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白露道:“听起来他不会爱任何人。”
林悦微沉默片刻,道:“他对你有些认真。”
祁白露看她一眼,林悦微道:“就怕哪天认真过了头,白露,你不怕他是第二个郑昆玉吗?”
融化的冰水沿着杯壁淌下来,祁白露用拇指擦掉那滴水珠,但是紧接着还有第二滴,林悦微自知失言,张嘴要说抱歉的话,祁白露道:“只有一个郑昆玉。”
林悦微还是第一次在他嘴里重新听到这个名字,一时不知道是好是坏,祁白露的脸上也纹丝不动,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偏向谁说的。祁白露说完就没了下文,两个人站在街头吸完了奶茶,祁白露捏扁了冷饮的塑料杯子扔进垃圾桶,林悦微在心里想,某些方面上来说,祁白露真是跟那两个人学到了十足的混蛋。
晚上回去的路上,祁白露买了一个新的充电器,插好插头之后就去洗澡了。林悦微跟小唐在阳台上摆了折叠桌,一起吃从夜市买来的冰粉,看他出来招呼他过来,他一边擦头发一边给手机开机,看到了阮秋季之前发的微信消息,阮秋季问他是不是丢了充电器。他们白天打完那通电话之后,阮秋季又发了一条:过几天见。
祁白露的手指停顿在键盘上,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没有回复。他坐下吃自己的那一份,林悦微放下手里的塑料小勺,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道:“先看一下这个。”
林悦微给他看的是一通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当时她正在夜市,没有听到也就接,没有多久,那个陌生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她回来之后才看到,短信内容是:林老师你好,可以转告白露,请他回电吗。
“你觉得这是谁?”
这样直接称呼祁白露的人可不多,林悦微一开始以为是他的狂热粉丝,但思索了一下,语气又不像。
祁白露点开通话记录,看到来电显示的地址之后,忽然蹙起了眉,林悦微看他神色不对,又看了一眼那个地名,忽然想到了道:“这是你老家的号码?”
十八岁离家之后,他就没再回过那个地方。这个几十年都没换过的号码他是认得的,甚至烂熟于心,这是他叔叔周效之的手机号。
旁边的小唐看气氛不对,吃冰粉的动作停了下来,祁白露把手机还给林悦微,站起来道:“我去打个电话。”
他到客卧,关好门之后才拨通了那串号码。当年他跟了郑昆玉之后,周效之似乎也知道没脸见他,只主动联系过他一次,还被他拉黑了。等待接通的时候,少年时的记忆在眼前急掠而过,他却一帧都抓不到,周效之接得很快,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了,带点小心翼翼的讨好,道:“喂……?是白露吗?”
“是我。”
周效之支吾着干笑了两声,问他现在过得还好吗,祁白露道:“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祁白露以为他要钱,没想到周效之道:“你爸出狱了。”
周效之等了一会儿,见祁白露似乎没话要说,又道:“白露,你爸现在改好了,不跟以前一样。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爸……”周效之絮絮地说了很多,说到口干舌燥,祁白露一点反应都没有,周效之最后一句话结束,道:“他想见你,回家看看吧。”
祁白露想了一会儿,最后心想,他想跟我的钱和好。
周效之没得到回应,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我们一家人也该坐下来好好谈谈,过去的事你受到了一些伤害,这两年你过得肯定不好,毕竟你那个老板出了事……”
祁白露道:“你们要多少钱?”
“露露,这不是钱的问题。”周效之不满意他这种语气。
祁白露脸上慢慢攒出一个冷笑,他就站在窗前,抬眼看到自己的表情,又咬住牙吞下了这个笑。
周效之也清楚祁白露不吃长幼有序这一套,开始说软话,祁白露没有耐心听,打断道:“两天之后,我会回去的。”周效之大喜过望,问要不要自己去机场接人,祁白露没有听完,直接掐断了电话,房间内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窗外烦躁的蝉声以及疾驰的车声,汽车驶过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仿佛连带着一道道闪过的流光也有了警示的意味。
第81章 午夜飞行
他要的不是过期的亲情,而是彻底的了断,他的父亲不明白,周效之也不明白。他们以为他是浮云游子,飘荡到天涯还扎着根,但是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早就被连根拔去。
阳台上点了蚊香,小唐去洗衣服了,林悦微在低头画分镜,看到他出来,道:“怕你的冰粉不冰了,放在了冰箱。”
林悦微没有问,祁白露低头搅着勺子吃得很慢,冰粉很甜,甚至甜得过头。等他一口不剩地吃完了,林悦微的工作也告一段落,祁白露简短地跟她说了这件事,林悦微问要不要自己陪他回去,祁白露道:“我可以解决。”
坐久了难免有些腰痛,林悦微靠在椅背上伸展手臂,酝酿着要说点什么。从二楼低矮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楼下那条街出来一辆亮着车灯的电动车,骑车的人看起来还是高中生,很大声地在跟人吵架,中年男人用闽南方言骂了回去,他们听不明白吵了些什么,沉默地等这一阵争吵翻页。
车子滴滴响了两声,车灯光射进漆黑的夜里,歪歪扭扭扫过路旁的冬青树丛。“我不会劝你和解。”林悦微道。
祁白露没接话,但是给了她一个眼神,两个人在阳台上拍死了几只蚊子,还是得继续工作。
团队里有人要走,就意味着工作量需要压缩,祁白露忙了两天,又没跟阮秋季联系,早就把他说要来厦门这回事抛到九霄云外了,独自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上了回老家的飞机。不到三个小时,飞机在机场落地。
在飞机上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虽然他戴了口罩墨镜,但还是有人认出了他,不过没有上前打搅。等他取了行李之后,女生上前跟他搭话,说自己特别喜欢他,问他可不可以把登机牌给自己留作纪念。祁白露意识到她是粉丝之后,就给周效之发消息让他在停车场等自己,因为女生的样子特别激动,他犹豫了一下,把登机牌给了她。粉丝不太好意思地掏出笔请他在上面签名,他低头签字,想了想拉下口罩问:“要TO签吗?”
“要!可以签TO露露的小宝贝吗?”
祁白露手捏着口罩,被这么坦荡的热情砸得愣了一下,但还是从善如流地签了。粉丝看他这么好说话,胆子也大起来,又跟他多说了几句,最后还道:“哥你是不是害羞了?”
“是吗?”
粉丝一副很了解他的样子,“你害羞就会脸红。”
“……”
祁白露把登机牌递给她,又扣好笔帽把笔也递给她,粉丝跟他说了再见,在他转身走时,又飞快小声道:“你一定会拿影帝的。”
听起来多少有点真挚的傻气,祁白露听到了这一句,停下脚步回头认真道:“谢谢。”
周效之的那辆帕萨特并不难找,这些年过去了,他还是开这一款车。周效之没有说他爸也会来,所以当他站在后面准备打开后备箱,看到从副驾驶下来的周行之时,眼里闪过了毫不掩饰的情绪。
他们父子上一次见面还是十一年前。周行之本来想下来给他拿行李,看到祁白露早就摘了墨镜的脸又没敢伸手,似乎是不敢认,后一步推门下车的周效之看到祁白露,也没敢认。在他们的记忆里,祁白露只是个瘦弱的漂亮小孩,个子还没他们高,现在彻底长开了,甚至气质也有了不少变化。即使早在屏幕上看到过,亲眼看到却有不一样的冲击力。
祁白露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用力合上车盖,目光在这对兄弟脸上扫过之后,打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回去的一路,周效之没话找话,试图打温情牌,但祁白露只是低头玩手机,连基本的面子都不给。周行之坐副驾驶,不时从后视镜中看他,看这个跟骨肉相连的亲儿子,祁白露察觉到他的窥探,抬头跟他对视了几眼。当年周行之揍他的时候,还是个强悍有力的男人,现在却腰背微弓,憔悴不堪。反观周效之,估计是又升了一点小官,再加上之前从郑昆玉那里捞的好处,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车子开得越远,四周的景色越熟悉,远远近近的高楼沐浴在黄昏日落中,玻璃上溅满了灿烂的余晖,像是摔碎的鸡蛋会流出的生蛋液。祁白露看着车窗外路过的第一中学,现在是放学时间,中学生穿着校服陆陆续续走出校门,一张张脸被模糊地抛在车后,转过街角,他又看到了路口的蓝色交通标志牌,上面写着煤渣路。
周效之搭话说:“你现在是知名校友,学校宣传栏里还贴着你照片呢。”
可是祁白露的目光栖息在那枚崭新的交通标志牌上,绿灯亮,车子动,他的目光还透过车玻璃挂在那一角。
到叔叔家里之后,祁白露连同周效之的妻女一起吃了晚饭。周效之没有搬家,但是房子重新装修过一次,周效之还给他留着少年时住过的卧室。祁白露在客厅的墙上看到了自己的奖状,被装裱在玻璃相框中,写着周白露同学在期末考试中荣获三好学生。按照周效之的脾性,估计每一个来他家里做客的人,都看到了这张奖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过去的事,连百度上都写着他的曾用名是周白露。
在饭桌上,周效之给他倒酒,说这是庆祝他在上影节得了最佳男配,祁白露说自己不想喝,但周效之还是自作主张给他面前的杯子倒满了酒水,话里的意思是,祁白露肯定混过不少饭局了,男人之间怎么能不喝酒。祁白露把酒杯推到一旁,直截了当地让他们有话直接说,周效之又搪塞道:“一家人吃饭,先不说这个。”
周行之的话很少,一顿饭吃下来,气氛都靠周效之来活跃。他似乎很关心祁白露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问他是不是有签新公司的打算,祁白露毫不客气地说没有,周效之脸上有点讪讪的,周行之忍不住道:“你就这么说话吗?”
“轮不到你管我。”祁白露眼皮也没抬,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仿佛从来就没把这个父亲的权威放在眼里。
祁白露的堂妹高三放暑假在家,听到这一句,坐在斜对面没忍住偷笑,就差悄悄给他竖个大拇指,被坐在一旁的周效之瞪了回去。周效之夫妇打圆场,好歹没让这两个人当场打起来。吃完了饭,周效之把想凑热闹的女儿赶回卧室,这才准备谈正经事。
客厅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祁白露毫不避讳地在他们面前点了根烟,他娴熟的动作似乎有点让周行之顿了一下。周效之把自己的计划和打算都跟祁白露说了,希望他出钱租一家店面给周行之开店,他们看中了一块地段特别好的地方,就在市中心,可以开一家火锅连锁店,到时候会给祁白露分红。
祁白露听明白了,他们果然是要他的钱。周行之刚从监狱出来找不到任何工作,周效之手头的存款要送女儿出国留学,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祁白露身上。只是祁白露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样无耻,伤害过他还敢来伸手索求。
周效之看他表情没什么波动,试探地问:“是不是我说的太急了,你要时间想一下吗?这几天可以住在这边,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
“我欠你的早就还清了,也根本不欠他什么。你们找别人吧。”
“白露——”
周效之看他站起来想走,连忙拦住人试图让他坐下,祁白露却不给丝毫情面,道:“我以为你们找我来,是要道歉,看来是我想多了。”
坐在对面沙发的周行之看着他们二人拉扯,道:“没良心的东西。”
这句话清晰地传进了祁白露的耳朵,他立在原地,眼珠向后瞥,周行之继续道:“你妈如果知道你长成不男不女的样子,她还不如不生你。”
祁白露看了他一会儿,弯身把烟头放在烟灰缸里,两步走上前,劈头给了他一巴掌,但是被周行之躲了过去,祁白露还想抬手再扇,被周效之从后面拖抱住了。周行之躲他这一下的时候,带翻了茶几上的果盘,刚洗干净的几只青苹果咕噜噜滚了满地,祁白露道:“她为什么生了我,为什么被舞团开除?是你一个人的错,该觉得羞耻的是你!”
周效之真没想到祁白露脾气一点都没变,他现在的力气根本按不住他,祁白露不过片刻就挣脱了他,对着周行之的头脸给了他一下,把周行之打得歪倒在沙发上。儿子打老子,真的是反了天,周行之爬起来,祁白露还想给他再来一巴掌,但被周效之及时拖住了。周行之骂了两句极难听的话,骂他是□□操的,周效之劝哪个都不是,只能让周行之闭嘴。
地板上的苹果早就滚不动了,静静地立在脚下的世界。祁白露甩开周效之的手,扭头想要走,周行之咬牙切齿道:“周白露,你就这么狠心,把人往绝路上逼!”
祁白露觉得这句话相当好笑,毫不掩饰脸上对他的鄙薄,踢开脚边的一只苹果继续走,周行之又道:“别忘了,当初是你举报我的,你把我送到里头两年,还不够吗?!”
他在说什么,祁白露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举报,什么送到里头。他转身看着周行之,道:“你自作孽不可活,关我什么事?”
祁白露看他们的表情,像是当初真的是自己六亲不认,周效之道:“不是你让郑昆玉动的手吗?”祁白露像是听到什么荒唐至极的话,冷笑出声,但是过了两秒又平复下情绪,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确认自己刚才听到的确实是郑昆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