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几页同学发来的观察日记,翟迪感到毛骨悚然,给杨恪去电询问,才得知原来两人早已认识。
不过杨恪并未多做解释,只说是爷爷在遗嘱里给他安排的结婚对象。
翟迪在赫市长大,父母都很开明,没碰见过封建家长。他认为一个长辈立下遗嘱,从坟墓里伸出手来,用金钱约束小辈的婚姻自由,是一件荒谬至极的事,对于那份杨恪不想要的遗产的附赠品——郁知年,也没什么好感。
得知杨恪与郁知年同居的时候,翟迪大吃一惊。
那天赫市的雪也很大,杨恪来公司里,工作间隙,十分随意地告诉了翟迪这件事。
翟迪愣在当场。
“你要和他结婚?”翟迪回过神来,这么问他,“已经搬进你家了吗?”
杨恪说是,又没什么表情地说郁知年:“吵得要命,搬了一堆东西进来。”
翟迪仍有些困惑,他知道杨恪的爷爷是谁,清楚遗产金额必定巨大,但杨恪的经济已经独立,且非但从未表露过对遗产的渴望,甚至提起过对爷爷财产的厌恶。因此翟迪忍不住问杨恪:“你打算按照遗嘱办,继承遗产了?”
“嗯,”杨恪当时看起来很冷静,像平日里交流工作似的说,“把那些东西给他。”
杨恪的话说得暧昧,有许多可理解的角度。再往后过了许久,翟迪恍然发现,他理解出了错误的一种,但细细回想,他觉得这也不全是他自己的错。
和郁知年同居后,杨恪的变化并不大。
大学毕业,正式入职公司,杨恪天天待在办公室办公,最早到,最晚走,根本不像个在恋爱的人。
唯独有一次,在大约入职半个月左右时,他们和一间跨国公司的负责人开视频会,开到凌晨,翟迪当时的女朋友来公司等他,会议结束,他们走出去,隔着玻璃,看见她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当时杨恪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是在第二天,两人见了一名投资人,一起去公司附近的餐厅吃午饭时,杨恪突然问他如果每天不想见面,是不是就是不大喜欢。
翟迪脑中警铃大作,立刻告诉杨恪:“那肯定啊,喜欢当然是天天都想见面。”
“你要是不想见郁知年,”他劝诫,“又不想要钱,这婚结了也没什么意思。”
“不是我。”杨恪干脆地否认了,像没问过一样,开启了工作的话题。
虽然这段对话很短,但杨恪很少问翟迪这类问题,翟迪便一直没有忘记,认为这是杨恪为是否该继续这场婚姻而感到左右矛盾的佐证。
翟迪第一次对杨恪的情感产生一些怀疑,是在郁知年回国的时候。
那时杨恪准备和郁知年注册结婚,刚好赶上公司筹集资金的时期,人人忙得脚不沾地。翟迪原本劝杨恪等过一阵子空下来,顺便能度个假,哪怕不是和喜欢的人,去享受假期总是好的。不知为什么,杨恪硬是不愿意,压缩安排,挤出了一天,非要在两年满期时便与郁知年注册。
订好的注册日,翟迪一天没收到杨恪的消息,致电关心,杨恪没接。
到了很晚,杨恪才给他发消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休息两天。
翟迪觉得在结婚这天生病,未免有些倒霉,又打电话过去,杨恪接了,听起来有些疲惫,说自己没什么事。翟迪问他:“郁知年在照顾你?”
杨恪沉默了一会儿,告诉翟迪:他回国做项目了。他说话的语气和往日没区别,但翟迪听着,不知怎么,心里一惊,忽而觉得杨恪和郁知年之间,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过了两天,杨恪回来上班,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仍旧加班到很晚,情绪稳定。翟迪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得太多了,不再放在心上。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晚上,翟迪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接到杨恪电话,坦白做错了事,说为了和郁知年结婚,谎称公司经营不佳。
“他问我是不是公司出问题,”杨恪说,“我承认了。”
杨恪没说太多自己和郁知年之间发生的具体事项,主要是来找翟迪道歉,提及可能会对公司造成名誉上的风险,但若最坏的情况发生,他一定会承担责任。
翟迪震惊和困惑之余,觉得有些好笑。
此时此刻,他才发觉杨恪的许多他感到反常的行为,都得到了解释。
依照翟迪看,杨恪的恋爱谈得实在有些狼狈。
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每一件事都像努力在做,总是做不到点子上。杨恪甚至向翟迪的姐姐要了婚礼策划的资料,但后来也没用到。没过多久,德钦集团的股东起诉的新闻便闹得沸沸扬扬。翟迪从新闻稿件上看见杨恪的家务事,心情也很是复杂,和杨恪一起,对投资人做了许久的解释,将公司名誉拉回正轨。
不过自六月以来,虽说郁知年又跑去偏远地区做项目,杨恪的婚姻关系却似乎终于有了好转。
翟迪恋爱经验丰富,深谙追求之道里,最重要的就是唤起对方的怜悯,指导杨恪多多展示自己工作的艰辛,后来便时常听见杨恪给郁知年打电话,诉一些没必要诉的苦。
七月下旬,交易进入了收尾的阶段,他们用最低的成本达成了并购。
而签约第二天,杨恪迅速地提交休假的申请,离开了赫市。
——观察分析日记(六)
主题:小迎新
(记录人:郁知年 时间:2016.9.23)
又至一年迎新时节(社会学迎来两名学生,其中一位来自宁市,还是同校学弟。学弟性格开朗,本周已带他参观过学校、做了关于各科教授的介绍)。
周六下午又有小型烧烤派对,办在彭清家的后院,赶完作业四点赶到,杨恪在院子的台阶上和学弟聊天。
跟学弟打招呼,看到杨恪拿柠檬水。
学弟给递来啤酒,就打开喝。
和杨恪关系很好的翟姓友人走近,问杨恪不是啤酒能喝一点,怎么也不喝,酒量又差了吗。
杨恪冷漠地说:“不想喝而已。”
第42章 四十二(2019)
几番折腾,郁知年终于在喜平县的人数最多的村落里住了下来。
这村子叫做宕庄,离喜平的县区不远不近,从县城开车上来半个多小时,算是路况最好的一个村。他租了村长家旁边的一间小平房,梅齐给他弄了一台山地自行车,时不时便来看看他,给他捎些生活必需品。
喜平有自己的方言体系,和三文话的区别较大,郁知年没法完全听懂,便在聘了一个本地助理,名叫小常。小常是梅齐同事的堂弟,原本在三文的旅行社当导游,后来一是生意不佳,二是家人身体不好,回到了喜平,暂时没找到工作。
梅齐同事听说有人找擅沟通的助理,一下想到了小常。
小常二十啷当岁,性格开朗,和四周的村民都熟,耐心地教郁知年说方言。他年纪小,对许多风俗了解得不清楚,但很是热心,愿帮郁知年开口问。
在小常的帮忙下,郁知年和周边的村民建立了不错的关系,笔记进展喜人。
宕庄的通讯信号神出鬼没,大部分时候,手机都收不到消息,村里也没通网线。郁知年想联系外界,只能靠一周一次,梅齐接他去县区时终于上三格的手机信号,以及梅齐单位读书室的电脑。
杨恪并未对此抱怨过什么,不过郁知年每周住在县区招待所的那一个晚上,他总是不愿郁知年挂断电话。两人时差不同,郁知年要休息了,杨恪才刚开始工作,郁知年数次听着杨恪开会的声音睡着。
在喜平的半个月里,赵司北联系了郁知年几次。
他得知郁知年在喜平写民族志,给郁知年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里头囊括自己和同事在山区做田野工作时不便记录但实用的小技巧,也特地为他找了曾在三文写民族志的那位教授,请对方帮忙联系当年联系的政府官员,给他介绍了省档案馆的关系,方便他往后查阅文书资料。
郁知年第一次独立写民族志,对各方帮助都很是感激,两人的来往邮件内容几乎只有工作,唯有一次,赵司北问郁知年,杨恪是不是准备在七月底去喜平。他将这句话加在邮件末尾,字体很小。
郁知年承认了,赵司北很快回复:“山区的雨季有些危险,你们进出都得要注意安全。”
郁知年的民族志主要的研究内容是风物习俗。
喜平的雨季快来了,喜平人对雨季又爱又恨,会在每年雨季来临前进行一次祈福仪式。这是喜平每年最盛大的一场仪式,半个月前,喜平人便已开始准备各类仪式物品,在家门口点起一种山里植物制成的熏香。
说来也巧,杨恪来喜平,恰在仪式即将开始的前几天。这是郁知年田野场里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最早时,他还说要去三文和杨恪见面,此刻却连进喜平的县城都分身无暇。郁知年白天和村里人一道进山采香料,只好拜托梅齐替他接杨恪,让小常在家等他们。
采香料花的时间比他预估得久得多,一直到月亮高悬,他才腰酸背痛地回到家门口。
推开门,他见院子里点着灯,角落放了电风扇来回扇。小常盘腿坐在蒲团上,对面坐着两个人。
梅齐,还有杨恪。
“知年,” 梅齐见到他,高兴地招手,“你终于回来了,这香料也采得太久了。”
“我们刚才还在聊到你。” 他道。
月光下,郁知年隔着几米看杨恪,杨恪穿得和上次来差不多,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距离,没出声,和郁知年对视。郁知年站了几秒,低声对梅齐道:“说我什么呢。”
“说你受欢迎呀,” 小常嬉皮笑脸道,“今天你不是和妙妙一起进的山么,她肯定又一直跟着你了吧?”
郁知年闻言一愣,马上解释:“小常,这不要乱说。”
妙妙是村长家的小女儿,十九岁,读护士学校,暑假在家。或许确实是对郁知年有些好感,但至多是爱来找郁知年聊聊天,没有别的举动。
“是乱说么?” 杨恪在一旁很随意似的问。
郁知年 “嗯” 了一声,走到他们身边。
平房门口挂了一盏灯泡,是院子里最大的光源,四周一股驱蚊的花露水味。杨恪半张脸被光照着,半张脸在阴影里,英俊、干净得不像是会出现在山区夜间院落里的人,坐着的姿势却很闲适,仿佛他也是这里的主人。
小常打了个哈欠,说既然郁知年来了,他先回家了。梅齐明天还要上班,也未再久留,开车回县里了。
郁知年带着杨恪进门,见杨恪的行李已经放在一边。
他自己一身灰尘,先去洗了个澡,出来见杨恪在看他摆在桌上的打印版赵教授的调查技巧邮件。
“我爸倒是经验多,” 杨恪翻了一页,对郁知年道,“送人烟酒也有讲究。”
“这些都很实用,” 郁知年走过去,跟他一起看了一眼,问,“你一个人来的么?”
杨恪 “嗯” 了一声,说:“助理在喜平等。”
“这次待几天?” 郁知年又问。
“三天,” 杨恪伸手拽着郁知年的手腕,将他拉近,道,“是不是影响你和妙妙工作了?”
郁知年一阵面热,对杨恪说:“你不要听他们乱说。”
“是乱说吗?” 杨恪把他拉得迫不得已,跪坐在杨恪身上,杨恪亲了他的脖子,弄得他很痒,又问,“你怎么介绍我的?郁知年。”
郁知年按着杨恪的肩膀,没说话,杨恪又说:“普通朋友?”
“好朋友。” 郁知年纠正。
杨恪脸上没表情也不说话,郁知年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想了想,问他:“路上是不是很累?”
几个月前,郁知年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进山里写民族志,杨恪会来见他。
他的人生未来展望中早就删掉了这样的选项,设想最多的好像是 “某天在赫市餐厅碰到杨恪带着伴”、“参加同学婚礼偶遇杨恪携伴”,诸如此类的情景。
他看着杨恪的眼睛,靠过去,试探着用手碰了碰杨恪的眉毛和睫毛。
杨恪说 “还好”,把郁知年的手捉住,拉进怀里。郁知年爬山爬得膝盖很酸,人也有些困,靠在杨恪的肩膀上,昏昏欲睡时,忽然听杨恪说:“进山前李禄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可能还是得出庭。”
郁知年反应了几秒,才抬起脸,看杨恪,问他:“是信托遗嘱的事?”
“嗯。”
“那我呢?” 郁知年问。
杨恪说 “你不需要”。
郁知年有些担心,问杨恪:“会影响你的公司吗?”
“不会,” 杨恪简单地说,“我是怕你从别的地方看到再多想。”
房里没有空调,也没开风扇,不过山区的夜晚温度低,屋里不热。
窗外都是蝉鸣与蛙声,吊在房顶上的灯泡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有外头飞进来的小虫往灯泡上撞。
这样安宁的夏天夜晚,无端使郁知年想起他们高中那几年。
杨忠赟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有时候也会在晚上去连廊后面的网球场打网球。杨恪打得很好,郁知年则不擅长,没打多久就累得坐到一边,杨恪走过来笑他。
姿势当然不可能像现在亲密,但郁知年那时候不是没有这么幻想过。
他幻想里成年后的杨恪可能会比现在再冷淡一些,不会这么温柔,而郁知年自己主动得多些。然而与十几岁时相比,到底还是隔了一些年数,发生很多事,郁知年也已经习惯性地不太敢过多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