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顾泽欢在所有饮料当中只会对可乐表现出偏爱这一点,也是林禾在细心观察力许久之后才发现的。
他隐隐察觉到,顾泽欢和苏知云的关系或许看起来并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描淡写。
林禾注意到这一点之后,不免开始下意识观察起苏知云来,他不是脸盲,也有正常人的审美观,苏知云的外貌绝对在众人当中算是很出色的。
他似乎偏好于色彩冷淡的衣服,一清水的冷色系,要不是因为他时常是笑着的,打眼看去是有些凉的,就如同他不笑的时候,显得鬼气森森。
虽然这话讲起来有些冒昧,但林禾觉得苏知云身上有一种几欲破土而出的撕裂与挣扎感。
不笑和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苏知云捧着剧本的手微微抓紧了,他左手点桌子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林禾原本还不明觉厉,就见对方放下了手里的剧本,与他对视了。
林禾这么蓦地与一双眼睛对上,心头就是咯噔一跳,苏知云望了他一会儿,眼睛渐渐弯起来,露出一点笑的模样。
那两丸黑曜石似的眼珠子瞧着却还是冷的,仿佛飘起漫天飞雪,大雾弥散。
什么也看不清。
苏知云似乎对他兴趣不大,只把注意力往这稍稍放了一会儿,很快就将目光收回去了。
林禾的心跳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艰难地从那心悸之中回过神来。
这人的笑,好怪。
今天又是下雨。
A城里雾气弥散,排练结束之后的苏知云站在屋檐底下,低头注视着自己叫雨水浸湿的鞋子。
袜子好像也湿了,黏糊糊地站在肌肤上,偏生冷气又顺着毛孔一点一点往血肉里钻。
他站在花岗岩垒砌而成的石阶上,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等了很久,久到最后打扫完卫生的林禾都走到了这里,还是一动不动的。
林禾看见了苏知云,心里就是咯噔一跳,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不敢往前。
而苏知云却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慢慢回过头。
那双狭长眼睛映着馆里一点灯光,本应该显得流光溢彩,只是他眼睫毛儿长,那光也就疏疏浅浅的:“只剩你一个了?”
林禾不知道他为什么主动找自己讲话,这问话内容也让他越发心惊胆战,汗毛倒立。
“啊……是是啊。”
于是对方就没讲话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禾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阿顾之前跟其他人一起走了。”
气氛寂静了一瞬间。
“这样。”
苏知云讲,语气也依旧是听起来温温柔柔的,没有太多起伏。
“谢谢你,林禾学长,还特地告诉我。”
林禾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
“你……你知道我名字啊。”
“大家的名字我都记得。”
苏知云虽然讲得很轻巧,但还是让林禾瞠目结舌。
这次舞台剧,大大小小至少有三十几个人吧。这还是第一次排练,苏知云就全都记下了?
他这么想着,眼前黑了一瞬间,直到透过来几道稀疏的光,林禾才意识到这是一把破烂的伞——像一朵稀烂的花,伞骨和伞面都可悲地骨肉分离了,东吊一绺,西掉一绺,半死不活的样子。
被锋利锐器划得破破烂烂的伞。
苏知云好像没看见,一点儿也不意外,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他很平静,将那把黑伞丢进了垃圾桶里。
“你的伞……”
林禾结结巴巴。
他还没见过这架势。
人为剪坏的雨伞。
一刀一刀。
扑面而来的恶意。
苏知云闻言微微一笑,语调还是很柔和的:“可能是有人拿错了我的伞。”
没人会在拿错了别人的伞之后这么做。
但林禾也不敢多问,他有些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包里的伞沉甸甸的,但是他并不想拿出来。
苏知云站在屋檐下拿出了手机。
那架势,多半是在等雨停。
林禾很想告诉他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的,但是想起对方在活动室的模样,莫名生出了几分心悸,那点儿勇气和善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有点儿怕苏知云。
没由来的。
好像在发消息。
应该是在喊别人送伞吧。
林禾暗自祈祷那个送伞的人能够赶快过来,毕竟苏知云站在门口的情况下,自己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先离开。
眼见着天色都渐渐黑了,雨也没有要停的架势。
苏知云也像是等累了,他终于收了手机,转身问林禾:“学长你还不走吗?”
林禾眼皮一跳,下意识讲:“我等雨停再走。”
苏知云也没有多问,他只轻轻地笑了:“那学长路上小心,我先走了。”
想象之中给苏知云送伞的人并没有来。
林禾心想。
……
浑身湿透的苏知云让保姆大惊小怪了好一会儿。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到哪里野去了?”
苏天鹤眉头紧蹙,他穿了家居服,目光略微带着审视。
并不和善。
苏知云接过保姆递过来的毛巾,道了声谢,一边擦头发的水渍,一边轻言细语回答苏天鹤的问话:“我忘记带伞了,本来想等雨停的,但是没想到雨越下越大。”
“为什么不给司机打电话?”
苏知云便很乖地回答:“他去接大哥了。”
“你都没有一个能借伞的朋友?”
“没有,我刚入学没多久,所以……”
“你是不是又去找他了?”
“我……”
“算了。”苏天鹤打断了他,显然并不想听到答案:“无所谓。”
“我只希望你和其他人一样,普通,正常就好。”
他略微咬重了最后几个字,迟疑了一会儿,望着面色苍白,浑身湿透的苏知云,才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濡湿的额发。
那手掌遮蔽了苏知云的脸颊,只露出他的嘴唇,半晌,他才笑了。
“您说的话,我都会照做的。”
“我会成为一个普通的,正常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疯子
夏日的太阳透过眼皮晒进来,映出一片柔软丰厚的肉红色。
蝉鸣聒噪,昨夜没有下雨。
好热。
苏知云将整个脸颊都贴在地板上,濡湿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视线。
背对着他的少年看起来肩膀宽阔,露出后颈是蒸了热气的微粉草莓色。
或许是太热,他的思绪也叫高温融化了,于是不知不觉伸出了手。
看起来好近,好近。
眼见着指尖要碰到了——对方却翻了个身。
苏知云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眼睛,伸出的手指颤了颤。
“你不睡觉?”
对方问。
半晌,苏知云才微微别过脸去,从鼻腔里挤出低低的一声“嗯。”
“睡不着。”
听到回答的顾泽欢没说话,苏知云也不敢看他,眼睫微微发颤,显得不安与彷徨。
于是顾泽欢凑近过来。
苏知云叫长长的发丝挡住了眼睛,看不真切。
只觉得指尖一暖,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含住了。
大概是嘴唇。
苏知云耳朵一颤,然后就渐渐红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凑近过去亲吻了顾泽欢的耳朵。
……
混沌的黑暗被光亮撕扯开。
苏知云睁开了眼睛,缓了好一会儿,他没有睡着,只是闭上了眼,以前的事情就像走马灯从他眼前一幕幕放映。
疾驰而过的时光,色彩斑斓。
他被王秦的声音叫醒,才从沉溺之中苏醒过来,想起这并不是十七岁,或者十六岁的时光。
外头没有蝉鸣,今日气温微寒。
于是他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然后轻声道歉:“我最近一直睡眠不太好,不好意思。”
王秦讲:“那也不能总睡觉,我问问你,这剧本十三幕讲的什么?”
现在的场景与回忆里大相径庭,苏知云头疼起来,耳鸣加剧,他被王秦提问,一边回答,一边将手背到身后,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掌。
可能是因为想起了太多之前的东西,十七岁的苏知云又开始故态复萌,他原本以为那个自己已经死干净了,应该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叫无数的欺骗或者背离揉碎了。
现下看着竟然好像又隐约要从烧成灰烬的骨骸里生长出来了。
扑通。
扑通。
苏知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因为回忆里灼热的暑气逐渐回暖,他可怜巴巴的,眼泪汪汪的,乞求着不管是谁都好,来给予一点儿爱,给予一点儿喜欢。
好像要到这一点喜欢就能让活着有意义似的。
苏知云不流露出任何一点对此的厌烦与疲倦。
旁人只看见他言笑晏晏,眼睫浓秀,恰如其分,回答问题挑不出错。
而实际上苏知云望着窗外,满心都想着该如何折断扼死许愿池旁那只在拍着翅膀正欲飞翔的白鸽。
如果一切都不存在。
那么就不需要再被评判,也无需再挣扎反复。
什么都没有。
也就什么都不存在。
……
顾泽欢身旁就像往常一样熙熙攘攘围了许多人,苏知云在打了下课铃之后,主动走了过去:“顾学长。”
他笑起来眼睛会微微弯起,穿的衬衫质地柔软,凑近了能嗅到一点袖口叫雨水打湿的水汽,同他讲话的语气一样温和无害,因此在社团里也算颇具人气。
“表演方式上我还有些不懂的地方,学长你今天晚上能辅导我一下吗?”
顾泽欢放在桌子上的手被他轻轻拢住,苏知云凑过来的脖颈上能隐隐看见几个颜色深重的吻痕。
“就我们两个。”
他轻声讲。
在旁人眼里苏知云只是捻起了顾泽欢衣领上的一片碎纸屑,然后就直起了身子。
“晚上见。”
苏知云在校外租了一套房子,他提前跟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保姆今天晚上的排练会到晚一点才结束,可能暂时不能回家住。
而恰巧今天苏天鹤不在家,唯一得到消息的保姆也没有多问。
苏知云准备了红酒和牛排,玫瑰花瓣洒在长桌与木板上,顾泽欢一进门就看见他坐在餐桌旁,穿了件雪白上衣。
“你不是叫我来教你表演吗?”
苏知云叫烛光映得眼睛很暖,流光溢彩,他慢条斯理切好牛排,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你来的比我想象的要稍微晚一点。”
顾泽欢渐渐走了过去,他目光一一扫过熠熠生辉的餐具,新鲜馥郁的花朵,以及旁边正在端坐着的,注视自己的苏知云。
顾泽欢捻起一旁用于摆盘的圣女果,放进了嘴里。
有点酸。
“看起来像一场鸿门宴。”
苏知云毫无征兆地扯住了顾泽欢的领口,将人拉了下来。
顾泽欢身子被迫下压,下一刻便有人覆了上去。
顾泽欢尝到了苦涩的红酒味。
被暖得微热的液体顺着喉咙口往下咽。
那被称为爱情象征的殷红花朵四处散落了,砸在地上,苏知云摁着他的肩胛,伸过来的手指上有粉身碎骨的浓郁香气。
“就算是鸿门宴,你不也来了吗?”
他看着苏知云,在炫目绮丽的灯光之中,对方的面容几乎犹如幻影,如同潮水一般盛大而朦胧。
顾泽欢只沉寂了一秒,就说道:“你在红酒里下了药。”
那口吻听起来当真是毫无迟疑与犹豫。
他也确实一直是如此,而苏知云就居高临下地注视顾泽欢,像注视自己的心爱之物,连抚摸的动作都异常温柔,指尖热得很,也烫得很,带着火星子。
或许是因为知晓剩下的时间还很多,苏知云并不显得仓皇,也不慌乱,甚至饶有趣味地继续微笑,继续装成温良恭俭的模样。
即便二人都心知肚明他在装模作样。
顾泽欢看不真切苏知云的脸,只听见他覆在自己耳旁讲话,声音很低,要很努力才能分辨清楚那是在讲什么:“你身上好热,像在发烧一样。”
对方抓着顾泽欢的手,摸进自己的衣服里。
“不过我很冷,是不是。”
微凉的肌肤,在过分灼热的体温对比之下,简直像是是一块被体温融得半化不化的雪糕,顾泽欢能嗅到苏知云身上有揉碎的玫瑰香。
在混沌古怪的世界里,像一味能治病清醒的良药。
苏知云抱着他,轻轻吻了吻他的耳朵。
那之前拙劣的、因与本身相差太大而显得过于分裂的伪装,仿佛是铁门上斑驳生锈的蓝漆,开始一片一片往下掉落。
露出灰败疯狂的本体。
顾泽欢没有讲话。
苏知云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沉默,只是细细地亲吻他滚烫柔软脸颊,对方的皮肤滑腻,也温热,嘴唇落上去让心脏都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一点一点地抓起桌边的餐刀。
“我不要成为你爱的人。”
苏知云的手臂一寸一寸地压下去,在他刺下来那一瞬间,顾泽欢有所察觉,握紧了下压的刀尖。
苏知云语调还是会很温和的,一点儿也不极端。
“你不会爱任何人。”
顾泽欢的指尖开始淅淅沥沥往下滴血,苏知云轻声讲:“我要成为你的唯一,要你的眼睛只看着我,要你的耳朵只听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