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白露抬头,看到一只手把自己的酒杯拿在手里,郑昆玉坐在他旁边晒太阳,懒懒散散,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祁白露能看到他茶色镜片底下的眼睛睁着,还真会以为他睡着了。
郑昆玉没理他的手就搭在自己大腿上,他喝了一口酒,这才低头看祁白露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把整杯酒喝完。
祁白露的脸和脖子都被晒得发红,他现在口渴得要命,一点不想说话,怒而拍了一下郑昆玉的大腿,郑昆玉穿沙滩裤,这一巴掌拍在他光裸的皮肉上,发出的响声惊动了他们对面的人抬头来看。
祁白露这才看到阮秋季就坐在他们对面,阮秋季手肘向后撑,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祁白露有些尴尬地收回眼睛,隔着墨镜镜片跟郑昆玉对视,道:“你喝完了,我喝什么?”
郑昆玉把他的手抓下去,站起来去给他倒酒。祁白露半坐起来,看着郑昆玉走向船舱,而阮秋季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这边。祁白露看不清他的眼睛,也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只能看出他的唇角抿得很平。
过了片刻,郑昆玉跟拿着防晒油的林悦微先后走出来,林悦微坐在阮秋季旁边抹防晒油,道:“他们刚才抓到了好大一条鱼,这都没把你吵醒。”
祁白露接过郑昆玉手里的利口酒,问道:“有多大,能吃吗?”
“够你吃三天。”郑昆玉冷不丁道。
祁白露瞪了他一眼,虽然隔着眼镜片,这个瞪没什么力度和威胁性可言。
林悦微把防晒油丢给祁白露,祁白露接过去涂自己的身上和腿上。林悦微看阮秋季在看书,随意地瞥了一眼他摊开的书页,觉得有点意思,便念出了其中一行:“奴役,最好是面带微笑的奴役,实在绝对必要,但这只能心照不宣……”
祁白露抬头看过去,看到书的封面正对着自己,书名明晃晃写的是《堕落》,加缪的一部中篇小说。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两个字正冲着他,带着某种讽刺性,或者说是在嘲讽他们三个。
林悦微也有点觉得这句话不适合对祁白露提,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笑道:“在太阳底下看,对眼睛不太好。”
阮秋季合上书,笑道:“刚看了一小会儿,不过你说的是对的。”
“可以到船舱里去看。”
“我倒想先喝一杯了。”
阮秋季说完站起来,把书放在一边去倒酒,绅士地问林悦微需不需要,林悦微说那就麻烦你了。
最好是面带微笑的奴役,祁白露没忘了这句话。他沉默地喝酒,只觉得甜腻的酒水在嘴里也失去了味道。
郑昆玉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他自己还坐着,却拉着祁白露的手让他站起来,祁白露问:“做什么?”
“还钓鱼吗?不钓今天就回去了。”
“不想钓。”
郑昆玉扬声用英文说了句返程的话,船长听到了,回了一句让他们坐稳了,穿好救生衣。阮秋季正好过来,便把救生衣分给他们,先递给林悦微。
祁白露接过自己的,刚想要坐回去,郑昆玉手扶在他的臀部不让他动,祁白露只好把他的那份也拿过来。
阮秋季脸上淡淡的,坐回去穿自己的救生衣,游艇开始返航,劈开海水驰向了海岸,在船体两侧激起雪白的浪沫。祁白露跟阮秋季坐对面,一抬头刚好就能跟他对视,说是对视不太准确,因为左不过是墨镜对着墨镜,阻挡了切实的眼神的交流。
这一次,连面带的微笑都没有了。
祁白露在游艇转弯时,身体跟着引力向旁边摆,肩膀跟郑昆玉的肩膀撞在了一起,阮秋季借着有墨镜挡脸,脸似乎一直朝着祁白露的方向,祁白露觉得突然移开眼睛太过刻意,所以只垂下了眼皮。
于是,在下一次相撞之前,郑昆玉紧握住了祁白露的手。
第62章 鸽子之歌
傍晚回酒店之前,祁白露看到了他们钓的那条鱼,果然很大一条,一个人提水桶都提不动,但因为阮秋季接了个工作电话,于是提水桶的事就交给了祁白露和郑昆玉。
祁白露比他矮一头,两人手里的红色塑料水桶自然就会往一旁倾斜,没走多远,水桶里的水就泼溅出来,浇湿了祁白露的沙滩裤,一边的布料紧贴在大腿上,那条鱼也跃跃欲试地努力挣扎,想要跳出水桶。
泼溅的水声吸引郑昆玉低头看了一眼,于是他看到祁白露身后的地上留下了一串水渍,郑昆玉道:“松手。”
祁白露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把手松开,然后郑昆玉换了只手提起来,显然是自己一个人拎走的意思。祁白露诧异道:“你行吗……”
“比你行。”郑昆玉淡淡道。
他自己一个人至少没把水洒了。
这鱼可有二十斤重,祁白露看着他走了几步,又重新走过去握住了把手。祁白露道:“你以为你是大力水手吗?”
郑昆玉顿了一下,道:“我不吃菠菜。”
他居然还知道接玩笑梗了,祁白露道:“菠菜营养价值高。”
郑昆玉瞥了眼他的发顶,视线在那里荡了一下,意思大概是:营养这么多,也没见你吃了长高。
祁白露用眼神把他的视线推回去,却在收回目光时,留意到了落在后面的阮秋季,他握着手机似乎好一会儿都没声。
难怪他刚才一直觉得脊背发凉。祁白露侧回头,哑然看着前方,他的前方是火烧一样的夕阳,半边的天空和云彩都像是浸在了红色的西瓜汁里,于是宽阔无边的镜面一样的海水也染成了红色。
红,桃红、玫瑰红、铁锈红,他们手里提的塑料桶也是红,危险的颜色,祁白露无意识地想。
他们把鱼交给了酒店,最后那只鱼被做成了菜端到了他们的晚餐桌上。晚餐就在海滩旁的餐厅吃,到了晚上,餐厅户外的阳伞已经收束起来,树一样立在沙滩上。
夜晚已经彻底降临,放眼望去都是漆黑的天空与海,两者浑然一体,这片沙滩倒像是一整个宇宙的中心,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亮起了灯塔的光。旁边的几张餐桌上很热闹,不少人聚在吧台那边唱歌跳舞,于是吃完饭之后,他们也坐过去喝了几杯酒。
过了一会儿,两个黑人抱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弹唱,唱的居然是西语,安静悲伤的一首“鸽子之歌”。弦音清澈,祁白露听得有些恍惚,围在歌手旁边的或坐或立的人们也听得很认真,他们虽然是不同的肤色,操着不同的语言,却在今时今日为同一首歌而动容。
祁白露甚至看到他斜对面有个女孩低头擦眼泪。
他可能是困了,也可能是累了,听到最后时,眼皮越发睁不开,最后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偎在了郑昆玉的肩头,郑昆玉坐在祁白露旁边,眼珠往旁边斜,看了一眼他的面孔,身体却没有动。
挂在祁白露脖颈上的栀子花环还有幽幽的花香,夹杂在酒气中变淡了,但凑近了去嗅仍然袭人。郑昆玉觉得他睡去也是栀子花一样的脸庞。
坐在桌对面的林悦微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去听吉他弹唱,她旁边的阮秋季反而一直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杯,说不上是在听歌还是酒意微醺。歌唱完了,旁边的观众纷纷鼓掌,郑昆玉怕惊醒祁白露,只象征性地拍了两下,阮秋季像是这才有了反应,他抬头淡笑,眼看着歌手不紧不慢地抚掌。
祁白露醒来时,林悦微和阮秋季都已经走了,喝酒跳舞的人换了一拨。于是他跟郑昆玉也回了房间。因为刚才睡了那么一会儿,祁白露反而没那么困,郑昆玉来脱他的衣服时,他还记得说了句“轻点”。
但轻点就不是郑昆玉了。祁白露听着窗外的海浪不断冲刷的声音,心想沧海桑田就是这样发生改变的,再坚固的岩石也会被海水汹涌的波涛击碎,每日每夜,海水永不枯竭。
很久之后,可能有两个多小时,他瘫软在郑昆玉的怀里,郑昆玉关了灯,但还是有很好的月光照清了他们的脸。
他们都没说话,郑昆玉这就睡了,祁白露反而有些睡不着。他正对着郑昆玉的面孔,借着如瀑的月光看了他一会儿,可能因为有月光的浸润,祁白露觉得他的眉毛眼睛其实是格外好看的——就像玉石被开了光。
即使现在是在梦里,即使他们刚才做得挺爽的,郑昆玉还是微皱眉心,没有完全放松,这样看,他的眉间有一些疲态,那种抗拒不了时间沧桑变化的疲态。
可要命的是,一刹那间,祁白露偏偏为他的疲惫突然动了心,为什么,因为那才是他藏在楚楚衣冠底下的真面目吗。他伸出食指点在郑昆玉的眉头,很轻地摸了一下他的眉毛,他好像今天才发现,他其实是那种剑眉。
又过了好一会儿,祁白露都还没有睡意,他对着郑昆玉发了半晌的呆,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要看现在是几点。结果一点开,他就看到了来自阮秋季的未读的微信消息,内容是:
吃冰激凌吗?(空行又一条)我在楼下等你。
祁白露怔了怔,定睛一看时间,是三个小时前发来的。那时候他刚洗完澡就被郑昆玉逮住了,根本没空看手机。
祁白露回复:抱歉,我刚看到消息,明天吧。
等了几分钟都没回复,祁白露怕手里的光亮打扰郑昆玉,翻过身打字:你还在那里吗?
还是没有任何回复。
他不会在那里等了足足三个小时吧,现在可都凌晨十二点了。祁白露觉得还是得打个电话问问,他忍不住坐起来,轻手轻脚地套上T恤,翻身想要下床,结果旁边的郑昆玉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道:“去哪儿?”
祁白露受了惊回头看他,郑昆玉闭着眼睛,声音里有浓重的困意,估计是被他的动作吵醒的,人还半睡半醒地糊涂着。
“去洗手间。”祁白露犹豫了一下轻声说。
郑昆玉还没松开,祁白露就把他的手先拿走,他等了一会儿,确定郑昆玉侧伏的身体的确没了动静,这才轻轻捡起自己的裤子穿上,穿着拖鞋出了门。
他一到走廊就打给了阮秋季,别的倒没什么,出门在外经常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他得确保人没出事或者突发什么事故。他连着给他打了几个电话,阮秋季都没有接,祁白露便有点沉不住气了。
于是祁白露一边重新拨号,一边往电梯门走,电话那头永远是“您拔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他按下一楼的数字键,等待电梯徐徐坠落。
而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一楼的酒吧角落,阮秋季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手机屏幕,不甚在意地把手机反扣在桌面,那躁动的催促的铃声像是并不让他觉得烦恼。
金发碧眼的酒保好奇地打量眼前的东方男子,看到他脸上似乎是个笑,又似乎完全不是,在酒保眼里那是标准的东方式的神秘表情,眉宇间笼罩着一点积云似的阴郁。阮秋季手里的香烟快抽完了,他把酒杯往前一推,等着酒保再给他满上。
酒保用英文说了句,“还是要刚才的酒吗?这酒很烈,再喝你就会醉了。”
阮秋季用夹烟的手去拿酒杯,温声笑道:“喝醉吗?还没有。”
第63章 饮鸩止渴
说是楼下,出了酒店门口还要再往前走一段路,一直走到沙滩那里,才会到阮秋季说的地方。祁白露上面只穿一件薄薄的T恤,夜晚的海风一吹,身上有些凉意,他情不自禁抱住了手臂。
没有路灯,一路上黑黢黢的,只有远处的灯火给他指引方向,祁白露穿酒店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沙子上。匆匆走到一半时,因为没看清脚下,被半埋在沙子里的椰子壳绊了一下,一不小心直接绊倒了。这一下摔得不疼,但有些丢人现眼,好在附近没什么人。
祁白露坐在地上,拍掉身上的沙子,拎起自己陷在沙子的半只拖鞋陷入沉思,拖鞋是草编的,因为刚才的那一下,上头的系带不知为什么踩坏了,穿是不能穿了。
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他抬头望了眼四周,一时不想再站起来,沾在皮肤上的沙砾怎么拍都拍不干净,看来回去之后还要洗个澡。任凭海风在脸上吹了一会儿,祁白露沉默地站起来,借着月光把两只拖鞋都拎在手里,赤着脚往海边走。
光裸的脚掌踩在沙子上其实有些痒,但也莫名舒适。只靠月光看不清脚下的路,所以祁白露又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快走到酒吧时,他把手机收起来,抬头看到高大椰子树,衬在夜空中像一道一道的,洇开又凝结的墨水痕迹,椰子树底下就是闪烁的红色招牌。
酒吧是露天半开放式的,宽阔的走廊上摆了不少翠绿欲滴的叶子宽大的热带植物,祁白露走到暖光的灯光下,橙色的灯泡烧得微微发红,他脚踩上走廊的木板,往最深处走,本想直接叫住一个服务生来问,却一扭头看到了阮秋季的身影。
阮秋季独自坐在L型吧台那边,背对着祁白露,还是穿白天那件夏威夷衫。祁白露之所以一开始没看到他,是因为他们中间垂着隔音的白色亚麻帷幔,而现在帷幔被风吹开了一道缝隙。
祁白露掀开曳地的帷幔走过去,外头掀起一阵阵笑语的声浪,祁白露悄悄走到阮秋季身后,冷不丁道:“阮秋季,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阮秋季背对着他没言语,一只手撑在吧台上,指缝间的烟刚抽了一半。祁白露转到他的侧面,看他的脸,阮秋季像是这才看到他,抬起眼睛道:“你来了……”
祁白露闻到他身上有很浓重的酒气,而阮秋季的目光明显有点发直,道:“你喝了多少,是不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