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表现出我并没有仔细听通话内容,于是埋头替棠翎理了理乱七八糟的茶几。这桌上摆着一个空汽水罐,上面摁灭了很多个烟头,歪扭着橙黄的身子,像灰白废墟里一个个夭折的婴孩。
气急,陈无眠踢了一下纤细的茶几,狂震波及桌面,那罐子应声栽了下去,烟头散了一地。
然后她匆忙起身,背着我道:“等会儿棠翎回来,你给他说一下。”
“我跟原来的大学同学上了床,被他老婆撞见了,那天他带我出了海玩儿,也是那天,他老婆带着孩子跳了海。我得避风头,这段时间会呆在白玛,不回去了。”
其实我并不明白陈无眠阐述前面这故事的意义何在,她其实不需要解释那么多,因为这并不是个能够加印象分的理由。
送走她后我站在门口杵了半天才拖着步去厨房,看见棠翎正坐在背门的窗台上抽烟,盯着白玛外周那片灰蓝色的海。
“你听见了?”
棠翎点点头:“不是好消息。”
还以为他指的是发生在陈无眠身上的事,他却说的是陈无眠得呆在白玛避风头的这个结果。
醋都醋不起来,我隐隐能察觉到我和陈无眠的同病相怜,甚至为棠翎从始至终的无动于衷感到茫然的愤懑,或许叫做,痴迷的愤懑。他和别人都不一样,是我从出生在这伪善世界里从未碰上过的头一号烂人,我开始为残缺着迷,爱上他明面上的轻浮肮脏和这浮夸的不谙世事。
“小陈姐不想做那些事明明可以不做。”我也翻到了他的旁边,“我觉得其实她应该并不是很缺钱。”
“她喜欢这样。”棠翎说得很残酷,“被观赏。”
我不能理解:“看起来更像走投无路。我听见她说了什么违约,是不是有什么合约问题。”
棠翎没有再回答了,他只是转头看向我:“不是说拿了外套就走吗?”
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杀得措手不及,我皱眉道;“替你挡灾也要这么苛刻吗。”
烟灰簌簌地被抖在楼下的破烂雨棚上,棠翎漫不经心地向前倾了倾身子,让我觉得他快要掉下去。
“讲个笑话再走吧。”
“我不会。”
我又抬眼望向他:“你要吃什么药?生病了吗?”
棠翎笑起来:“她不是让你自己翻柜子吗?”
“没礼貌。”
“说要强奸我就有礼貌了。”
我一时语塞。
“睡不着才吃,还有偶尔头疼的时候。”棠翎说。
我突然问:“睡不着的时候会干嘛?”
“发呆?”棠翎好像还仔细想了想,“回神过来经常就天亮了。”
他把我拽下了窗台,“白玛的日出很漂亮,只有在那个时候,这海瞧起来没有那么脏。”
是很漂亮。我想起了共度的第一个清晨,被荧红色烫透后的他。
“监狱”这个词总是不合时宜地从脑海里跳出来,我的心在微小瞬间里皱了皱,虽然也不知道这其间究竟有没有什么关联。
齐柏林飞艇的海报就神经质的贴在抽油烟机下方,却半点没有被油烟熏过的痕迹,他好像真的把自己过得像个暂居客。
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其实是好事,但我永远不明白没有挂念的人该怎样独自行走。
“我不想走,能让我留在这儿吗?”我说,“你不是说偶尔醒来看见有人,心情会还不错。”
棠翎很轻佻地用指节敲了敲刚刚的那只玻璃杯:“没玩够?”
我从背后环住他,闻见沁在他衣料间南方湿气燃烧后的松节油味,闷闷地开口:“我只是想,今晚睡在你身边。”
第7章
和棠翎相遇的第一个晚上我想要睡了他。
果然善变是天性。而在这第二个夜里,我却只是想睡在他的身边,什么也不要做。如果他睡不着的话,我也很乐意犯我的话痨症。
我又把他抱得紧了些,感受到他浅慢呼吸间嵌进了一个短暂停顿。
最终棠翎还是不让我留下来。其实我也清楚,我们也确实没有熟络到相拥而眠的地步。
白玛的雨好像永远不会停,又这么该死的温吞,甚至让人提不起去借来一把伞的勇气。
回家前我绕道回了蓝莲花。
店前的暖灯明明灭灭,门依然大敞,老徐正坐在里面打瞌睡。
架在高处的电视似乎在放着什么影片,声音开得很小,短焦镜头里的色调十分诡丽。
我这人很少产生什么愧疚心,但瞧见老徐总要给乱跑的我收拾烂摊子难免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没有吵他,我只是拿了一只灯泡出来,准备踩着花架让现在这位老将退休。
伸手时那上面的飞蛾雾一样的散了,我没有被恶心的昆虫吓住,而是被老徐的一声梦话弄得险些从架子上栽下来。
“囡囡别哭。”
可能也是从外地来的缘故,这样的称呼对我而言极其柔情肉麻。鸡皮瞬间侵占了我,我邪恶地开始怀疑老徐该不会是有了那种小少女相好吧?我总觉得不会是女儿,因为偶尔偷听老徐接电话我能知道,他老婆孩子对他说的话蔻裙衣零巴屋思瘤留罢司芭只有两极,要么大吵大闹,要么冷言冷语,关系一看就不太好。
换好灯泡后我在裤子上擦了擦灰,蹑手蹑脚地走进书店,贴在老徐身前的那只木柜上,试图去听听有没有什么下文,而迎接我的却是一句“于真理”。
怎么会是“于真理”?
抬头撞上老徐的目光,我叹息着摆了摆手:“老徐,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看我。我们不合适,而且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囡囡……你还是找别人吧。”
老徐像是刚睡醒就听见噩耗似的迷茫地盯着我。
我能领会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其实,主要是我有喜欢的人了……这样吧,如果过段时间我还没追到他,我愿意留在白玛,多给我们一个机会。”
“……你喝酒了?”老徐皱起眉,“在说什么狗屁话?”
对峙以后我才明白那“囡囡”原来真指的是他女儿。
我不解,问道:“你这么想你老婆孩子为什么不回对岸工作……开着蓝莲花也发不了财啊。”
不亏就是极限了。
老徐一副大智若愚的模样,却也不愿意多说,只一句:“距离产生美。”
小心老婆跟别人跑咯。我心想。
我趴在收银台上,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老徐,我找到想做的事了。”
老徐放下手里的书,很配合地问了我一句:“是什么?”
“周一到周五去贰玖画室做模特,那里的老师还告诉我,空下来的时候可以跟着学画画。”
“你想学画画?”
我甩了甩手,笑嘻嘻地说:“左手退休了也快两年了,得让右手学点什么东西了。”
老徐看着我手臂上的疤,楔口似的长狭:“好事。”
“我还想要帮一个人。”我说,“老徐,我想要帮帮他。”
老徐认真地回望我。
“我觉得他好虚伪。他的一切都是假的,笑是假的,什么都不在乎也一定是假的,可别人对他表现出的所有都信以为真。他一定很矛盾,成功让别人相信了他想要他们相信的,但无论怎样他都是被误解的,哪有人被误解了还会开心?我想拆穿他,想让他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可我找不到证据,甚至瞧不清端倪。”
老徐已经习惯我的前言不搭后语:“你要怎么做?”
脑袋空空,我回答不了,也许我什么都做不了,以前学过的好像都派不上用场。
老徐也不再问了,只是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些。他在我的故事里总是只扮演一个耐心的倾听者,不会自以为是地给出一个平凡中年人的人生建议。
坐在新进的那批书上,我眼神游离地盯着高处的电视机。
半晌我才又重新开口:“这是什么?”
“我老婆曾经很喜欢的电影。”老徐顿了顿,“我想看一看她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样的。”
我觉得老徐这句话很怪,这种事难道不该在恋爱时就该去做吗?
老徐说过,维系婚姻的绳子是责任不是爱,同床共枕久了一周都想掐死对方几回,只有在卸下柴米油盐喘息的片刻,也许会有几率回忆起爱。
我不懂。没结过。只是觉得,可能白玛到对岸这个漫漫海峡的直线距离,让老徐成了能够去回忆的幸运儿。
电视上的人在说粤语,我只有盯着字幕看,而那繁体字幕也把人看得很晕。
托费城美国妈的福,我认出那上面的女人是李嘉欣。
是我快要入学以前的最后一个住家,爸爸是墨西哥人,妈妈祖籍香港,是嵌合起来的家庭,各自带着各自的孩子,外加我一个临时来的顽固中国人,这家里有着纯正美国血统的就只有前院那条金毛了。
美国妈经常在饭桌上讲一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豪门秘史,李嘉欣的丰功伟绩被她提到过很多次,但那时候我对她的印象只是广告上被饱满硅胶欺骗的不朽女明星。
现在看她在屏幕上颤着手抽烟,我有点看出神了。没想到这么漂亮。
神态又让我莫名想起棠翎。我真有罪。
老徐对我说她旁边的这个男的是黎明。我不认识,我不太了解国内的明星。
我还不懂为什么老徐今夜还有耐心给我解说了,直到他引出了那一句“你觉没觉得我和他长得像”。
“没有。”我斩钉截铁。在我受限的比喻范围内,和老徐最像的,是演战狼的那个。
黎明坐在巴士上讲着独白,他说就算你是一个杀手,一样会有小学同学。
我有些茫然地怔住了。
哪里有什么特异的独居动物,一个人活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最终我还是没有陪老徐看完他用来热恋老婆的电影,回家的路上我靠在一个路灯下从兜里摸出了从画室顺走的棠翎的名片,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接起来的时候他没有讲话,我知道这对他而言是陌生号码,于是补了一次初见时缺掉的自我介绍。
我还把我叫于真理重复了三遍。
他还是叫我小沙弥,我后悔死了,早知道听他叫一次我名字这么不容易的话我才就不该说我是少林寺来的。
可他也不问,也不质疑,显然我是不是沙弥根本没紧要,只是他想要用用这个有些罕见的称呼。
支支吾吾半天我总算突兀地憋出了一句:“希望有一天你能对我感兴趣。”。
棠翎问:“感不感兴趣很重要?”
我嚷着一句绕口的“重不重要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就飞快地挂掉了电话。
如果什么时候棠翎能开始对我感兴趣,我就有了可以和他交换的筹码,于是可以要挟他说,用我的一件过往换你一件。
我想要问问棠翎的过往,或许平和或许混乱。并不是好奇真假,也不是在意流言,我只是想从那之中找到我究竟能做些什么的答案。
我不在意他有没有一个美丽的过去,只是希望尽力帮他走进一个稍微不那么难过的未来,哪怕这个陪伴注定是短暂的。
我真期盼这一天能早点到来。
第8章
最近白玛要来一个和尚,我听岛上人都叫那人“海湛法师”。
我不信这些,所以根本不感兴趣。而我把这事讲给棠翎听的时候他理都没理我,于是我断定棠翎也对这海湛大师不感兴趣,由此能够得出我和棠翎天生绝配的结论。
来贰玖当业余人体模特快两周了,我在这里过得极其自在。我不要工钱,能做的都会做一些,所以陈醒他们都开始叫我吉祥物。
以前没什么渠道认识年纪相仿的人,现在和那群学生混作一块之后竟然会觉得生活这事因为有了些人烟气而变得明亮了好多。
少男少女里我最爱逗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因为他一和别人说话就脸红,叫蒲卫。蒲卫人高马大的,竟然这么害羞,在这之前我还没见过这种神奇的物种,所以总是想尽办法逼他和我讲话。
他是那种被日本文化侵蚀的小男生,漫画画得很好。鉴于比起那些画不完的罐子果实我还是更能理解漫画一些,所以课间的时候我喜欢蹲在后面看他画漫画。
他画的漫画讲的是异种入侵,青梅大胸妹全程都在做舔狗倒追废柴男主,开篇还替男主挡了寄生虫的侵蚀。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小处男的理想对象都是这么娇美又无私。
“谈过女朋友没有?”我把手稿递还给他。
蒲卫啃着面包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半晌才通红着一张脸回望我。
唉,总这样就有点没意思了啊。
我凑近了一些,悄声说:“你是不是暗恋小刘?我看你每次画画总要抬头看过来,这个方向一直是她坐。”
蒲卫愣住了,啤酒瓶镜片底下的三角眼迷茫地闪烁,像是被喉管里那块面包噎着了,他呛得扶住了画架。
慌忙间我随手在包里抓了一瓶盗版七喜出来拧开了瓶盖,递给了他。
蒲卫狂灌了几口,又包着生理眼泪瞥了我一眼,支支吾吾地说了句“谢谢”。
我异常满足地拍了拍他的肩:“多讲点话,要是以后有了什么事情不方便给别人讲的话可以给哥说!”
上课铃又响了,我正打算从座位上起身时,却好像能感受到一个赤裸的视线烧在了我的后颈。下意识里我回了头,一下撞上了棠翎从阳台上投来的视线。
棠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有些延滞,就好像一直在看着这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