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秋立刻稳了身形。
“没事吧?”
黎秋抬眼,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随即,他一抬手,重重敲了一下晏安的脑袋:“走路看路,知不知道!”
“啊……嗯。”晏安这些年虽然长高了不少,但和黎秋比还是差了小半个头。此刻晏安站在略高黎秋一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黎秋,忽然觉得兄长平日的威严感消去了几分。
从高于黎秋的视角看下来,他的睫毛是微微往下垂的,并不浓密,但很长。
……晏安情难自已地想到了梦里的黎秋。
“还发呆?!”黎秋见晏安那副失了魂魄的模样,气极反笑,拽着晏安的衣服把他带下楼,“下次你一个人下楼、过马路是不是都要这样,看见要摔了就让自己随便摔,嗯?”
“不是我说,大少爷。”黎秋恨铁不成钢地道,“叫你走路看路了还愣着,你心怎么这么大呢?”
“哥……你听我解释。”晏安看黎秋动了真火,下意识卖乖。
黎秋本来只想教育他两句,此刻也顺着晏安的话往下接道:“行,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让你丢了魂似的,我叫都叫不听?”
晏安的大脑里关于那个梦的记忆于是再次被唤醒。他望着黎秋,后者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好以整暇地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
晏安的世界“轰”的一声爆炸了,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脸红了个遍。
黎秋:……?
他啧了一声,抬手在晏安胸口一戳。
“雏/儿。”
晏安:……
黎秋没再看晏安,自顾自往前走。他把手机放到耳边:“喂,橙子,还在吗?”
“没事,家里那只小雏鸟思春了,呆得走不动路了呗——不提这个,你们在哪,让奶奶接个电话。”
黎秋示意晏安就在这里等着,自己快步走到一旁轻声和黎琳道了因果。
和黎琳的对话极其简明扼要。出乎黎秋意料的,黎琳对拆房这件事反应平平。
“拆了就拆了。”黎琳道,“赔多少?哪个段的房?”
“……”黎秋听见自己的心一跳一跳的,“奶奶,我舍不得。”
对面沉默几秒:“奶奶知道。”
“舍不得你就可以不拆了吗,傻孩子。”黎琳那边传来谢星宇的声音,她安抚了几句,又对黎秋道,“拆了换电梯房,你们也过好日子了。”
黎秋敏锐地察觉到“你们”这个词:“不是咱们吗?”
“我就不跟着你们小孩待了。”黎琳道,“养老院离你谢爷爷家近。”
黎秋知道那不过是借口。
但他还是应道:“……知道了。”
“你别怪奶奶不跟着你。”黎琳带了他十多年,自然对黎秋那点想法了解的一清二楚,“小安过几年也十八了,等他高考完你也差不多解放了,也差不多该过自己的生活——你懂我什么意思的。”
“等你结了婚,奶奶有了曾孙,有空让小崽崽来我这玩几天,奶奶就知足了。”
黎秋盯着‘夕阳红’院里的草坪看了半天,直到视线都有些模糊了,才道:“好,奶奶。”
“我带你谢爷爷出来玩呢,这么大人了非要坐旋转木马。”黎琳笑道,“别说,还挺想你和小承小时候那模样的。奶奶就指望你以后成家,给我带个小曾孙抱啊。”
一番谈话到最后,总是带些伤感。黎秋随意踱步,目光无意识落在晏安身上。年轻的弟弟正双手插兜抬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轻笑一声,声音不由得添了几分温柔:“一定。”
黎秋挂了电话,走到晏安跟前:“还是你奶奶开明。”
“同意了?”
“同意了。”黎秋把安全帽递给晏安让他戴上,“我傻,她比我想得开多了。”
“你不傻。”晏安道,“我们都舍不得家。”
“去去去。快上车。”黎秋笑了一声,没有开车的意思。
晏安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走吧。”黎秋道,“你来开。”
“……哥?”
黎秋瞥了一眼晏安:“不会?”
黎秋话已至此,晏安也不好再装,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在前面发动爱骑。
这些年爱骑毛病越来越大,已经濒临报废的边缘。几天前晏安试着修了修,竟然把那些老问题都修复的差不多了,连轰鸣声和柴油味都少了大半。
黎秋的手环在晏安腰上,饶是这样平常的动作也不由让晏安心猿意马。
寒风刮过他的脸颊,然而心却是热的,于是怎么也冷不起来。
黎秋忽然问:“什么时候学的?”
晏安知道他是在兴师问罪了。
“之前出去打暑假工,帮人送东西的时候。”晏安声音平稳,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
“顺便也会修摩托了?”
“……围观过汽车店的维修工工作。”
“上班还有时间偷师,可以啊,你这工作挺闲。”
晏安只得干笑两声。
“大少爷,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两只眼睛长出来是当摆设的吧。”黎秋懒得逗他,索性直接道,“爱骑跟着我的时间比你还长,你觉得换了我不会发现吗?”
晏安手微微一紧。
黎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都说了家里有我就行,你好好学习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心要操。”
“哥。”晏安道,“我真的不是小孩了。你以后别这么叫我,我长大了,可以为你承担家里的事了。”
“我有那么没用吗?我需要你承担吗?”黎秋心里莫名烦躁,“怎么,你是觉得你哥不中用了,养不起你是不是?”
大概每一个父亲、长兄都会面临这样的困境——随着后辈的逐渐成长,他们也在慢慢老去。
于是恐慌,慌张。
“我还没老呢。”黎秋想。
“没有,哥。”晏安稳稳当当地开着车,“我只是不想你太累。”
黎秋心里又骄傲又心酸,那点时光流逝带来的恐惧感在这样复杂的感情下被他抛之脑后。他在晏安腰间拍了一把:“我知道。但是你要理解我,我真的不想让你在这个年纪考虑太多你不该考虑的事情。”
“那哥像我这个时候有考虑过吗?”
“我是我,你是你。”黎秋道,“我想你过的比我更好。”
“我已经过的很好了,哥。”晏安声音轻轻的,带着不同于少年人的沉稳,“这个也是我偶然看见的二手货,不贵,我攒暑假工的钱买的,你给我的我都自己买吃的去了。”
黎秋心里微微叹气。
他把头靠在晏安后背,闭上眼小憩,暂时不想再去揭穿这个小骗子的谎话。
世界上哪有一辆二手摩托,磨损的地方和爱骑刚好一模一样呢。
☆、第 28 章
黎秋和晏安随意散了散心,顺道找了家店坐下来吃饭。
华灯初上,齐阳这些年也隐隐显出新城的活力,夜间街头出行的人也多了起来。
虽然这些年收入有所增加,黎秋更偏爱街头的苍蝇小店。本打算带晏安去一次‘老地方’,但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怕再遇到那群人——晏安毕竟还没完全长大,这样的血腥暴力事件黎秋不愿意让他多见。因此,两人在另一家大排档落了座。
菜上到一半,黎秋有些感慨:“说起来,我还真没和你一起去过‘老地方’。”
“下次去。”晏安顺手给黎秋倒了杯啤酒。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这杯里酒液不到二分之一,大半都是浮于其上的白沫。
黎秋接过,笑了一声:“好小子,连滴酒都舍不得给你哥多倒。”
晏安眼睫微垂,语气乖顺:“我怕你喝得烂醉,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啤酒而已,我一个人可以吹一箱。”黎秋不以为然,伸过手想拿酒瓶再添些,却被晏安拦住。
少年皱眉,面色不愉:“哥,伤还没好。”
算是吐了真言。
黎秋住院那段时间被他管了几天,心里还是有些犯怵的。再加上晏安本来就是为他好,因而只能悻悻地收回伸到一半的手。
然而他这个人就很难得有乖乖听人管教的时候,更何况对方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弟。黎秋嘴瘾一犯,忍不住端腔作势,嘟囔两句:“咸操萝卜淡操心——以后给你找嫂子的时候绝对避开你这样的。”
晏安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所幸在白炽灯下也看不出来,黎秋也没打算看他神情,只自顾自伸手剥虾。晏安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来劲,正准备开口,那只虾被黎秋不由分说地塞进自己嘴里。
晏安心里没来由地酸涩,味同嚼蜡地吃了,不知道是该先开心还是难过。
大概是那只虾给了他勇气,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试探着开口:“你要找女朋友了吗?”
“啊?”黎秋纯属想到什么说什么,对恋爱其实根本没有计划。但黎秋这么一问,他还是诚实地答道:“应该要吧,不过……”
他这话还没说完,肩膀忽地被人重
重一拍。这一拍牵扯到后背的伤,登时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你下手有点轻重行吗!”
来人嘿嘿一声,走到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他看着在黎秋嘶声的瞬间本能站起来的晏安,摆了摆手:“诶诶,反应别那么大,你哥又不是水做的。”
“谢、承……”
“我错了我错了爷。”谢承笑着躲过黎秋踹来的那一脚,抄起筷子夹了口菜吃了,在黎秋发动下次攻击的时候在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讨好地道:“这不是知道你背上有伤,都没撞你吗。”
黎秋本就没打算刁难他,冷哼一声将碗里菜吃了个干净。
“想我了吧?今天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好久没见你谢哥啦?”谢承笑得贱兮兮的,“我夹的菜就是比桌上的好吃,是吧?”
黎秋无语凝噎,实在找不到什么词来反击回去,只得赏了谢小爷一记眼刀。
谢承接收到黎秋的信号,欢天喜地地朝他抛了个媚眼。
黎秋:……呕。
嘴上说着嫌弃,和许久不见的老友重逢还是很让人兴奋的事。黎秋单是看着谢承那副耍宝模样,故意板起的脸也放松下来,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你跑得倒是快,刚发消息没多久就来了。”
“哪能啊,我这不才送完奶奶回去吗,正好在这条街溜达,离得近呗。”谢承接过晏安递过来的啤酒,就着酒瓶喝了一口,“不是我说,小安啊,真的别把你哥想得那么金贵——前几年他三天两头出去打架的,皮糙肉厚,耐.操的很。”
晏安霎时红透,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谢承不明所以:“不该啊,我梨子哥带出来的崽子脸皮有这么薄吗?”
黎秋没好气地给了谢承一肘:“去你的,别以为谁都和我一样受得了你那些糙话,带坏我家小朋友了啊。”
“得勒,我不是你家的。”谢承自知理亏,忙岔开话题,“梨子,你那房子拆迁的事,怎么想的?”
黎秋叫他来主要也是为了这件事,当即收起贫嘴话,灌了一口啤酒,道:“奶奶的意思是要房,你那边呢?”
这对黎秋来说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他们手上并无另一套房子可以住,要赔偿金也没什么实际用处。谢承的房子和他同在一片拆迁规划区,情况与他相似,黎秋知道好友会和自己做一样的选择,因而只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谢承说:“我……应该是要钱吧。”
黎秋一愣:“那你住哪?”
谢承没立即吱声,先是低头吃了两口菜才道:“租呗。”
“有新房不住你去租,要那钱干什……”黎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试探道,“谢爷爷最近还好吗?”
“不太好,前两天才做了次血液透析。”谢承半个身子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惫,“后续治疗还要花钱,我……”
黎秋面色凝重:“这样,我这院好在占地面积大,能多赔点,你到时候先拿去用,不够咱们一起想办法。”
谢承道:“我只是来跟你说话而已,没想要你的钱——你把兄弟当什么了?”
还没等黎秋开口,他长吁口气,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刚刚有点冲,对不住啊。我不想这么说的。”
“别跟我说这些见外话,你心里堵,我知道。”
“梨子,我真不能要你的。”谢承握住黎秋伸过来的手,“你不是一个人,小安还得上学,你忍心让他和你一起住破房子吗?”
黎秋被这一问哽住了。
谢承不予理会,自顾自道:“再过两三年,他长大成人了,回想起小时候,连干净屋子都没住过,你忍心让他这样过吗?”
黎秋正想说哪有什么不忍心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晏安那瞥了一眼,这一瞥,竟生出一点不忍来。
几乎是同时,晏安道:“我没事,和哥去哪都行。”
见两位兄长都沉默,他又接了自己的话头:“要是哥不要我,我这时候不知道在哪个山疙瘩捡垃圾吃呢——在哪不能活?房子旧点我来修,只要和……”
黎秋把碗狠狠往桌上一掼:“够了!!”
晏安猝然抬头看向黎秋,目光错愕。
“大人的事,要你添什么乱,你懂什么?!”
晏安垂着的手渐渐握紧成拳。
……又是这样。
又来了。
他忽然感到无力。晏安深吸口气,无可奈何地松开手:“你总说我不懂,可……算了,我会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