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哭什么?”
我听见他低哑开口。
我没反应过来,转眼间才发觉到自己脸颊上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
扣住了我的手腕,他撑在了我的身上,多情却又淡漠的眼神在我狼狈的脸上逡巡,似乎是想寻出什么伤心的根源来。
“小沙弥,别哭了。”
我边哭边说:“我不是小沙弥……”
来到白玛的第三个月,这是我第一次哭。
其实我好怕,我怕我真的和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发生了什么,从此要被迫体验什么叫做好景不长。我也觉得自己懦弱,快要记不清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才来到白玛,那一件我本该在刚刚抵达时就该完成的事。
我想起暗影般的长轿车,想起破碎的道路拦,想起折断的巴洛克弓,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怨叹。棠翎的怀抱比他这个人来得要温暖很多,我会想要是棠翎是我哥就好了,是叔叔,甚至爸爸,至少有血缘拉成纽带把人和人彻底捆在一起。从小我什么也没有,我想如果他从小也什么都没有的话那就再好不过,我们就可以始终这样长拥,因为我们只有彼此。
趴在他的肩窝,我哭了很久,有时近乎嚎啕,泪水成了台风季无限失控的潮。
我觉得我快要断气了,他似乎有点手忙脚乱,还问我喝不喝水。
趁着他转身去厨房倒水,我最后透过模糊的泪窗努力望了他一眼,没有留下任何的话,然后我像个疯子一样撒腿跑出了他的家。
第4章
咬着太妃糖味棒棒糖,我摆出了棠翎隐怒时的表情,尽了全力可能就还原了八十分之一吧。
对着玻璃门里的自己,我出声问昏昏欲睡的老徐:“我酷吗?”
“酷,酷毙了。”老徐不耐烦地回答,“天天叼根棍儿和个混混一样。”
瞧见玻璃门映出自己的得意笑脸,我意识到破了功,于是又立马把脸拉成了苦瓜。
我游手好闲地坐在书架下面,望向正在整理书籍的老徐:“老徐,你在白玛见没见过一男的,又高又帅,头发是金色的。”
为了提供更多信息,我又说:“我听……张勇说,他好像叫棠翎。”
老徐从梯子上狐疑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去继续理书,半晌才开口:“他啊。”
我嗯嗯地点头。
“看见他的时候躲远点。”老徐说,“他来白玛快一年了,一直在三林中学旁边那个画室教画画。后来我听岛上有人说那个小伙子好像以前坐过牢。”
“因为……什么?”
“杀人。”
我听见自己说:“‘有人’是谁?这种事也可以在别人背后乱嚼舌根?”
大概是没有想过我会这么说,老徐只是叹了口气:“真理,你得用辩证的思维去认识这个问题……”
我打断他,指向店门的中年女人:“哦,那不是你老情人吗?”
一边是老徐火急火燎的澄清,我没有仔细去听,只是嚼碎了球形的糖,不再说话。
“结账,服务员。”
服你个马尾巴香蕉皮。我接过书扫条形码,又用着棠翎的表情瞪了那人一眼。
“徐哥,你这伙计……有点凶煞啊。”
“玫瑰有刺香水有毒。”我说。
老徐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和那个女人一同走出了书店,似乎是同窗叙旧,我想他们说不定是一个历史系出来的。
“结账。”又有声音响起,“服务员。”
“烦不烦啊说了不是服务员不是服务……”
抬眼的瞬间我的“员”字成了一湾仓皇的空气。
他今天穿了件有着许多钢链的皮夹克,里面是高领白毛衣。警告我的出神,于是他又挑眉用嶙峋的指节敲了敲我的收银机。
我感觉我抖得像筛糠,颤巍巍地接过他手里的书,一看封面:别让“神经病”把你逼疯了!
“三十五。”我没抬头,死死地盯着显示器。
“哭什么?”他竟然还在问。
我的嘴巴绷成了个蚌。
“因为我?”
“不是!”我急忙说,“不是。”
他拧着的眉头有些山雨欲来的意味,我觉得棠翎离生气又只差了临门一脚,于是赶忙开口:“……我想起我哥了。你长得好像我失散多年的哥哥。对着认识不久的人哭好丢脸……所以我才跑的。”
棠翎将信将疑地问:“亲哥?”
当然我不能点下这个头,不然他一定觉得我妈在外面偷人了,怎么亲兄弟还能长得一点也不像:“表哥。”
我继续蹬鼻子上脸:“棠翎表哥,你怎么找到我的?”
“画室订了书,我来拿。”棠翎敛了敛眼神,“刚好看见你对着门做鬼脸。”
我干笑:“世界好小,哈哈。”
贰玖画室。我想起来了,老徐今早还特意嘱咐过我。我弯身一顿翻箱倒柜,却望着那四大捆东西犯了难:“这一个人怎么搬啊?”
棠翎看了眼蓝莲花墙上刷着的“送货上门”,于是又走近了点,抬起马丁靴踢给了我一捆,然后就抱肘看着我。
很快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是第一次体会到心甘情愿被使唤的感觉,“再给我一捆吧。”
棠翎没有回答,抱起三捆书就直直朝书店外面走。
左手软绵绵地总使不上力,也没想过这些书这么重,我想这里面大概又是硬装画册之类的东西。我横了横眉,誓要为自己的性别争口气,迈着大跨步跟上了棠翎。
“你的外套,还在我家。”棠翎说。
“那我等你下班我去拿。”我保证道,“拿了就走。”
为什么他总能让我觉得我就是个惦记人清白姑娘的色鬼。
“棠翎表哥,你在画室教什么啊?”
棠翎淡淡地开口:“算不上教什么。只是分享艺考心得。”
“那你说你没书念了……”
“是没去念。”
刚刚老徐的话莫名飞快地掠过了我的脑海,我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却第一次有些无法自如表述。
棠翎会是个好老师。
这是我在看见他给学生改画的时候蹦出来的想法。
作为老师的棠翎,让我想起中学时那个教我英国文学的冷漠老头,看起来刻板得过分,却十分热衷于花一整节课背拜伦。十九岁以前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是老头,十九岁以后我决定把这个橄榄枝移颁给小棠老师。
贰玖画室在三林中学旁边,窄小又破旧,没有什么多余的教室和住宿的地方,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拉着什么红色条幅鼓吹业绩,轻描淡写到让我觉得或许它只是能被定义成“兴趣班”。
在放下书的瞬间我就对棠翎提出了“我能不能也来学画画”的问题,棠翎当然没有给出回复,只是嚼着糖和我对视了一小会,最后在我希冀的目光里竟然递给了我一支珍宝珠,今天是葡萄味的。我以德报怨,从兜里摸了一颗太妃糖给他。
一个戴眼镜的平凡男人走向了教室,应该是老师,我听见棠翎叫他陈哥,于是我也叫了声陈哥。
陈哥扫视了一下我和棠翎,说我一定是他私下接的一对一学生,连打招呼的表情到动作到嘴里咬着的那根棍儿都如出一辙。
我很开心地笑了。
我握着陈哥的手,先是声泪俱下地说着我编造的坎坷且致郁的前半生,然后又表现出我找到棠翎后那种失而复得又如梦初醒般的痛悔。陈哥很健谈,且共情能力极其丰富,我们聊了很久,直到棠翎再一次从教室里走出来无奈地抓住了我的后颈,让我放陈醒去上课。
我没理他,只是转头认真地对陈醒说:“陈哥,来白玛后我总是希望找到一个能让我坚持生活的目标,所以我想试试画画,学费我会交的。”
叹了口气,陈醒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没有基础当然不能跟着艺考班上,于是让棠翎今天下午就教我排线,再看看我到底愿不愿意坚持画画。
我说的话九十九句都是假的,但偶尔有一句是真的。我是真的想要找到一种能让人用力生活的驱动力,而这个力量从前天开始给了棠翎,但我想,如果能够转到画画上也许会来得更长久一些。
不知为何棠翎很听陈醒的话,被吩咐后竟然没有半点反驳的情绪在,只是对我说他得先给学生改画,改了才能来教我。
我听见他回答学生素描静物,什么起形时的禁忌之类的。我记忆力很好,记下了很多我根本不明白的词语,并且等到棠翎走到我旁边的时候把它们全部问了出来。
棠翎却只是对我说喜欢怎么构图起形都随便我。
这时候我觉得他只是不想多搭理我,又碍于陈醒的面子不好动怒。他却好像看得懂我的表情,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又捏住了我刚刚话里套用的那些词语:“同轴、等距不会影响表达,死板也并不是不会出好作品。”
大概是觉得我听不懂,他又说:“你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不一样,没必要拿那些评价他们的东西来束缚自己。”
莫名其妙地,棠翎的这句话我记了很久,也常常能想起,因为到后来我发现棠翎好像早就被他自己的野鹿般的思想和池鱼般的情谊咬成了一个闭合的悖论环。
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叹声。我敲了敲一旁的小妹妹,她告诉我刚刚陈醒说今天人物写生没有模特,又要转瓶子杀猪。
“我又不是耍赖,但我最近真的颈椎特别不好……”
似乎猪还在狡辩。
刚刚听同学说人物写生的时候棠翎都会做范画,我有点兴奋地凑近了他:“可不可以来画我啊,我当模特?”
“要你一直不动。”棠翎提醒道。
我说没关系,于是棠翎扬了扬眉就把我抓到了教室中间的椅子上去。
“今天画他。”
我听见有女生说:“以前都是大爷大妈,除了转瓶子抽我们以外,基本都没怎么画过五十岁以下的呢。还是个小帅哥。”
谢谢你,我也感到很荣幸。我在心里回答。
我是真的有点紧张,比我第一次巡演上音乐厅的时候还要紧张。其实我不想笑,但一开始笑了就注定我不能再放下去,直到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感知不到脸上肌肉的存在,但一想到等会儿能看见棠翎画的我,我就彻底没了任何怨念。
教室里只有沙沙的落笔声,我只好灵魂出着窍,和对面书架上的伯里曼人体面面相觑。
过了很久,我看见棠翎从我背后走上了阳台,不一会又来了一个高挑的女人。女人背靠着阳台点燃了烟,然后他们开始抽起同一支,短短的烟尾上覆着鲜红的唇印,一定盖掉了他干涩嘴唇留下的血点。女人靠在了他的肩头,他没有伸手去搂,却也并不拒绝,烟雾飘过他湿润的眼睛后融进了灰白的屋顶里,在这个灰色的岛城,火光和他的眼睛一样潮亮。
隔着一层灰蒙蒙的玻璃,棠翎垂眼瞥向我,眼梢的笑像霉菌蔓延。
“时间到了。”陈醒敲了敲画板。
陈醒开口时那个女人就走了,临走前吻了棠翎,让我觉得这也许是一场岌岌可危的偷情。
我皱着脸小心活动了一下关节,然后走向棠翎,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窗户。
“小棠老师,你的范画呢?”
我又补充道:“我听他们说人物写生你都会画的。”
棠翎俯身趴在了窗台上,“我没说过我要画。”
我一阵语塞,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棠翎确实什么都没有承诺过。
我有点沮丧,全身上下也僵疼得厉害。几欲张口对他说点什么,却苦于没有半点立场。
大概是想起了我说的我就一书店收银的,平时特缺钱,于是陈醒让我要不有空继续过来做模特,十块一节课。原本只是个询问句,拨给一周坐着的学生就成了要挟句,一群学生特别兴奋地想让我留下来,虽然对这个差事根本不感兴趣,但看着他们的眼睛时我竟然有点说不出那个不字。
“……好。”
我一个好字的音还没能拖完,棠翎就突然走进来扬声道:“他挺累了。”
他又靠在了墙上,轻飘飘地对陈醒说:“就一小孩儿,哪坐得住。”
都没来得及看陈醒他们是个什么态度,棠翎就一下拽过了我的小臂。
拉着我出了画室,棠翎只是特别沉默地走在我半步前,然后在中学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盗版七喜汽水,递给了我一瓶。
拧开瓶盖时,奋勇的透明气泡像沙丁鱼一样向上游,仿佛海底已经发生了一场狂震,我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却难以分辨震源位置。
“万一我想做呢?”我突然说。
棠翎看起来并不太在乎:“我怕你在所有人面前委屈地哭。”
“我可以给你当裸模。”
我挠了挠眼睛,“你们就没有什么成人班吗……我真想来学。”
棠翎抬了抬下巴指着道路尽头:“那儿有家好的画室。”
“培养兴趣爱好而已,要求不高,干嘛舍近求远。”
棠翎又一个人走到了前面,只说了句:“吵。”
于是去他家的一路上我都没能有机会再说话,我心想下次碰上陈无眠姐姐一定得向她告发棠翎在外面偷腥。
到他家时棠翎让我在门口站着,他去找衣服。
太怕路过的大妈大姨的目光了,哪怕要罚站也得站在门内,于是我跨了进来,却看见旁边靠在墙上的画架上有了一张画,是水彩的。基调是墨绿色,有一弯潋白的月亮和一具潋白的躯体,那人的头半垂下沙发边沿,动作随意到恣意,像是睡着了。没有任何的性别特征,五官同样模糊,但有一头黑色碎发,和手臂上的一道长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