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成接到派出所的电话的时候已经喝得半醉,恍惚间听到了许月的名字,口齿不清地回了句:“知道了。”
何迎寒头上伤口不大,但很深。三指大小的纱布露出来,怎么也挡不住。第二天一出宿舍就引得不少人注目,索性揭了纱布。
发红的皮肤凹进去一小块,被细碎的头发挡住。上课的时候,许月总有意无意往那处瞥。
次数多了,何迎寒意有所指说:“有些同学看书,不要老看老师。我脸上印了字还是怎么的?”
“是开了花。”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
“什么花?”许月问道。
何迎寒在试卷里抽空抬头,说:“木槿。”
说的是何迎寒家外面种的那些花。
许月恍然想起,第一次看到就觉得熟悉。小时候他妈妈也种,木槿只开一次,开完之后植株慢慢枯死。于是在他的记忆里,妈妈总在一声不吭地拔枯苗。
“——许月你过来。”何迎寒转头叫他,双指叩叩卷子上红晃晃的分数,
“这题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好像...有吧。”许月犹豫说。
何迎寒叹了口气,说:“以后每周末到我公寓补课,所有科目作业都带上。”
许月答应:“好。”
何迎寒诧异地挑挑眉,小崽子居然答应了。
其实寝室也可以补,不过何迎寒以己度人,总觉得同一个屋檐下,有老师盯着写作业学生会很不自在,公寓有书房,能让人不那么紧张。但事实上许月根本就没往这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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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修改改,补了前面一章。
第12章 吻光
手里有钥匙,许月开始频繁出入何迎寒的公寓。
“这个季节好像没有葡萄了。”何迎寒在改论文的间隙跟许月闲聊。
许月停笔,说:“现在是冬天。”
“忽然想自己酿葡萄酒。”
“明年夏天我帮你去买。”
“好。”
到了傍晚,窗外寒风席卷落叶。何迎寒接到电话让回家一趟。不放心许月一个人,何迎寒便把他也带了过去。
屋外种的枯死木槿被清扫了,地上坑坑洼洼。餐厅窗帘没拉,里面漆黑。
刚一进门,烛光从厨房门的缝隙里穿过来,投下条明黄色的光路。光芒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何迎寒面前。
“生日快乐小寒。”徐思放下蛋糕,拥抱何迎寒,“希望你一直都快乐。”
何家人一一出现,挨个拥抱何迎寒。边上的许月愣住了,何迎寒主动过去抱他,在他耳边说:“放轻松。”
唇边的热气顺着耳朵钻进脑子,呼吸的余韵带着规律的节拍,拨动许月的神经。
晚饭时何母和何老太太一起做的,颇为豪华。徐思不停跟他讲话,让他照顾好自己和奶奶,今年过年她和何心远会回家。
何迎寒冲她眨眨眼,说:“放心。”说完帮他妈盛汤,放下的时候徐思无意间瞥见他的额角,拉住他要收回去的手,顺带还瞥了眼许月。
她问道:“小寒,你是不是带学生打架去了。”
“没有。”何迎寒否认,“下台阶不小心摔了一跤。”
“阿姨。”许月陡然出声,何迎寒猜到他要说什么,直接踹了他一脚。
许月视若无睹,继续说:“他受伤是因为我。”
“你真带学生打架去了?”徐思惊道,随即拍拍何心远胳膊,说,“明天就跟汪争说别让他去上课了,别给人孩子带坏了。”
何迎寒长在老太太手上,老太太自然要帮他讲话。徐思是个直肠子,说“妈,你不知道他小时候被老师告过多少次状,招惹别人是他,打不过就跑的还是他。”
何迎寒捂着额头,心说好歹我过生日给我留点面子啊。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说。”何迎寒说,“校运动会长跑奖状还放在我房间抽屉,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老第一?”
徐思:“......”还给你骄傲上了。
晚饭后,何心远横抱着个超大尼农袋出来,和何迎寒一起轻手轻脚放进后备箱,嘱咐他说:“找个近点的地方,注意周围不能有易燃物。”
过生日放烟花是他们家的传统。几公里外有个废弃的公园,是很好的去处。
往年都是何家两父子一起去,今年许月在,何心远估摸年轻人应该喜欢,推说自己吃完饭要歇歇,问许月想不想去。
许月从晚饭到现在都想要跟他们解释,还没张嘴,何心远就摆摆手,说:“去吧,开心一点。”
借着路灯照亮,把烟花摆放在公园中间的小广场。引线点燃,一场声势盛大的焰火秀拉开序幕。
朵朵焰火直窜云霄,于夜空中炸裂、回响,连绵不绝。光影明灭之间,时间被拉长、定格,到达瞬间的永恒。
何迎寒整个人被包裹在暖光里,脸上的绒毛泛着金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天边,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笑意。
许月转头看他,心想,我也想让他一直这样快乐。
十几分钟后,地上剩了一堆余烬,何迎寒不知从哪折来条长满叶子的树枝,一下下地把灰烬扫到一堆。许月过来帮忙,何迎寒让他就在灯亮的地方等着。
“我帮你。”许月说。
“不用。”何迎寒说,“你等着就行。”
“小时候许建成,就是我爸,老让我待在不开灯的房间里,说要和我玩游戏,玩多了就有点怕黑。”
何迎寒说:“怕黑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小时候我爸也常和我玩游戏,捉迷藏还是什么的,一找不到我就哭。”
“噗......”许月没忍住笑了出来,“看不出来。”
要不是亲耳听见,谁也不会想到既温和又斯文的何老师以前是这样。
回去十来分钟的路程,刚下车,外面下起了大雨。明天是周日,何迎寒带着许月留了下来。
“他们都去休息了,客房不想去收拾了,我俩挤一挤得了,委屈你一下?”
“我拒绝了今晚是不是要露宿荒野?”
何迎寒眨眨眼,说:“好像是。”
带着浴室尚未完全蒸发的水汽,小心地占据半边床,尽可能地不碰到对方。然而在躺下的一刻,许月却明显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重量。何迎寒身上的味道不断兴奋着许月的神经,许月不由得翻身背对他。
这时何迎寒也转过身去,带起的被子恰好撩过许月的脚背,明明是轻柔的触感,许月却感觉有一记重锤敲在了他的脉搏。
想了一夜,许月终于认识到:我喜欢他。
外间晨光熹微,逸出窗帘的光线投在床边,反射进许月的眼睛,最后落在何迎寒的额角。
那里的疤凹进去,吸收了日光,让人移不开眼。
翻身和何迎寒面对面,何迎寒毫无反应。许月悄悄起身,像拆盲盒那样既紧张又小心地探过去——亲吻了那朵日光。
第13章 归期
“唔......”何迎寒紧蹙眉心,摸着额角撑坐起来。许月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梦到被邻居家的狗舔了一下,摸摸有没有口水。”
许月伸手碰了碰,说:“替你看过了,没有。”
“哟。”刚睡醒,何迎寒的状态很放松,边下床边调侃他,“再也不是一碰就炸毛的小崽子了。”
“......”谁是小崽子?
周日没有课,何迎寒带许月去楼下吃早餐。热乎的豆浆盛上来,何迎寒脱完外套的时候,陡地想起刚刚许月在他面前换衣服。手臂露出来一截,一条条泛白的划痕不经意间闪现。
他提起话头:“汪主任说程阳转学了。”
许月“哦”地一声。
“我没跟他说你们有矛盾。”
许月抬眼,等他的下文。
何迎寒直截了当:“条件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讨厌自己?”
店外环卫工清扫落叶,许月被扫帚声吸引了注意。等人扫完这条街,许月轻声说:“因为一些不太好的事,不太好,不想让你知道。”
何迎寒睨他一眼,“那下星期我走之前告诉我?”
许月闭了闭眼,“什么时候决定的?是因为我的事?”
“来之前就决定好了。”何迎寒让他不要多想,说和你没有关系。
回到学校,许月每天照常上下课。不过陆潜怎么说也和他认识这么些年,还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他在极力掩盖颓丧。
“你爸是不是快回来了?”陆潜试着问他。
许月说:“嗯,一月中旬。”
“何老师是不是上旬走,刚好陈妍妍修完产假回来期末复习。”陆潜算着日子,“那不就是下周一?”
第14章 拆穿
周日上午,许月打开门的时候,何迎寒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实验室项目到了关键阶段,他人不到,该操心的事情一点不少。
拉过椅子坐下,何迎寒醒了,半阖着眼睛说:“给你补了这么多次课,最后一次了,是不是得收点补课费。”
“好,你说。”许月应道。
“楼下有家早餐店的豆花很好吃。”
“好。”说完把书包被放在一旁,许月匆忙下楼,没有注意到夹层的纸片滑落了出来。
于是他一进门,就看到了那张照片——拿在何迎寒手上。
“我刚在地上捡的。”
许月没出声,默默点点头,他最不想让何迎寒的知道的事,还是让他知道了。
他绕到何迎寒一侧,第二次端详照片。里面的男人拥着旁边的和许月有几分相似的女人,两人皆在热切而满足地笑。
照片的边角有些许褪色,想来照片主人拿在手里看过许多次。何迎寒想着,刚想还给许月,侧着的照片纸闪过一行小字。
“你看吧。”这时候,许月反而异常平静。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有怪异的性格和不堪的家庭,所以赶紧走吧。
何迎寒翻到背面,靠近底部的地方有行带圆珠笔墨迹的小字:彭梦梦与程宇,200X年8月20号。
那年许月已经不小了。
“那天,你妈妈和他在一起......?”何迎寒试探着问。
许月否认,说“不是,那天我妈带我去了池塘学游泳。”
那程阳的揍没白挨,何迎寒心想。
“但她后来还是抛下我们父子走了。”许月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因为,我没学会游泳。”
“呃......”何迎寒一时想不到怎么接话,想也不想地说,“小时候的池塘肯定很清。”
“在绕城高速边,芦苇太高了,记不得水怎么样了。”
十几年前,那边是片野地,何迎寒发现自己好像拉下了电闸,漆黑的世界在他面前显露。
“不知道为什么,她把我推下去又反悔了。”许月自顾自地说,“也许第二天就后悔了。说起来小时候经常听到许建成打她,我就等在没有窗的小屋子里,等她哭完,再陪她去医院。”
何迎寒喃喃地说:“许月......”
许月应了一声,问:“是不是很可怕?”片刻后,他又说:“明天上完课......”
“——怕什么?”何迎寒打断他,“怕你拙劣的假装?”
许月愣怔,说:“什么?”
“生日那天晚上被狗崽子舔了一下,怕吓到他,没敢睁眼。”
耳边仿佛有什么在嗡鸣,许月夺门而出。走到街口,他才后知后觉:那是他震颤的心跳。
第15章 落荒而逃
在这之后的几天,何迎寒和许月还是像从前那样相处,一个不提,另一个也不问。那个吻被藏在记忆的罅隙里,等着慢慢消散。
眼看到了何迎寒走的那天,许月没有像事先想好那样去告别,反而请假回了老家。
镇上的老房子空置多年,许月找出钥匙,插进生锈的锁眼。庭前原本种花的地方杂草丛生,竹架垮塌下来,掩藏了这里的故事。
楼上许月的房间摆设还保持原样,许建成不许任何人动。他相信彭梦梦一定会回来看许月,而一个人到一个地方总会留下痕迹。
最初的一个月,许建成每天深夜来他房间。那时候许月晚上常做同一个噩梦,惊醒时见到床边坐着个人,会吓得大哭。
许建成总是边抽烟边不耐烦地吼他:“哭什么哭!别以为有人哄你,给老子接着睡!”
许月就在满屋子烟味里紧紧闭上眼,颤着睫毛等困意来袭。长大以后,关于彭梦梦的梦越来越少,好的坏的通通消失,只是夜里睡眠浅,容易惊醒。
学校要求没有家长在家的学生住宿,许月以“优异”的成绩和出了名的坏脾气一个人住了两年,直到何迎寒不讲理地住进来。
何迎寒......应该会讨厌我吧,会很恶心吧,许月心想,不见也好,省得他还要勉强对我笑。
忽然一束手电光直射进来,许月从窗户往下看,大门外站了个瘦矮的中年妇女。许月下楼,喊道:“婶婶。”
隔壁住着他大伯一家人,久未有人的老房子突然有光,自然引起了注意。
“小月怎么在这?今天学校不上课吗?”他婶婶问。
许月撒谎说:“今天身体不舒服。”
“你家里又没人,你来这里干啥。”婶婶关切道,“来你婶婶家,刚好璐璐在,你俩小孩儿能玩到一块。”
他大伯有个女儿叫许璐,今年上初中,从小运动神经发达,同龄人学琴棋书画,她要学举重。
“都说了不是举重,是铅球。”许璐对许月每次都记错很不满,抿着嘴不想和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