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雁来轻笑:“里面的门道郁行野应该比我清楚。”
听起来应该是没经过鼎润,裴雁来私下接触的案件咨询。我对他们谈话的内容一无所知,所以适时提问:“什么案子?”
裴雁来:“怀德学堂,诉何求安、于贵华等机构管理人员非法拘禁案。”
怀德学堂,总部位于锦城。
一家打着国风教育旗号,声称能让叛逆青少年脱胎换骨的军事化管理机构。网瘾、早恋、同性恋、吸毒的未成年,都是这所学堂的特殊受众。
这条产业链在暗处盘踞多年,前不久,才在公众面前被扯开遮羞布,闹得沸沸扬扬。
我心念一动,后知后觉咀嚼这个名字:“……梁心?”
梁心。
被我叫到名字的青年人看过来,终于和大荧幕上那张脸对上了号。
梁心,一年前,处女作以黑马之姿斩获三大之一,金海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流量和作品傍身,现在的青年演员里势头很盛的一位。《夜路》我看过,同样是非科班出身,他比孙汀洲实在亮眼太多。
反怀德,他是领头羊。
鼎润也接过不少明星的官司,大多收益不菲。但私底下接触到娱乐圈的人,这还是我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梁心粉黑掺半,爱他恨他的情绪似乎都很极端。好的他不承认,坏的也不辩解,总之是个过分神秘的家伙,艺人里很稀罕的品种,我多看了几眼。
是很英俊漂亮的青年人,年少老成,但锋芒毕露。
“……哥?”
我正观察着这位青年演员,他却突然歪着脖子探头,看向我和裴雁来身后,叫起了人。
“滴”的一声,是有人刷卡从小门进了训练场。
我也回头,往门口望。
梁心已经一路跑过去,站在来人身旁。
这个人身量很高,成熟俊美,断眉下的眼笑起来显得散漫,裹在和梁心同款的白色短款羽绒服里,让人想到在旧金山银行中心点燃的雪茄,从顶层天台抖落灰白之雪。
很贵的男人。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
……直到来人自然地揽过梁心的后颈,侧过头,在唇上落了个吻。
很短,但那是情人的亲密。
梵蒂冈人见了也要闭上眼,我不会迟钝到连这都分不清。
亲眼看到青年影帝是同性恋的冲击很大。
可震惊之余,我忍不住去看裴雁来的反应。
两个男人,同性恋人,他的熟识。
在他面前接吻。
裴雁来会怎么样?
像他这类人……会怎么样?
我死死地盯着裴雁来,一时顾不上别的,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到情绪波动。
但可惜,这人演技臻于化境,我没有火眼金睛,没法像X光那样剥下他精心描画的皮囊。说我期待看到点什么,其实也不是。但真的看不出,我又觉得心里没底。
冷汗从尾椎爬上后颈。
一些这辈子我都不想回忆第二次的场景不听话地闪现。我打了个寒战,应激反应短暂地发作几秒。
可裴雁来甚至还在神态自若地寒暄:“欢迎回国。”
来人笑笑:“不介绍一下?”
裴雁来压根没看我:“这位是林小山,鼎润的员工,我的助理。”
来人朝我伸手,一个简单的初见礼节。我听到他说:“郁行野,幸会。”这位郁先生身上的男士香水和裴雁来的截然不同,更厚重,也更辛辣。
“您好。”简短生疏又客气,我平复了情绪,最后只吐出这么两个字。
或许该更殷勤一点。
但我没法在裴雁来以外的人面前将自己放低。
郁行野也只是笑笑,没多说什么。
冬夜的冷风吹到脸上。
说实话,走出射箭馆的大门时,我还在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我眼看着裴雁来开了车锁,径直坐到那辆性能优越的雷克萨斯里。他降下驾驶座的车窗,我在边上站着发愣。
“上车吧。”
说完话,车窗升了上去。
现在,我要坐着裴雁来的车,去和裴雁来吃跨年的晚饭。
——尽管饭桌上还有影帝和他的秘密情人。
我犹豫半天,还是咬牙拉开副驾驶的门。但一只脚刚迈进去,裴雁来就扫了我一眼。
很轻、很淡、很温和,看似不经意,但杀意已经毕现。
……于是我这个助理只能灰溜溜滚进上司的后座。
关上车门,发动机启动,裴雁来单手把着方向盘,看着后视镜,把车倒出车位。我在内置镜里看他的脸,猝不及防对上了视线。
张了张嘴,我是想说什么的,但又被自己咽了下去。
车子倒出来。
裴雁来没开口问,我又一次对上他的目光。
这回没忍住,没前没后的,我说,“没什么。”
不知道在回答谁的问题。
?阿列夫零
梁心:第七章 里裴狗的对手,和野子哥只是客串/助攻,不写副cp。
第26章 荒诞末日
“请慢用。祝二位度过愉快的夜晚。”
Rose is a Rose开在万贸高层,人均四位数的高档法式餐厅,老板在首都二代圈里知名度很高,半年前和大他一轮的老牌影后登记结婚。
跨年夜人满为患,连散座谢弈都是提前一个多月订下的。
而我现在坐在Rose is a Rose的雅间里,大落地窗将首都商贸圈中心的灯火聚在眼前,桌上摆着九零年产市单价三万人民币的红酒,精致的头盘已经端到面前。
如果我现在拍张照发给谢弈,这哥们儿和我的同事情谊差不多就要完蛋了。
但我没这个心情。
因为这是张两人小桌,而我对面坐着的是裴雁来。
晚餐的邀约是临时起意,郁行野提的。但因为是跨年夜,订餐太晚,四处都找不到四人的包厢,他秘书就自作主张定了两桌二人的雅座。
裴雁来说郁行野算是old money,背景在国外,我虽接触不多,但能看出这位确实有些非同常人的绅士风度。
两瓶柏图斯是他做主开的,是表计划不周的歉意。
环境是很好,但周遭全是夫妻或情侣,只有我和裴雁来相顾无言。
不再多花精力扮演完美上司,也懒得对我冷言冷语露出獠牙,工作之外,不看不问不听不搭理——在老胡办公室摔门那件事之后,他似乎终于找到对付我的最佳方案。
我不想惨烈地给这一年收尾,摸不清裴雁来的态度,只敢用不痛不痒地话题打破僵局。
“李阳鸣的无罪判决没能服众,污点一时半刻洗不干净。我听说,今天一早网约车平台解除了和他的劳动合同。”
裴雁来的头盘是帕尔马蜜瓜火腿。
他从前吃饭就很快,现在也没慢到哪儿去。我的法式焗蜗牛进度没过半,他盘子都空了。
侍应生撤下去,很快又端上来一份清汤,是经典的Consomme。
高汤在灯下色泽莹润,裴雁来却浅尝辄止。
“意料之内。”
我以为还有下文,但他显然没有继续的意思。
硬着头皮,我接道:“李阳鸣老婆过劳还在住院,女儿明年上大学,经济压力本来就大。现在没落井就下石,他老东家实在不地道。”
裴雁来不置可否:“明哲保身而已,李阳鸣只是替罪羊。”
我没明白:“什么?”
没招手,侍应生就主动撤掉汤类,上了副菜,柏图斯的红葡萄酒倒入玻璃杯。
裴雁来浅尝一口:“早就有舆论在铺路了,动静其实并不小。”
我意识到他想说的是什么:“你是说钱响的微博?……我看到了。”
一篇以李阳鸣案为例的司法公正困境与博弈理论分析,洋洋洒洒四千字,发布至今刚过二十四小时,转发量已经超过三十万。
钱响,本科名校法学院毕业,研究生时期犯了事被退学,考公无缘律所又不收,最后下海经营法考机构,混得也算风生水起。
媒体行业鹊起后,他也下场分一杯羹,是在微博普法的博主里最早的一批。几年下来,已经是粉丝百万的大V。
他善用春秋笔法,深谙传播学和大众心理之道,惯紧跟时事做犀利评价,在外确实声名远播,但业内对他评价普遍不高。
裴雁来举重若轻道:“平台监管不力是常态。一旦东窗事发,舆论势必倾斜。如果失去消费者信赖,公司前景难测。质疑司法公正是来模糊重点,转移公众视线,推李阳鸣出去是为自保……
我想通了:“钱响收了平台的钱。”
“一大笔。”裴雁来放下高脚杯,追加了细节。
我恍然记起,钱响是有个外号叫“听钱响”。
人如其名。
“舆论比法庭更懂怎么吃人。”我吞下一口酒:“李很无辜。”
裴雁来扫了我一眼,西餐刀剥离尖椒和顶端的马苏里拉芝士,刀刃折射头顶的光,刺得我一阵眼晕。
“车内监听损坏不及时报修,有心无心尚未可知。这次和他无关,下次呢?”他把芝士肉末卷上叉子,轻声道:“李阳鸣是链条末端。如果想谈,不如去和死人谈无辜……”
“铛”的一声。
他话没说完,叉子却被我横空截住,西餐刀碰上去,撞击声清脆。
裴雁来抬眼看我,一言不发。
我脸有些热,可能是被他看的:“……尖椒籽卷进去了,辣。”
拉丝的芝士裹着辣椒籽,缜密如裴雁来原来也会出错。
裴雁来没把我的刀弹开。
他手机响了,直接放下餐具,离席去接。来电没存备注,只是一串数字。但0909的尾号实在特殊……我想我知道是谁。
裴雁来越走越远,我隐约听见他说了一句“喂,你好”。
说曹操曹操到。这是李楠的电话。
来回不过三分钟。裴雁来回到座位时,一瓶柏图斯已经被我喝了半瓶多。
茹毛饮血,我品不出精细味道。但古往今来,万万人钟情酒精不是偶然,有时候人不清醒反而幸福。
红酒后劲大。
我反应有些迟缓,但嘴巴还能勉强跟上脑子:“……李楠要借钱吗?”
裴雁来没搭理,他吃下一颗苦又涩的橄榄。
“那就是看上你了。老老少少……裴律的异性缘很好。”我企图掩饰古怪的冷淡,但大脑控制不了嘴巴。
我嫉妒女人,但一口酒灌进去又开始嫉妒别的。知道不该问,从前也没想过要问,此刻话却从舌尖滑出来,牙齿都拦不住——
“米晓杉……你为什么选他?”
小米远比李楠让我如鲠在喉。
我知道我没立场也不应该。
优秀又没那么优秀,但因为裴雁来的青眼,无辜成了他最大的错处。
嫉妒拖我进痛苦的渊沼,可我是在痛苦中才能求生的人。
裴雁来一言不发。
他手里的刀钝了。客人轻易切不开牛肉,看来Rose is a Rose的高质量服务名不副实。
不得不说,无视我的这招确实有效。
我抬头看头顶的灯,光太刺眼,眼泪要往下流,我眨掉,费力才看清灯体是玻璃质的玫瑰花。
最后两口红酒下肚,我的胃变成一张两万七千元的不定期存折。
“说说吧。”我知道自己彻底喝醉了,大概脸和脖子都红成熟的竹节虾:“说说吧,你告诉我……裴雁来。”
口齿模糊,最后我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我倒上桌子前的最后一眼,是裴雁来无动于衷的脸。
醉酒的人也会做梦。迷迷糊糊的,我在梦里回到高中那家日式酒吧。
调酒师还是老歪,他络腮胡,戴墨镜,贱嗖嗖冲我笑:“你的酒量我知道,少喝点,别被捡尸。”
我有点无语:“你知道?”
“当然。”他把百利甜放在我面前:“你妈怀孕那天你来喝闷酒,想起来没?”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是我唯一一次断片。
我记不太清,追问:“然后呢?”
老歪用毛巾擦完杯壁,随手朝门口一指:“你自己看啊。”
我转头,目光所及,空无一人的酒吧门口闪现出两道人影。
一个是裴雁来,那另一个就该是我了。
裴雁来倚在一侧门框作壁上观,我抱着隔壁发廊的螺旋三色转灯不撒手,烂醉如泥。
直到发廊的tony出来赶人。
裴雁来试图叫醒我未果,干脆单手拽着卫衣的帽子,把我整个人拎起来。
我指着三色转灯,荒诞的灯光映在斑驳的水泥地,对裴雁来说,这个亮,我要抱。
裴雁来一把掐住我的后颈,逼我抬头。他说,那个更亮。
我抬头,晴夜的正月十六,那是枚圆月亮。
裴雁来一发话,我果真跳着去抓。门口有两级台阶,我腿一软,然后迎面摔下。
如出一辙的疼痛将我从这一层梦中拖出。我屁股着地,入眼的是熟悉的裤脚。
室外的寒风一吹,我有片刻清醒。
我喝醉了。也不知道怎么出的门。
一抬头,是在万贸城一楼侧门的室外停车场,很空旷。裴雁来没走。
“起来。”
他居高临下看我,面容俊美而沉静,我几乎立刻就起了反应。
裤子撑起一团,我怕被裴雁来发现,于是紧忙起身,借着夜色弓腰把反应盖下去。但动作太快,晕眩过后,酒劲重新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