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僵硬地盯着这块明晃晃的标题,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被这眩目的反光晃花了,不然怎么会又痛又涩。
海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坐在我旁边竟然还帮我想起了主意,而我只是恍惚地走着神,可在反复尝试打开棠翎那天被水泡坏掉的手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在棠翎家看见过一个快递盒,是给他寄博斯画集的那个人,而当时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还拍了张照。
我一下直起身来找海湛借了电脑,从云端翻了几个小时终于从上万的照片中找见了那张,反复地看了许许多多遍地址来确认那是否是我想要的,最终巨大的侥幸击溃了我,把我一击钉在了厚重的桌上。我难以内化那份情绪,反映在肢体上只让我趴在桌上孱弱又急促地呼吸起来,世界也天旋地转。
傍晚我下山的时候只带走了那些和棠翎有关的东西,在海湛担忧的目光下坐上了下山的汽车,想着先能找到他亲人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舍业寺重修完成以后孔雀山彻底对外开放了,山路上四处挂着当地旅游局支起的豪情广告牌,它说“欢迎您重新进入孔雀山”,而我却在今天被反着载离了那里。
孔雀山迎来送往的人明显翻上了一番,他们在座位上谈着天分享趣事,我坐在其中却像个失掉魂魄的空壳,抱着棠翎留给我的一切,终于像个傻子一样痛哭出声。
这种感觉和那天我从柯蒂斯大门走出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能经历一次这样浩大的迷惘。就如同那时我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凡,我此时此刻也无法接受我和棠翎之间切实存在的差异,他没有我能过得很好,可我却不行。
明明我已经被带到了一个天地遥阔的新新世界,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我的导游了。
第46章
广州之于我是什么呢?
二十四时燃亮的大厦,离机场好远的演奏厅,总是满座的茶楼。
买了新手机之后我订到了晚上的票,坐着飞机的时候竟然头一回出现了晕眩的症状,这种感觉其实有点奇妙,像梵高伸笔往我脑子里没干的漆上随便搅了搅,那些流动的曲线弯扭着,没出息地把我的情绪放大再放大。
自以为是结出果的羞耻铺天而来,牙关发起抖的时候我开始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我只是不能理解棠翎怎么能这么不把我当一回事,说走就走。
就好像为了尽力摒弃掉一切漫想,我没有任何喘息地往那个地址赶去。缺少社会经验的我还在机场搭了个黑的士,入了城区以后那个司机就领着我在广州的内环线上一圈圈绕,不说还以为他是在寻找勇者迷宫大冲关的出口。
晚上十一点左右这场折磨终于结束,我被司机扔在越秀区一条植满木棉的狭巷口上,得到的原因是车开不进去。
我的手臂不动则已,一动就疼得我直皱脸,连开车门都用上了两只才能勉强使上劲。下车后我虚着眼念过牌号一路走到老巷的岔路尽头,最后停在了一家茶餐厅门口,刚好碰上一个女人关了灯出来,伸手就要拉下那时代感颇强的落灰卷帘门。
我有点突兀地冲上去问了句:“你好,请问你是店主吗?”
女人背上挎包有点意外地看向我,见着我的口音,便也用起了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有什么事吗?”
我竟一时难以组织语言:“你认识棠翎吗?”话罢我又察觉不妥,再焦急地补充着,甚至显得有些毫无伦次,“店里有姓棠的人吗?或者谁的亲戚朋友有这个姓的……”
女人拍了拍我的肩,把我后面的一大串迫切询问压回喉底:“你找他做什么?”
我觉得我快哭了,甚至没再多的气力刨根问底,心里只想着那一个答案:“他真的回来过了?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意外地,她竟没什么防备心理,就那样把我领进店里坐下。为了不添上多余的麻烦,我向她自报家门的时候用的身份是棠翎的大学同学,触上她困惑的目光时我才意识到不大妥当,因为棠翎说过我的脸看起来就像个会扯前桌马尾辫的初中生。
所幸她自己也长了张娃娃脸,后来也没再多怀疑我,所以当她说出她是棠翎舅妈的时候,我也露出了同样的困惑目光。
“家里出了点事,他昨天回来的。”她解释道,然后拿出了手机,“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吃饭还是去做什么了,我帮你问问他舅舅。”
一边是我听不懂的白话,我只能撑着膝游离地看着环境,这个餐厅的墙面上贴了很多海报,大多是电影的,经过了一些剪接,还有些怪异地把昆汀和徐峥贴成邻居,就站在基亚罗斯塔米的东京霓虹丛之上,万玛才旦的《撞死一只羊》独占门口的那块风水宝地,就像在绿白瓷砖之上举办的大型时代拼贴画展,实在太酷了,所以总让我觉得和这老街并不太搭。
棠翎舅妈挂掉电话之后顺着我的视线望了过来,突然对我说:“这是棠翎上次回来的时候贴的,之后他还帮我们把店发到什么网上去了,我们什么也不懂,但是之后生意就好很多,经常还有女仔来拍片。”
我怔怔地望着她,又听见她不知缘何而起地开始感叹道:“棠翎呢从小运气就不好,我记得好清楚,因为把他的事情讲出去估计都没人信。他初中第一次来广州的时候,我刚和他舅舅结婚,看他一个人在病房里无聊,晚上就带了副牌来抽乌龟,结果他输了一晚上,真的一次也没有赢过!不管他手里还剩几张,乌龟只要到他手上就不会被别人抽走了。”她笑着又补一句,“半夜我还看见他拿他舅舅的手机搜抽乌龟到底有没有技巧!”
她看着我:“棠翎的朋友一直也不太多,你们以后都能好好相处就好了。”
我还是那样微微垂着头,过了一会儿听见她的一句“做咩喊啦”,我才有些张皇地用袖子遮住了眼睛。我好像只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中觉得很幸运,明明普罗大众都会拥有来自家人的温暖,那棠翎就不该没有的,收走他那样多的东西,能多还几样就再好不过了。
她有些手忙脚乱地给我递纸,果然是一家人,她和棠翎同样都应付不来这种局面,最后只得岔开话回答起我之前的问题。
“他舅舅说十点就已经吃完饭了,棠翎应该早回家了。”说着,她就把棠翎家的地址念给了我。
我就像得了什么珍宝似的,道谢两遍不够,还连着慌乱地鞠了几个不合时宜的躬,然后转身跑出了巷子。
其实坐在的士后座的时候我真是惴惴不安到了极点,怕到了那里根本找不见人,也有点怕和他的爸爸妈妈打上照面,印象里棠翎基本没对我讲起过他的家人,我也不知道到时该用什么态度和他们交流。
可那些在我脑内预演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个小区就在珠江岸,独独地比周遭的楼盘拔得更高,里面的规划无厘头地像在让人体验密林探险,要不是最后找见了灌丛里的路牌,我估计一晚上都得在小区花园里打转。
按照地址上到十四楼,一层只有两户,刚一走出电梯我就瞧见了窗台上的人影,是整个身子都湮在暗中的棠翎,浓郁的夜里只有他的头发微微润着光。
电梯间的清光一掠投在他的身上,可他却像是匮乏感知一样毫无反应,只是那样坐在楼梯间的窗台上,一点生气也没有。他弓着背,整张脸都埋进了手掌间,每个骨节都嶙峋异常,椎骨乖张地高耸,好像一折就能落得个粉碎。
我发怔地盯着毫无防备的棠翎,一时忘记了眨眼,直到眼睛干涩到发酸才反应过来,上前去拉他的手腕。可我没想过那份支撑会这样无力,只是没怎么使力的一拽,棠翎就从窗台上向我倒来了,整个身体也压进了我的怀中。
我慌忙地用上全力才把他撑住,也闻见了他身上的酒味,他似乎醉得厉害,连意识都不太抓得回来了,浑身也莫名烫得厉害。
展圆了臂,我环抱住了他,将脸顺势埋进了他的颈窝,闻见他发梢熟悉的薄荷,却发现之中莫名还掺着些焦味。
实在难以排解想念,我开始拖沓地蹭着他颈后滚热的皮肤,抱住他腰的手也再紧了紧。
终于模糊恢复了对外界的知觉,棠翎试图直身起来,一下的失重让他不得不伸手忙乱撑住墙壁,把电梯的按钮也碰得红亮。
晦暗不明的光线里,他湿润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游上了我的脸,像个迷茫期好奇心迸发的小孩,看了好一会儿,又抬手来摸,指尖抚过眼梢颧骨鼻梁,然后不确定地低声叫了我的名字。
我只是紧紧抱着他,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干嘛喝那么多酒啊。”
怀里的温度的确不太正常,我下意识探手去碰他的额头。可指腹刚贴上那块热烫的皮肤,棠翎就用上狠力气扣下了我的手腕,明明连站也站不稳,却还是把我整个人从面前拉开了来。
“别他妈跟着我了。”
只是平静又嘶哑地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棠翎就再没看我,转身撑着墙壁一步步地往家门走去了。
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仅仅是因为误会我不告而别才讲起伤人的话,只觉得这反应真是轻浮得难以让人理喻。
“棠翎!”我僵着身站在原地朝着他背影大喊,劲一下使完之后变得哽咽起来,“……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吗?”
棠翎没答,或者说是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晕眩地靠在了墙上,开始在兜里找起钥匙。
我向他跑去,想着我他妈从三楼跳下来,从白玛找到广州就为了见你一面不是过来听这个的。委屈最后发酵成了气恼,我咬紧臼齿拽过了他的衣服,逼着他和我对视。
而棠翎只是任着我紧拽他的衣领,偏过了头瞥着我,稍长的额发把眼神遮了大半。
“为什么突然就说这种话?”
“一开始就和你说过,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你就是想随便找个借口把我扔了!”
“随你怎么想。”
我觉得我一定是精神出现问题了,羞恼构成的自尊心渐渐拆了个干净,最后将我撕得狼狈。
“是讨厌我了?我哪里做得不对吗?你别这样好不好,棠翎,棠翎,别不要我。”
棠翎制住了我慌忙伸向他的左臂,也不知是按上了骨头还是肌肉,剧烈的疼痛袭上了我,让我无法控制地痛吟出声。
令我意外的是,棠翎竟然立刻松了劲,皱起眉头看着我扭曲的表情。
趁着黯淡的光我才留意到小臂上跳楼留下来的斑驳淤血,坏死一般呈现出噬人的青紫,这几天满脑子只想着找到棠翎,都没有仔细看过。
然后我无念无想地用起这只手和棠翎十指相扣。难道是鼓吹自己的价值吗?那时我竟没能抑住脸上的餍足,反而有些进攻性地凑近了身子:“棠翎,为了见你我从三楼跳下来了,虽然没有死掉,可是跳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如果死掉其实也没有关系,跳出去我就自由了,跳出去我就能和你在一起了。以前有人为你这样做过吗?一定没有吧。你早该知道的,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舍得了。”
棠翎的瞳仁紧缩起来,原本平静的脸上泛起了波澜,虽然极微弱,可一种形似于痛苦的情绪浮了出来。
一时再没了别的声响,楼道里只回荡起我与棠翎杂乱的呼吸。
“于真理,你走吧。”
话音未落,棠翎像是难以承受什么似的开始麻木地摸起了兜,那里面有很多钞票,其间只夹了几张散碎零钞,其余的几乎都是最大的面额,然后被他一股脑地都塞给了我,又因为我紧收的掌心而纷纷扬扬地往地上落去,像打响的红色礼枪。
“去医院,回家,去玩去找下一个,怎么都行。”他说,“走。”
大概身体难受得厉害,他有些脱力地坐上了门边的消防箱,手掌紧紧摁住了上腹,先是垂着头平复晕眩,半晌才慢慢抬起眼来,用上异样冷漠的眼神看着我,仿佛亲眼见到我转身离开之后才愿作罢。
我难过得讲不出任何,只沉默地缩成一团坐在了他的腿边,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神,身体也开始不自主地发抖,齿关反复地碰在一起,如至冰窖。
我现在才觉得,我之于棠翎而言大概就像个被随手贴在他身上的劣质广告,来得如此轻易,看似顽固其实也容易揭走,只要把我肢解成翻着白屑的零散几块就好了,反正多试几次总能撕个干净。
短暂的僵持以后,棠翎开始意识到让我立刻听话离开这事不太现实,于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反而自己往电梯间去了。可他根本抓不住平衡,越走高瘦的身子就弯得越低,在险些跌倒以前又一下掌住了门框,孱弱地呼吸着。
看着他背影的时候我快哭了,终于如他所愿被撕成了零散几块,几乎是吼出声地:“我走!”
“……只要保证了你不会他妈的半夜烧死我就走,行吗?”
棠翎最后纵容了我了一次,确切地说,他是没有意识再坚持了。
我把他扶回了家,他家有好长的一条玄关,家具齐全也整洁异常,和他在白玛乱糟糟的出租房真是有着天壤之别。五间卧室里最靠外的是他的房间,因为我瞧见了门口书架列好的头文字D。
可能由于太久没有人住,家里的其他人都已经把他的床具收纳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床板,我只好转向将他扶进了一旁的客房。
然后我开始收拾残局,烧水,满客厅找药,测体温,把零碎的事情一一忙完以后才短暂歇下来。站在床边望着他紧锁的眉头,我开始想自己是不是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