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随便让一个外人进到自己家中来。
给孤桐找个老师虽然很重要,但是北溟府乃是军机重地,平时连请个丫鬟之类也要细细盘查对方的身世,更何况是给自己的儿子找一个要和他朝夕相处,能够随时接近机密的人当老师?
要给孤桐找老师,对方的才华自然不在话下,而且对方也必须绝对的安全。
安全,还有最好能代替段岳尧自己照顾孤桐。
这样的人选很难找,段岳尧的这个观点几乎是在提出来的那一刻就被韩渊否决掉。
"你自己想想这样的人怎麽可能存在?要有才华又可靠的人并不难找,但是你还要要求对方能够像对待家人一样地关心孤桐就未免太强人所难了!段岳尧你不要推卸责任,关心孤桐这样的事应该是由你这个父亲做的,谁也无法替代,你不可能找到那样的人。"
韩渊当时似乎很生气,甚至还直呼了段岳尧的全名。
其实对於韩渊所说的一切段岳尧当然也很清楚,但是难道真要他像韩渊所说的那样,要麽自己尽好一个父亲的责任,要麽去续弦一个女人来替他关心孤桐?
两者都不可能。
首先不论他是否能够再接受一个女人走进自己的人生,光是要找一个性格自闭的孤桐喜欢的人就已经十分困难......等等。
似乎想到了什麽,段岳尧的瞳孔微微收紧,对著门外击掌三声。
一个密探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
段岳尧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张纸递给对方。
"你去给我调查关於这个人的底细,我要尽快知道结果。"
"是。"
看著对方把门合上,段岳尧十指相对,让自己陷进太师椅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他要找一个能够达成上面所有条件的人,就绝对不是空想了。
揉了揉眉心,他继续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投注到军务之中。
那之後过了半月。
秦家商队终於在这天清晨抵达了北溟,秦倦飞一边帮忙著把大队人马安顿下来,一边和随行的秦出岫低声交谈著。
"其实我是很想让大哥放弃这次的计划的。"
听见秦倦飞的话,秦出岫有些意外。
"之前你也没有特别反对啊,怎麽现在却忽然这麽说?"
"因为二哥你没有看到那个修罗场的景象......"秦倦飞轻轻一笑,倒也无意多加解释──他之前的经历一直没有告诉家中的任何人,因为他不想他们担心。"对了,二哥,我想习武。"
"啊?!"正在和总管核对帐目的秦出岫被他这话吓得差点把手中的帐册丢出去。
"你没吃错药吧?"怎麽才一段时间没见,这个弟弟的性格变得他都不认识了?以前不是嫌习武麻烦怎麽说他也不肯的吗?"你现在学武太迟,错过好时机了。"
想也不想地把秦倦飞的想法驳回,他没有注意到对方失望的神色。
"......说起来,知还现在怎麽样了?"
"老样子,前些日子刚从雪山回来,这次又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一个人跑去东溟说要找什麽东西......你担心他还不如担心自己。"
说到这里,秦出岫好像突然想到什麽一样停住动作。"这麽说来,昨天大哥寄到这里的信函里面说,有人在京城那里打听关於你的事。"
秦倦飞一愣。
"打听我?"他有做什麽会引起别人好奇打听的事吗?
"恩,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是按大哥的说法是他想知道对方究竟是谁时却一点线索也找不到,所以让我告诉你最近小心点。"他看了自家兄弟一眼,张开口像要问什麽,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时门外总管进来通报──
"三少爷,有位大人想见你。"
秦倦飞奇怪地和秦出岫对视一眼,终於还是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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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门外的人便是段岳尧。他今日一副便装打扮,也没有骑马。但是以他的相貌气质,光是这样依然很引人注目。
秦倦飞对他的目的感到很不解。
"见过将军大人,请问你找草民有事吗?"弯腰行礼,秦倦飞直接把自己的疑问问出口。
"我们换个地方说。"段岳尧冷冷地回视著站在客栈内往这边看的秦出岫,然後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秦倦飞只好为难地跟上去。
一路上两人无话,秦倦飞被这样的气氛搞得更加摸不清头脑。那天之後他和段岳尧根本就没再见过面,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需要劳动段岳尧亲自来找他的交集......那麽,为什麽时至今日对方又来找自己?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段岳尧停下脚步了。
秦倦飞抬头一看,发现他们走到了最初一次见面的地方。
"你是在这里遇见孤桐的对吧?"段岳尧背对秦倦飞,低沈开口。然後也不等对方回答,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家在京城排行首富,你是秦家的第三个儿子,你十四岁中进士,之後却不知道为什麽没有继续求取功名。你曾经有过一个妹妹,但是她在四年前跟你外出的过程中不幸逝世......"
"够了!"
秦倦飞终於忍无可忍地打断对方。段岳尧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他一直以为秦倦飞是没有脾气的,没想到对方居然也会大声地呵斥他。
秦倦飞此刻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你究竟是什麽意思?为什麽要调查关於我的事?即使是将军也不应该随便碰触他人的隐私吧?"双手在袖口中紧握成拳,秦倦飞几乎是用上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因为有必要。"
"什麽必要?"
"我要给孤桐找一个老师。"
"......"秦倦飞等著对方的解释,段岳尧却不再往下说,他只好照著自己的猜测问出口。"所以,我就是你想到的人选?"
段岳尧点了点头。
秦倦飞只觉得可笑至极。
"堂堂的北溟将军要给自己的儿子找老师什麽样的找不到,何必来找我这种平民百姓?再说即使要找我当老师,又有什麽必要去调查我?"
"因为要确定安全。"对於他的讽刺,段岳尧一直也是冷静地回答。"北溟府不同於一般官家,这里掌控著的是整个玉照国北方的安全。如果随便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进入府中,日後出了问题谁来负责?又有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至於为什麽会找到你,是因为孤桐喜欢你。"段岳尧顿了一下,他似乎并不知道要怎麽说起关於自己儿子的事。"孤桐因为自幼丧母,而我公务繁忙没有人管他,所以越长大性格越孤僻。"
你根本是自己不想管他吧。
秦倦飞在心里默默地顶了一句,但是提到那个眼神像小兽一样的孩子,他的确是心软了。
"所以我要给他找的不光是老师,更要是一个能够代替我关心他的人。而你有足够的能力。"
段岳尧说完,沈默地等著秦倦飞的回答。
其实他并不指望秦倦飞能够马上给自己答案,毕竟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些荒谬,更何况他私自调查的这件事弄得秦倦飞很不愉快,所以今天就能把事情谈成的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
"......没有人能够代替亲生父亲的......"
良久,秦倦飞终於叹息般地说了这麽一句。段岳尧从这句话里面隐约听出了他的意思。
"你同意了?"
"是,我同意了。"反正这个男人身上也根本没有流露出来过会允许他反对的意思,既然如此何必多浪费时间?"但是不是为你,是因为孤桐实在太可怜。"
段岳尧没有接话。
可怜吗?他从来没有让孤桐缺少过任何东西,这样还算是可怜吗?那麽那些浪迹街头饥寒交迫的孤儿呢?
"不一样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秦倦飞淡淡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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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段岳尧在分开前似乎想到什麽,忽然问:"你手上的伤是怎麽回事?"
"将军不是什麽都调查了麽?既然如此还问我做什麽?"
见秦倦飞无意回答,他也不在追问,反正他只是偶然想起,顺便问一句而已。
"我希望你改一下对我的称谓。"等到秦倦飞的视线转到自己身上他才继续往下说。"我也说过了,我不止是给孤桐找个老师,也是给他找个家人。所以你最好直接叫我的名字。"
"岳尧?不合适吧?"
段岳尧却没有回答他,只管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就离开。
秦倦飞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必须得承认,自己或许永远也搞不懂这个冷漠的男人。
秦倦飞回到客栈时发现秦出岫正坐在自己房里喝茶,似乎是等待已久。他不动声色地把门关上,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时间两人相对寂静无声,不到片刻终於还是秦出岫先耐不住性子。
"那个将军大人找你出去做什麽?"把手中的茶杯放下,身子微微往前倾,秦出岫一脸的好奇。
"二哥你找人打听的?"
"非也~"听他这麽问,秦出岫爽朗一笑。"当年他出任北溟时的浩大声势我还记得很清楚,又怎麽会不认得?"
"是麽,我倒是都忘记了。"
"不奇怪,你本来就很少用心去记这些事情。虽然说性子温和看淡点很好,但是倦飞你这样子淡泊下去我真怕你哪天想不开就出家了。"秦出岫说著说著就皱紧眉头,好像真有那麽一回事般。
秦倦飞忍不住一笑。
"对了!别转移话题,他找你做什麽?"虽然相信自家兄弟不会惹任何麻烦,但是牵扯到官家就让人怎麽也放不下心。
"没什麽,将军只是找我做他儿子的老师罢了。"
"老师?"
"是。"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秦倦飞的态度很坦诚。
秦出岫却沈默了半天,然後才语重心长地开口。
"倦飞,不知道是不是我过敏,总觉得和官府军队有什麽牵扯不太好,虽然说能够有权势人家庇护很好,但是......"但是谁知道什麽时候,这种庇护会变成一种灾难呢?
"二哥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秦倦飞淡淡地抿了一口茶。"再说将军只是觉得我和孤桐合得来才找我的,庇护之类,根本谈不上。"
"......你已经决定接受了?"
"是。"
秦倦飞看向对方的眼里一片清明,秦出岫只得叹息。
"你决定的事二哥也不好阻止你,但是倦飞......你难道打算,今生都不回京城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秦倦飞握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震,顿时洒湿了桌面。
秦倦飞沈默地拿过抹布慢慢擦拭著。
"那件事其实不是你的错,你又何必......"
"二哥。"有些疲惫地打断对方,秦倦飞缓缓地闭上眼。"夜已深沈了,你早些歇息吧。"
"倦飞......"
秦出岫本想再说什麽,终於因为看到秦倦飞放在抹布上那颤抖的手而作罢。
"那,你去北溟府以後要自己保重,如果不顺心就告诉我们一声,秦家虽然斗不喜欢惹事,但是至少也不会让自己的家人受委屈。"说完,秦出岫叹息著关上了门。
对著那扇禁闭的门扉苦笑,秦倦飞轻轻地吹灭了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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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为什麽会一再被人触碰到自己的禁忌呢?
秦倦飞虽然吹灭了灯,却迟迟没有宽衣休息。窗外银白的月光洒进屋内,显得格外清冷。
他就著月光看自己手腕上狰狞的伤痕,直至入神。
恍惚中似乎又听到了当年那常常在自己耳畔回响的细弱声音,似乎又能感受到那常常小心翼翼拉著自己衣袖的力量。
天下皆知秦家有四个优秀的儿子,却甚少有人知道秦家有一位不得势的小姐──秦彩云首次为人所知她的名字,正是在她死去的那天。
大户人家往往十分重视血统出生,而和正室夫人所生的四个儿子不同,秦彩云除了是女儿之外,更是庶出。
当年秦家老爷只是一时逢场作戏而搭上了彩云那身为丫鬟的母亲,却没想到对方却因此怀上了彩云。东窗事发以後秦家上下为此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一时间彩云和她的母亲成了秦家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那时年纪尚小的秦倦飞虽然觉得妹妹很无辜可怜,却也因为大人们的态度而没有接近对方。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跟彩云才慢慢亲近起来。
彩云生性懦弱胆小,因为常常受人欺负,所以只和秦倦飞一人亲近,尤其在她母亲去世之後更是如此。
後来秦倦飞因为要准备会试而和她疏远了一段时间,再见面时才发现兄妹俩已经不像以前那般亲热。他最初也只是奇怪彩云对自己的态度怎麽会变得这麽奇怪,但是也没有多放在心上,直到......直到......
重重地叹息一声,秦倦飞缓慢地以左手抚摩上自己右手的伤痕。
往事历历在目,却也都是不堪回首的。
总之,从彩云意外生死以後,秦倦飞就变得和他人渐渐疏远,现任的当家,秦家大少爷秦无心看到自己三弟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这才准许他一个人跑到北溟来。
名义上是事前为商队探路,实际上却是让他来"治伤"。治他......心头的伤。
但是身体上的伤还可以靠药物,心灵上的伤,却只能指望时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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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渊已经偷偷打量了段岳尧很久,最後甚至干脆光明正大地观察起来。
受不了他缠人不休的目光,段岳尧终於放下手中的书函开口。
"你到底有什麽事?"
"没事。"痞痞地答了一声,韩渊挥了挥手中的羽毛扇,那双好奇的眼睛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只不过听说下午时候你一个人便装出门而已。"
皱眉。段岳尧都不知道自己北溟府中什麽时候出了胆敢多嘴的人。
"而且似乎连马都没骑......究竟是找什麽人让你这样隐瞒身份?难道是......幽会的对象......"
"别胡说。"他像是那种人吗?
"不想让人胡说的话就直接告诉我真相吧!"嘿嘿一笑,韩渊对於自己的上司一贯是缺少恭谨──当然,这样的追问是朋友才有的特权。
"只是去见个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去见人。"不然去见鬼啊?猛翻一个白眼,韩渊几乎无语。
"就是之前给你提过的孤桐老师的人选。"
"恩,然後呢?"这个人说话怎麽总是这样没头没尾的啊?!他难道不知道听的人会心焦?!
"没有了。"
一句话气得韩渊手里拿的羽毛扇都掉到了地上。
"喂......岳尧,我知道你说话办事一向有自己的分寸,但是这次好歹不是小事,我多少也是孤桐的干爹,你什麽都不清楚告诉我不他好吧?"俊帅的脸有些抽搐,韩渊步步逼近对方的书桌。
段岳尧没有说话,只以惯常的沈默目光静静地看著对方,似乎在问你什麽时候成了我儿子的干爹我怎麽不知道。
"我自己决定的。"韩渊得意一笑。"呐呐,告诉我吧,对方是什麽样的人?"
"你明日就知道。"
不想再和他纠缠,段岳尧放下书函走出门去。
岳尧......刚才韩渊的称呼让他想起下午时秦倦飞那试探般的一唤,不知道为什麽,那明明是他自己提议的称谓,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声低语,到现在却已经在他脑海中重复数回。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有算不上熟悉的人这样称呼自己,所以有些不习惯吧。
给自己找了个原因,段岳尧独自在花园里漫步很久,这才平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