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也乐了,跟何迎寒说:“敢情是追着你来的。”
“是啊。”许月说完,有意无意地瞥何迎寒一眼,“一走十多天没个音信。”
“他这么大人了, 还能走丢不成,时间到了自然就回去了。”何迎寒还没说话,小原就插嘴道,“再说他天天看手机,我也没见你...”小原还想再说话,何迎寒夹了块鸡肉放进他碗里,说:“菜要凉了。”
“来来来,吃菜吃菜。”校长招呼道,然后又跟何迎寒说,“小寒你等会儿带你学生到处看看,李林他们家不用担心,我明天去,他爸妈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在家。”
回去路上只有何迎寒和许月两个人,小原留着陪校长下棋了。雨今早停,中午太阳一照,路上干了不少,绕开坑坑洼洼,勉强可以过去。何迎寒领着许月走的小路,在斜坡上停了下来。
许月顺着何迎寒的视线看过去,有个十来岁的男孩弯着腰在地里割草。他背上背了个背篓,里面的杂草从边缘探出头。何迎寒一直看着他,过了几分钟,他背篓装满回去了,何迎寒才说:“走吧。”
许月“嗯”了声,抬脚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才注意到:男孩走路的姿势和平常人不一样。
学校建在坡上,二十多年是个庙,据说某年夏天打雷墙被劈开了一半,从此就有了名字叫半边庙。九几年村里要办小学又没有地方,就修缮了一下临时充作教室,现在已经建成了教学楼,只不过普通学生都去镇小上学了,身体残疾的孩子才会来这里。
走的小路不是近的那条,而是绕了半个村子。何迎寒穿着有点发旧的军绿色棉袄,两只手垂在两边,步调不紧不慢。旁边的许月转头看了一眼,蓦地说道:“我们以后来这里养老怎么样?”
“我可以来,你有你的去处。”何迎寒说,“这里风景和空气比城市好。但是医疗教育和基础设施都不完善,并不宜居。不过我到那时候也不需要。”
说着,他朝前面的山坡扬扬下巴,说:“就前面那个山头,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就好。”
许月听了他的话不高兴,一直皱着眉。何迎寒没看他,越过去进了学校铁门。
进门就是操场。有几个小孩围着个篮球,平时也没人教过他们,都是几个人轮流投着玩。何迎寒进去的时候,几个人突然齐刷刷地看向他。
里面有个小孩不会说话,见何迎寒他们回来马上跑过来不停跟他比划,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何迎寒摸了摸他的头,说:“慢慢讲,不要着急。”哑巴男孩的动作慢了下来,边比划边红着眼眶看何迎寒。站在篮筐边上的其余几个人都围了过来。
刚刚小哑巴问校长那时候说李林过几天就回来,都过去十几天了,他是不是不回来了?何迎寒想不到委婉的说法,谎话总有别拆穿的一天,那时候他们更伤心。
十有八/九是不会回来了,何迎寒心想。但他不能打破他们的希望,只好说:“我和校长明天先去他家看看,你们不要着急。”几个小孩又比划了一阵,跑开了。
许月插不上话,在一边等何迎寒。何迎寒看了眼手表,说:“这个点有热水了,回去拿衣服吧,澡堂在学生宿舍边上。”说完就带着许月往左拐。
许月一把拉住他往另一边,“往这边走。”随即又笑道:“你不是号称过目不忘么,怎么这么小的地方也迷路。”
何迎寒不知想到什么,淡淡地说:“可能我老年痴呆提前了吧。”
许月玩笑道:“刚刚那几条七拐八绕的小路怎么不见你迷路?”
何迎寒敷衍着“嗯”了句,不打算告诉他其实自己在那边迷路过无数次了。
集体澡堂没有取暖设备,不知道昨天谁最后一个走,忘记关窗户。许月脱完衣服才意识到,一阵风进来,冻得一直皱眉。热水也不怎么热,匆匆洗完澡,许月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回去。
走到自己屋门口,许月脚步一顿。何迎寒不知何时搬了个小板凳,靠在墙上撑着脸打瞌睡。一缕阳光穿过屋檐缝隙落在他小巧的鼻尖上。呼吸时鼻翼微微翕张,透着股孩子气。
这两天许月发觉,何迎寒特别放松的时候会透出点孩子气,和当年一样。也许是远离喧闹和快节奏的生活,他原本的性格活泛起来。
许月忍不住捏他的鼻尖,手刚碰到,何迎寒乍然睁眼,“干什么?”许月收回手刮了下自己鼻梁,说:“你鼻子上有个小飞虫。”
何迎寒用指关节蹭蹭鼻子,干干净净。“早飞走了。”许月一边开门一边说,“等我多久了?”
何迎寒说:“没多久。”
许月推开门,把手里的脏衣服放进脸盆,让门外的人进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他说:“把裤子撩起来。”
“裤子收脚的不好撩。”许月错愕,根本没往歪处想,愣怔着说,“只能脱。”
第43章 琐碎
“你非要把涂个红花油描述得这么...”何迎寒一时没想到合适的词,把红花油往桌上一放。
许月立刻拉住他,把红花油塞回他手里,撩起裤腿,果然膝盖上有青紫。
何迎寒:“难为你还知道换条裤子再过来。”
许月刮了下鼻子,不做声。
瓶盖打开,红花油的味道很快挥发出来,充满整个空间。许月拿起药油直接往膝盖上倒,药油沿着小腿滴了一地。
何迎寒不耐烦地夺过药瓶,先把手掌搓热,再倒在手心,轻轻按上去。
温热的手掌贴在冰凉的膝盖上,暖意沿着皮肤纹路一路延展到胸腔。许月低头俯视坐在脚边的人,有片刻的失神。
“可以了。”
“我有东西...”
两人同时出声。
何迎寒示意许月先说。许月一只脚没有穿鞋,单脚蹦到洗脸台边,从换下来的外套里掏出了红色的小布袋,再蹦回何迎寒面前递给他,说:“送你。”
黄色小布上绣着‘开光护身符’。何迎寒心里有些触动,不自觉手指轻轻摩挲布面。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两面翻看了一番,发现这个平安符有些不同,问道:“哪里来的?”
许月“唔”了声,犹豫着说:“买的,有什么问题么?”
“那倒没有。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何迎寒把捏过平安符的拇指和食指给他看,“平安符会掉色。”
“?”许月捏住何迎寒手指翻看,上面果然染了层红色。
何迎寒斜仰着许月,许月抿了抿唇,说:“镇上车站门口有个和尚...”
“——说要募集善款,修建庙宇,还说平安符都是开过光的,20块一个是不是?”何迎寒说。
许月点点头,“差不多吧,不过20是很多年前,现在要100。”
“嗯,好意心领,你自己收着吧。”何迎寒冷冷地说,说完径直出门。
路过走廊和从校长家回来的小原擦身而过,小原还没来得及讲句话,何迎寒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回头看到许月还望着何迎寒背影走神,小原吹了声口哨,说:“哟,还闹别扭呢?”
许月说:“关你什么事。”
“对我客气点,我好歹是你老师室友,虽然只是个临时的吧...也比你天天追在后面跑好啊。”
许月还赶着去找何迎寒,随口打发小原:“客气点能和我换地方住么?”
小原愣了愣,说:“可以啊,不过有条件。”
落日从天边退去,校长坐在屋檐下藤椅里,抽出烟盒,自己叼上一支,又递了根给边上的何迎寒。
“以前没见你抽过烟,还以为你不会。”校长调侃说。
“很长一段时间不抽了。”何迎寒指间夹着烟,微浓的焦油味让他皱了下眉,“我想知道,在您眼里,我到底什么样?”
“你自己不知道吗?”片刻后,校长又说,“你知道,但你不想承认。”
何迎寒不知该如何接话,只一味沉默。
“如果无关世俗道德,没有大是大非。”烟熏得校长眯了眼,他说,“那么我送你八个字:‘行止由心,且探且行’。”
校长回忆起当年何迎寒他爸半夜找他。两人蹲在檐下,抽的也是同一种烟。
“你说说我该怎么办?”何心远一根接一根抽烟,“孩子信任我才把这事儿告诉我,但是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他什么时候找对象,什么性别的对象都无所谓,我和他妈妈从不干涉。但是怎么能是他学生?人家才刚刚成年。”
“问我怎么办。”校长按灭烟蒂,“我说我咋知道怎么办,又不是我儿子,你自己想去。后来他还真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想了一下午,还是我去敲开的门,对着我长叹了口气,再也没听他讲过这个事。”
“我爸最后还是妥协了。”何迎寒感慨说,“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估计连我妈都不知道。”
校长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刚点燃下一支烟含在嘴里,校长老伴黑着脸过来直接抽走了,走前留下了轻飘飘一句话:“这个星期的份额今天全用光了,后面几天你自己看着办。”
校长“啧”了一声,抱怨说还有小辈在这里,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从堂屋出来瞪了自己家老头一眼,转头和蔼地跟何迎寒说:“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不了,婶婶。”何迎寒婉拒说村里路灯还没通电,晚上夜路不好走。
校长送他出去,路上又说起李林家的事。李林今年十岁,生下来腿脚就不好,他妈跟着别人跑了,他爸出去打工,一年到头只有过年回来一次。家里只剩一个爷爷,全靠他照顾长到这么大。
现在他爷爷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他爸原本计划回来务农。现在国家有政策帮扶,他们家又符合低保标准,日子是艰苦一点,还是能过得下去。
“没想到他爸年前带回来个婴儿,说是他弟弟。”何迎寒摇着头说。校长跟着摇了下头,“你明天去看看李林吧,顺便把他跟我要的书带过去。”拿了奖状的学生可以提个要求,李林想学画画,想要本书自己跟着学。
大概四十多分钟,何迎寒到了学校。学生已经吃过晚饭,正端着脸盆排队洗澡。
食堂阿姨是在村里请的,初一到初七这段时间每天过来给他们做午饭,早饭晚饭要何迎寒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好在小原会做饭,留在学校的学生也不多。
平时何迎寒会帮忙,今天有许月在,应该忙得过来。想到这里,何迎寒加快步子往食堂走。
食堂后厨亮着灯,何迎寒推开门进去,菜还冒着热气,小原一只手撑着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打瞌睡。许月腰上系了个围裙,正在翻炒锅里的菜。
油煎的爆裂掩盖了何迎寒进门的声音。何迎寒也不出声,静静地站在许月身后。
同样是狭窄的厨房,空气里散着油烟,记忆中的影子和许月重合,他从身后抱住另一个人,说:“我好喜欢你。”
感受到背后的目光,许月呆滞了一瞬,说:“你回来了。”小原听到声音睁开眼睛,说菜凉了都热了一回了。
“下次不用等我。”何迎寒说。
许月连忙说:“没事。”许月连忙说。
学校的菜是年前买的,那时候便宜些。放到现在已经不太新鲜,而且来来去去就白菜和青菜。许月其实很少下厨,做的菜没比食堂阿姨好吃。
不过在这里也不讲究这些,能填饱肚子就行。
吃完饭,许月主动收拾碗筷。何迎寒想帮忙,小原拉住他,说:“小寒老师,跟你说个事儿呗?”
何迎寒“嗯?”了一声。
“今天不是轮到我做饭了嘛。”
食堂阿姨回家之后,剩下的老师轮流给学生做饭。何迎寒点点头,“所以呢?”
“我让许月替我了,所以得帮他个忙。”小原说,“要不我换隔壁去住吧,省得我晚上打呼影响你睡觉。”
何迎寒白了他一眼,说:“你睡觉不打呼。”
“那你打!”小原张口就来。
“......”
第44章 心思
十来分钟后,何迎寒端着小原的脸盆往隔壁走,和许月狭路相逢。
许月怀里抱着被子,让在一旁等何迎寒先过。何迎寒看了一眼他,说:“忘记跟你说了,你不用搬。既然小原想和你住,搬过去我没意见。”
“迎寒,我...你别生气了。”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何迎寒反唇相讥,转身走了。
深夜,如水月色照了一地。许月和小原都忘记拉窗帘,月光打在窗棱,地板上留下道道残影。烟盒和打火机放在桌上,许月轻声起身。
“还没睡?”小原翻了个身问。
许月把玩着打火机说:“睡不着。”
“熬夜会脱发。”
“......”
火星在黑暗里忽明忽灭,阳台推开一小半,冷白月色照出的人影,有些凄清的意味。小原已经睡醒了一觉,乍一看阳台有个人,瞬间清醒了。
“杵在那儿你是想吓死谁?”小原边披衣服边说,“换个地儿盯吧,咱这儿也没啥值钱的。”
许月似乎笑了一下,说:“抱歉,打扰到你了。”“我过几天就走。”他接着说。
这回换小原惊讶了,问他不是追着何迎寒来的么,怎么说走就走?
许月:“他不信任我,什么也不肯说。”
小原搬了把椅子,许月面对他坐在栏杆上,看着落了一地的影子。也许是对面的人毫不相干,许月突然有了倾诉欲。他看了眼空掉的烟盒,默默放回兜里,说:“我妈临走前把我托付给他,让他好好照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