒了一杯咖啡双手奉上。
黄子烨毫不客气地接过,喝了一口才又问:「陆克不在?」不然这群不像话的员工怎麽敢明目张胆地閒磕牙。
谁晓得他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却引来一堆暧昧的眼神与窃笑。
「在啊,有贵客上门,陆老大只管『接客』,哪管得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女同事乙掩著口,笑得好不灿烂。
「去!我们公司的大户不就那麽几个,是王老板还是林老板?」脚步转向陆克的办公室走去,黄子烨猜想著是哪个客户又要来讨价还价。
这些个老板难道不知道时机歹,景气差,钱子很难赚的吗?每次讲定了价钱却又要东削西减,天底下哪有「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的道理,不行不行,他要进去帮陆克一把!
岂知手才握上门把,他马上被男职员一人一边架著往後拖去──
「喂喂,你们这是在干什麽啊!」
「子烨兄别生气,我们是为你好,这次来的是如假包换的『贵客』,你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啦!」将他「安置」在招待客人用的小沙发上,男同事丙笑嘻嘻地按住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