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也不管黎秋和谢承两人的反应,几乎是看也未看地就往回走。
只是晏安转身向回家的路跑的时候,忽然想起黎秋丢碗那一瞬间的神情。
那双他梦过无数次的眼睛,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好像闪烁着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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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让人这么走了?也不拦着?”谢承在晏安离开的一瞬就站起来拦人,却被黎秋一把抓住,只得看着晏安走远。
“不管他,又不是小孩了,他找得到回家的路。”黎秋按了按眉心,“这脾气,不治治他得了。”
然而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是后悔的——晏安站起来的时候垂着头那副委屈模样和他离开时候猛地擦眼泪的动作,无不在他心上狠狠鞭挞。
谢承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这时候知道人家不是小孩儿啦?之前那不要人多管闲事的时候说的什么,不觉得打脸吗?”
“错了错了。”黎秋心里还不断回放晏安转身瞬间的通红双眼,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心道完了,这下真让他伤心了,怎么哄得回来?
“说实话,你刚刚把我都吓了一跳。”谢承给自己倒了一杯,“挺伤人的,我这个外人听了都觉得伤人。”
“啊,是吗……”黎秋无意识地握紧了酒杯。
“你说人家好心想给你分担点,还不是那种只说不做的——小朋友能做的都帮你做了吧?上个月好几次来你家吃饭都是他做的菜。”
“你倒好,动不动就说小孩不懂,制造阶/级对立啊你这是。”
黎秋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妄图辩解:“我只是不想让他太早背负这些。”
“他这个年纪,正是长大的时候,想为家庭分担是好事。你一来不能让他一直不学会独立,二来也没有那个实力让他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什么要抑制他的本性呢?”
“……”黎秋道:“你说得对。”
“说来挺好笑的,我只是不想他和我一样。”黎秋自嘲地笑笑,“和我一样——提前为生活所累,提前向现实屈膝。我想他能无忧无虑的,这些事交给我就好了。但这个小心愿也还是没能做到,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有些一无是处、一事无成。”
谢承拍了拍他肩:“没有一个人不希望自己的后辈过得不好的,你已经很好了,别给自己那么多压力。”
☆、第 29 章
黎秋道:“不说这个了,讲正事。小安的想法我明白了,他不介意住差点。”
“梨子,真不用,我那些拆迁款已经够后续治疗了,没必要再把你添上。”谢承语气坚定,不容置喙,“而且这是奶奶给你的房子,你应该听她的。”
黎秋还打算坚持,奈何谢承态度极其坚决,大有黎秋跟他对着干就分道扬镳的架势,也只好暂时岔开了话题,不做纠缠。
黎秋出院之后好不容易吃顿好的,却没吃得开怀,反倒给心头添了点堵。他心里烦,酒就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一边和谢承闲聊,一边想着之后的事,神态恹恹。
谢承“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黎秋正在开第四瓶啤酒,听见这一声,忍不住抬头看了谢承一眼。
谢承笑嘻嘻抓过他手里的酒:“行了,你少喝点。”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你也管我了。”黎秋一哂,也不去抢谢承手上的酒瓶,大咧咧地用手抓了个田螺吃。
“瞧你这狗嘴巴,什么时候能说出来几句好听话我直接管你叫爹。”
“笑什么笑,吃你东西去。”黎秋把手上的田螺肉剔出来,顺手塞进谢承嘴里,“堵上你的碎嘴吧,求您了。”
谢承笑眯眯地吃了:“梨子,你别说。你刚刚愁眉苦脸的样,好像人到中年,头发掉了一大把,老婆孩子还跟人跑了的倒霉蛋啊。”
黎秋:……?
“你看你眉头皱的,拧巴到一块儿了吧?”
黎秋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我这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你等平民小百姓懂都不懂。”
“这么多年你哪儿都能变,就是吹牛皮的功夫不会变。”谢承拉起椅子往黎秋那边靠了点,右手勾住他肩膀,笑得春风满面的,“你忧你个屁的天下,想怎么哄小屁孩呢吧?”
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好友,谢承简直可以算是黎秋肚子里的蛔虫,一眼就能看出黎秋在想什么。黎秋被他说中了心事,想到自己作为长兄的面子,一时有些被拆穿的羞恼:“我哄他个鬼。”
谢承暗自腹诽黎秋,起了逗弄好友的心思,状似无意地道:“嗨哟这小孩吧,一言不合就走了,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
“他?暑假天天早出晚归,还能有他晏安找不到的地方?”
谢承不理会他,看了看天,又瞥了眼路边停着的摩托:“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家,黑灯瞎火的,万一……”
黎秋手一僵,顺着谢承的视线,看到了没有被晏安开走的车。
谢承啧啧两声:“咱这儿离你家可不近,大晚上……”
黎秋恨他一眼:“闭嘴。”
说罢打开手机给晏安拨了个电话,电话那边传来忙音,竟也没人接。
随即,他站了起来,抬脚就往外走。
“诶你干什么?我饭还没吃完呢!”
黎秋坐上晏安给他换的新“爱骑”,朝谢承喊道:“橙子你先吃,我回去找找他。”
“你他妈……!”谢承气极,也不顾什么形象,当街大喊,“黎秋你这个狗东西,饭钱还没付呢!”
黎秋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开着爱骑就往家赶去。开了有三四分钟,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狠狠一踩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后面那辆三轮来不及反应,差点撞上了黎秋。顿了一会儿,三轮车车主从车窗探出个脑袋:“不要命了啊?!”
黎秋没工夫理会他。
其实他并不担心让晏安一个人在外,只是才出了之前哪一桩事,他怕晏安也遇到那个什么“沈哥”。
旋即他又笑了,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对晏安的保护有些草木皆兵。那天晚上巷子里一片漆黑,姓沈的可能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何况他从没见过晏安,也没有那通天的本事去把黎秋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找出来。
真要说起来,晏安和黎秋的相貌还是有很大差异,至少不会让人联想到他们有血缘关系。
所以他在害怕什么?
黎秋自嘲地笑笑,这些年他惹上的人不多,但也不算少,。所幸晏安还算听话,也没有人会直接去找他的麻烦——
等等。
黎秋那点笑意忽然僵在嘴角。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这个人的存在让他如置冰窖,浑身发凉。
他差点忘了,这座城里还有一个王老九的。
算算时间,他也差不多刑满了。而王老九之前就是在齐阳市的监狱服刑,他入狱还多拜黎秋晏安所赐,这次出来不知道会不会来报复晏安。
黎秋的心忽然乱了。夏夜的晚上,不算凉快,甚至有些闷热,他却汪出一身冷汗。
黎秋想先回家再说,又怕晏安在路上遇到什么事被人拦住了,只得沿着回家的必经之路,一边留意晏安是否在路上,一边拖着摩托走。他旧伤未愈,回到家已经是气喘吁吁。
家里一片漆黑,黎秋试探着喊了两声都没有人应。
这下他是真的慌了,手脚都不听使唤地颤抖。身体不受他控制,脑子却过分清醒——黎秋冷静地盘算了一下是谁惹他宝贝弟弟的可能性大一点,一边想着要怎么弄死那几个杂碎。他哆嗦着把客厅的灯打开,看见晏安在地下坐着缩成一团,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地,又揪心一样的疼。
他走过去,站在晏安跟前,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不开灯?”
晏安把头低低地埋着,一声不吭。
黎秋知道今晚最难搞的时刻就是现在了,叹了口气坐在晏安旁边,抬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是哥太急躁了,没有尊重你的意思,不该凶你。对不起啊,小安。”
晏安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还是没抬起头来,只低低地嗯了一声,还带点鼻音。
这看起来就有些他小时候的味道了。晏安这些年成长的太快,黎秋又是欣慰,又有感慨。他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此时看见晏安这幅模样,语气都放轻了两个度,伸手把他揽进怀里,逗小孩似的:“不啦?”
“……没有。”
黎秋轻轻笑了一声:“跟我生闷气啊?”
“行行好吧,小祖宗。你跟我见啥气呢,我脑子钝又反应不过来。”黎秋把头轻轻贴在晏安发顶,蹭了两下,“少爷要是气不过,直接给我两拳,我全受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好不好?”
……晏安哪舍得打他。他听见兄长这幅地痞流氓的混账话,看他天天没个正经的纨绔语调,忽然觉得自己的喜欢有些悲壮。他又偏生喜欢黎秋油嘴滑舌时候的那副痞样,更何况这话还是对他说的。于是他也只得贱兮兮地把那点被黎秋呵斥的愤懑抛到九霄云外,心甘情愿地被黎秋当小孩一样哄着。
其实这话也有些哄恋人的感觉——晏安天马行空地想。
于是晏小少爷被自己的幻想成功地满足了,嘴角勾起,笑得像餍足的猫。
黎秋戳了戳他的脸。
“笑啦?笑了就不哭了哈。”
晏安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挂着两行泪,眼里还挺湿的。他确实有些气不过黎秋把他当孩子看,但也不至于玻璃心到如此地步,只是想着抓一抓黎秋的软肋,没想到还真的掉了眼泪。
晏安处心积虑要维持的大人做派忽地就塌了一角。之前在台阶上俯视兄长的那种克制感又消失了,兄长还是那个兄长,他们之间隔了岁月和身份的鸿沟。
晏安其实心里还是挺委屈的,但大多数时候他都行事沉稳,很少有表露脆弱的时候。此刻被黎秋看见了,他心里一是不服小,二是羞恼。情绪破开一个小口子,他难以自抑地想起饭桌之上黎秋的那些话,手无意识地攥紧,几乎带着点恨意,自暴自弃一样道:“黎秋,你混蛋。”
☆、第 30 章
黎秋还是第一次听见晏安直接叫他的名字,有点新奇地把晏安打量了一番。少年眼眸微微泛红,好像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黎秋就算是再没心没肺也舍不得逗他了,顺着他的话应道:“对对,我混蛋,我混蛋。”
晏安回头看了一眼黎秋,忽然挣脱他的环抱,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卧室里,只留黎秋一个人在地上不明所以。
黎秋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他了。晏安平时乖巧听话,因此这时黎秋也没有生他气,只觉得小孩到了叛逆期,有了自己的想法。
黎秋一向心大,虽说从小带到大、对他几乎是唯命是从的崽子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会忤逆他了,但也算是晏安成长的证明。于是就算他这个当哥的有些小失落,也依旧感到些许欣慰。
毕竟没长歪嘛。
他哼哼着走进浴室要去洗澡,晏安却出来了,递给他换洗的衣服。
黎秋接过,心里窃喜——这小子还是念着他的。想到这里,手就有点痒地想去碰晏安的头发,揉两下。晏安反应比他还快,硬生生躲了过去。
可能是刚刚有些不愉快,黎秋此时也觉得有些尴尬,不太自然地收回了手,神色有些讪讪。
黎秋咳了一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这不是看你头发乱了吗……谢谢你拿的衣服啊,我自己放过来就行。”
他说完,就要关门洗澡。晏安抬手挡住要合上的门:“我给你洗。”
黎秋:……?
“啊?”
“你背上伤还没好,夏天热,碰到水不容易好。我来给你洗。”
黎秋一时没有反应。
之前他住院不方便洗,只能擦。后来出了院,晏安也主动说要帮他洗,但是黎秋就是拉不下这个老脸来。总是等晏安出门了之后自己一点一点试着来,平时十来分钟能解决的事搞了半天都没弄完,还沾了点水在伤口上。第二天晏安给他上药的时候看见发了炎,把黎秋好好数落了一番,搞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黎秋回想起那段不算太愉快的晏老妈子叨叨记录,有点头疼——自己这么大一人了,还被弟弟跟个小瘪三似的教育,于是就不想同意晏安要帮他洗澡的事。正想拒绝,谢承那一席话又钻进他脑子里来。
不愿掉面子和要尊重孩子发展的两大想法在脑海里激烈缠斗,一时还分不出上下。
晏安见黎秋不作言语,微微抿唇,有些落寞:“那你小心点,别沾着水。我先过去睡了。”
或许是晏安那份失落的表情太过戳人心窝,又或许是盛夏暑气未消,总之,一定有什么东西魇住了黎秋,让他心里怪不好受的。
黎秋暗骂一声,心想:“不就是洗个澡吗?这么多年了这都能有包袱,你又不是台上的什么明星。非得让你弟难过吗?”
几乎是这个念头出来的一瞬间,他迅速抓住了晏安的手不让他离开。后者被他拽住,那份黯然还没来得及完全从脸上收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黎秋道:“我寻思自己洗澡太麻烦,有你在挺好的。你不急着睡就过来先给我洗。”
晏安木木的,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留在了不大的浴室里。
黎秋也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伤势,自己脱衣服完全没问题,他急着早点结束让弟弟给自己洗澡这件事,便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条内.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