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尖锐地过,把他的浅色的额发吹得散乱,也扬起了笨重的灰蓝布帘,等到窗帘再度回到原位的时候,背后的棠翎却不在了。
仿佛是我眨眼间的一种错觉。
艺考班的女班主任走了进来,来画室工作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之前在阳台上和棠翎抽同一支烟的那一个。
她很得学生信赖,亲和力远大于教育力,一见她走进教室那些小孩就呜呜渣渣地叫好累好累。
“马上就不累了。”她笑着说,“后天我们去西面的星星湾写生。”
我是第一个叫起来的。
太尴尬了。没想到这拨小孩儿竟然这么沉得住气。
所有人都转过来盯我,我看见连棠翎也靠在后门咬着吸管笑我。
我拖着步子游到后边:“你早知道啦?”
棠翎瞥了我一眼,突然抬起手扶住我的脸颊,拇指不轻不重地按过了我的颧骨。
我一下红了脸,抬眼盯着他。
他朝我展示指腹上的几近干涸的红色颜料:“脸都花了。”
我有些迟钝地用手背去擦脸,意识到这应该是我蹲在蒲卫身边欣赏漫画大作时蹭到他的画了。
棠翎又侧了回去,顿了片刻才轻声说了句:“不要天天去招别人。”
“……哦。”我随口应道。
是一个准老师的责任感在驱使他去保护学生吗?我还是不明白。
星星湾不叫星星湾。
这件事情是快要到星星湾时我才听陈醒说的。
包车颠得我想吐,我却还是像个小学生春游一样的满怀兴奋。
“那本来叫什么?”我问旁边的陈醒。
陈醒说那片海滩没有名字,但至于为什么被叫做星星湾他也不太清楚。
我也不太在意,本来醉翁之意也不在酒。全程我都在向陈醒索取关于棠翎的信息,结果他告诉我的都是一些很奇怪的小事。
比如棠翎把泡咖啡的方糖当零食吃;比如他还有两颗蛀牙;比如他之前还在广场上教中学生滑ollie,结果那些小男生连续摔了几天之后就畏难跑了个干净,后来棠翎竟然觉得问题也许出在他身上,还专门找陈醒问“怎么和学生相处”。
慈悲的棠翎菩萨现在正坐在我前座睡觉,我晕晕乎乎地把头搁在了他的靠背上。他耳边毛躁的浅发不时地搔着我的眼皮,脸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我好想亲亲棠翎。
“到了。”
司机这一句方言浓厚的话彻底将我拽回现实。
路上车出了些状况,我们到时都已经迫近傍晚。
所剩的时间成了不多不少的尴尬境地,于是陈醒大方略去了安排里的一次写生练习,转为让学生自由活动,只说晚上得一起吃饭,还有篝火晚会。
还没等到他把话讲完,那些小孩就猢狲一样地四处散了。其实我原本也想和他们一起撒丫子跑的,可后来想了想,我在这画室应当属于工作人员级别的,不能这么丢面。
我们的营地在海湾中段,海滩就是普通的软浪白沙,但另一面却是绵延而去的海岸山脉,遥遥看只望见云雾里的烟青色,像只横卧的绿孔雀。
陈醒指了指:“最高峰是孔雀山。”
张勇之前对我说,站在孔雀山顶就能看见对岸的霓虹高楼,所以总是吸引很多向往对面的岛民。人烟多了,带的山上古寺的香客也多了起来。可前几年白玛发生了一场大地震,那古寺受损严重,尤其是那一尊尊佛像,所以如今算是荒废了。
陈醒见我提及这些,想起什么似的对我道:“那个海湛大师就是政府请来扫新舍业寺的,好像还开始招修复志愿者了,重建可能是为了发展旅游?那个寺庙虽然也不大,但好歹也是前朝留下来的,古刹呢。”
我点了点头,回过神来时身边的陈醒就被女老师们抓去照相了,留下我和棠翎两个人,以及东倒西歪的艺考小推车。
绵浪周期性地来吻我的鞋,我看了会儿沙子又抬头看他,而棠翎只是沉默地望着孔雀山。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已经学会了开口去问,面对棠翎我只用得上以前练琴蓄下来的耐心,毕竟问十个他总会答一个。
“大一的寒假我在厦门的南普陀寺做过志愿者。”棠翎说。
“做什么呢?”
“修复佛像。韦陀菩萨的右手掌断了,老师参与了这个项目。”棠翎好像陷入了回忆,“其实都是老师和研究所的人在做,我们只是跟着看。”
我眨了眨眼:“好玩吗?”
棠翎笑了笑,说:“不好玩。我都在宿舍里通宵打游戏。”
日落烫红了他的侧影,也把他熔得柔和了许多。
我猜他也许很喜欢那一份过往,因为这是我第一回觉得这笑有了七分真。
想起秉承的交换原则,于是我说:“我以前是拉低音提琴的,到十七岁以前,都是。”
棠翎像是不太意外,只是转头看向我,似乎在等着我继续。
“我不说了!”我赌气道,“你再说点什么我就继续。”
棠翎只是笑道:“我没什么有意思的可以说了。”
这人是蚌,掰扯一下只开一瞬间又立刻得合回去。
棠翎弯着眼睛,逗小动物似的挠了挠我的脖子:“在叫吃饭了。”
可能陈醒找的是度假村体验项目,每个流程都无比生硬。仅仅是因为大家多吹了会儿牛,就导致饭还没吃个尽兴就得马不停蹄地去参加篝火晚会,因为这只外地请来的表演队行程很紧。
海滩上架起了一簇艳丽的火,随着潮湿的海风有猎猎的热气刮过来。
大家蠢兮兮地围着火堆牵手跳舞,对此我根本没有任何期待,因为棠翎以拍照为由一个人留在了外面,所以我左手牵的小猛男蒲卫,右手牵的老猛男陈醒。
这之后又是万年不变的真心话大冒险,当然,老师们基本可以耍赖。
可我不是老师。
于是当酒瓶指向无辜的我时,我选了大冒险。他们让我唱歌,可对于唱歌我实在没太多造诣,现在弹在我脑海里的那几首歌里,唯一从音到词能记得清楚的就只有那首一场游戏一场梦。
因为排练了好多好多遍。
我只唱了一节,班上的一个小潮妹就瞪圆了眼睛,风一样地跑到我的面前来,要把我吃了似的盯着我看。
“真理!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很眼熟,但一直想不起你到底是谁。”她激动得眼皮都烧红了,“你是不是和范安垣上过那档唱歌节目!?就,你是他的特约嘉宾!是不是是不是?”
我心想这都认得出,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先不说我长变了许多,上那节目的时候把我弄得多花里胡哨,又烫头发又化妆的。
范安垣是我美高同学,我们是一个校乐团的,他高我两级但大了我快五岁,这是因为他舍不得妈妈,念了一半又回家去呆了几年。出道之后他参加那个唱歌节目,抽到一首老歌,他想改编,苦于才子人设又不好大肆找来外界音乐人,于是就拉来了熟到冒泡的乐团替他卖命,我就是里面拉提琴的那个。
我不懂,这种妈宝男也能在一年半载里飞跃成了少女偶像,真是世态炎凉。
班上的几个女生发出了一阵惊呼,虽然这惊呼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了范安垣这个名字,但还是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往后挪了挪,藏在了陈醒背后。
后来每一个人经过时都要问一次“为什么现在不练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说。
棠翎过来救了我,他把我拉到人群外侧,和他一起并排坐着颤巍巍的木箱。
好多孩子坐在火堆边嚷着之后一定要去北京,互相为互相打气,像一团可爱又殷勤的蜜蜂。能够感受到这噬人的热忱,我攥着和他们相仿的年纪,却只是沉默地坐在最外侧,看着他们被火光映亮的眼睛,年轻的,闪烁的。
虽然我们都知道,坐在这儿的人里能够实现梦想的并不会有太多。
“出人头地金钱名誉,我好像从没有抱有期待过,甚至在我眼里,那还不如吃饭重要。”我说。
棠翎睁开了阖着的眼,跳跃的火光把他烧得透明,像是只有一把魂。
“能有权利虚度光阴就最好了,然后只去做想做的事。”我笑着说,“……像我这样的人,会不会太没出息了?”
棠翎只轻轻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可最后他把我抱进了怀里。
他身上的布料还没晾干,留下了软糯的湿润,拥抱时有一种海藻般的缠绕感。这种不该属于我的安心感又将我噬灭,我忽然掉了眼泪。
身体僵硬一片,我并没有回拥,他却将我抱得更紧了。
我不知道原来棠翎是个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可也许早在见他第一面时我就该清楚了。
第9章
“棠翎……”
过了好一会儿,我埋在他的肩窝低声开口。
我听见棠翎的喉间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回应,然后我又说:“我今晚是和你睡的吗?”
棠翎大概千算万算没想到我会在这种情境下开口说烂话,愣了好一会才松开了我,又轻笑了一下说,“所有男老师都睡一屋。”
他又凑近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想干什么?”
我哼了一声,埋头把他的鞋带扯了。
突然我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于真理”,我抬头,一下瞧见蒲卫直愣愣的一大条竖在了我跟前。
“怎么了?”
蒲卫瞥了一眼我身边的棠翎,又向前迈了半步,哆哆嗦嗦从背后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了我。
那上面画的竟然是我,是我坐在火堆旁抱着膝盖发呆的样子。我觉得蒲卫把我美化的异常可爱,总之一点也不写实。
但我还是开心坏了。
蒲卫一脸没送过别人东西的模样,又有些欲言又止:“之前你不是说想让别人画你吗……”
我猜蒲卫指的是第一次我来画室央求棠翎画我的事,下意识里我看向他,他也正注视着蒲卫,但仍然是漠不关心的模样。
“好好看……”我感叹,站起来锤了锤蒲卫的肩膀,“谢谢你小蒲。我很喜欢……!”
蒲卫脸又红了,一阵手忙脚乱以后就像块冲浪板似的拖着步子走回了人群里。
我真担心他追女孩儿的时候要怎么办。
我又透着火光仔细端详了好一会,特别兴奋地拿起来给棠翎看:“我真这么好看啊?他把我画得也太像小姑娘了吧?”
棠翎没说话,我认真问他:“……诶,画室里有没有多的框啊?我想裱起来放家里。”
然后棠翎走了。
我困惑地盘腿坐在木箱上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本来想追上去的,却瞧见他被走来的女老师一下挽住了手臂,也不知是什么作祟,我又哆哆嗦嗦退回了原地,甚至不敢再抬眼往那边看。
我竟然开始觉得有点难受了。
分明棠翎还是我们初见时的那副模样,只是我变得奇怪了。最近我常常在想,如果棠翎始终都不懂拒绝的话,不如以后的决定都由我来做,也许我可以把他绑起来、关起来,让他以后再不会走向别人。
我是没想到陈醒喝醉酒之后会这么的骚情。
帮忙把学生带回宿舍后我才拖着步子回到男老师们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陈醒眉飞色舞地举着厕纸卷筒大唱《水手》。
他见我进来,搡开了架住他的另一个老师,勾住我的脖子还把卷筒递给了我。
浓郁的酒气溺得我不太舒服,我无奈地应付了两句就缩到最里的那张小床上去了。
陈醒却一下沉默了,安静地在床边坐了好几分钟才又重新开口,他说,为什么她又要来恶心人。
我困惑地看向另一个老师,他一知半解地给我解释道:“陈无眠吧。”
我想起之前陈无眠说她得回白玛避风头,可这两周我们并没有和她打上照面,也不知她究竟去哪里了。
像精神混沌似的,陈醒的嘴里一直咬着“丢脸”两个字,听得我们仨实在是疲了,摸起来打了会斗地主,好在陈醒比我们早睡着,不然这个晚上真是有的折腾。
“真理,你在想什么?”
被人叫了我才彻底回神,有些手脚慌乱地开始收拾扑克。我随口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他们兄妹俩的关系看起来不太好。”
其实我在想为什么都快一点钟了棠翎还没有回来。
“陈无眠做那种事……”他们像是持有相同意见,“换做谁当她亲人都觉得丢脸吧。”
可看片子的时候你们觉得丢脸吗。我突然很想问。
见我一幅沉默的样子,他们又开口道:“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然后灯被关掉,房间归于一片黑暗,只有浅绿的夜光从门缝里隙进来。
竟没人问一句棠翎去哪里了,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的游离。
躺在小床上,我又一个人听了会儿歌,逐渐陷进了半梦半醒的境地,朦胧间我听见有木门推动的吱呀声,以及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
我努力掀开半条眼缝,只瞧见一个人影进来放下什么东西之后就出去了。
是棠翎吗?我模糊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空床。
我迷迷糊糊追出去的时候没有拿外套,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湿润的风不停地往我袖口里钻,冷得我打了个哆嗦。
金色脑袋黑色卫衣,那确实是棠翎。
他一个人走出了小院,沿着荒芜的小路往山侧面的海滩走去了。
他的背影总让我感到很不安,我急得神经跳,觉得他一定又是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