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决计不肯放这些残羹冷炙过夜的。
宁晃睡梦中不大高兴地“哦”了一声,慢吞吞收回手。
自己缩进被子里。
用背对着他。
原本睡梦中舒展的眉也皱了起来,仿佛是在混沌中,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
他听见陆忱轻手轻脚走出去,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和黑暗。
他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却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
他在半梦半醒中睁了睁眼,看见床头的东西被陆忱清走。
托盘里放了一只小小的、暖暖的橙子灯。
他抱着枕头,睡眼惺忪看了半晌,终于又一头栽回去,睡了个天昏地暗。
只是眉宇却就这样舒展开。
202
后来好几天的热橙红酒,都是拿葡萄汁煮的,味道倒也不差很多,只是没有酒精,不容易害小叔叔头疼。
这几天天气渐冷,供暖却没有来,房间外头比家里暖和,宁晃开始坐在那条白绒毯上练吉他。
只是手因为天冷不大利索,他总皱着眉嫌弃自己手指是木头。
陆忱坐在沙发上问:“不开空调吗?”
宁晃皱着眉说:“不要,又闷又燥。”
他又说:“给你煮一碗姜茶?”
宁晃却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过来。”
他便坐到地毯上去。
冷不防小腹一凉。
宁晃把手塞进他衣摆里,嘴里嘟囔着说他身上热度高,让他给他暖一暖。
一副要霸凌他的模样,锐利傲慢的眉眼间,却透出一抹柔软的笑意。
陆忱给电视换了个台,不动声色把他的手往衣服更里头塞了塞,说,好。
然后偷偷看宁晃眉眼微红,泄露出一丝窃喜的神采。
他身上的确热一些,且那双手捂得越久,人挨得越近,他便越热,越是飘飘然。
叫他坐在办公室都不自觉走神,回味那宁晃一抹眉梢的浅笑,便不自觉翘起嘴角。
又回味到这几天热酒后的缱绻。
时隔多年,终于被垂怜的空虚与贪恋。
哪怕是悭吝而克制的微甜,也足够让他在舌尖儿反复咀嚼若干遍。
“陆总。”
冷不防被安助理一打岔,才回过神儿来。
他收敛了自己秽乱的心绪,正色问:“什么?”
安助理假装看不到他神游天外,说:“已经安排好了,快的话,两天就能回来。”
又是教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短途出差。
安助理早就习惯了,陆总是个恋家癖,次次出差,他家老板都归心似箭,自打宁先生病了之后,这情况便越发严重。
仿佛宁先生不是变小了,而是老年痴呆,一刻都离不开人。
几天的行程压缩到两三天,事儿一办完就往回赶。
就这样,还是如丧考妣似的神色。
陆老板蔫头搭脑地给自家小叔叔发消息,说,自己又要出差了。
宁晃那边问他,几天。
他又忍不住打过去。
小叔叔接得很快。
他说:“看具体进度和安排,应该两三天就回来。”
宁晃的轻轻“嗯”了一声,说,也不用这么急。
他不大高兴,又说:“你这几天怎么安排?”
宁晃说:“录节目,嗯,带你师嫂跟夏子竽吃顿饭,然后回家睡觉。”
他说:“小叔叔,我会想你。”
说话时,他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描摹着宁晃的模样。
微抿的唇,笔直的鼻梁,发丝被掖到耳后,微微热起的耳廓,和越发笑意缱绻的眼。
他听见电话那边轻轻叹气,应当是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跟他慢慢说:“别压缩行程,晚点回来也没关系,注意安全。”
宁晃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会担心你。”
过一会儿,又说,我给安助理说了,让她重新调整一下行程,你正常工作休息。
陆忱没说话,隔了一会儿,说:“小叔叔,就这一次。”
“之前也是这样,我说搬出去,就搬出去了,之后……”
之后错过了许多,宁晃再也没依赖过他。
像可靠的长辈一样,承担起了一切,却再也没有属于他的小刺猬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
203
那时是小叔叔还在受伤期间,他被他父亲叫出去。
然后把报纸摔在他的脸上。
并不是什么权威的大报纸,那时宁晃红得发紫,跟他沾点边儿的花边新闻,哪怕不知是真是假,都会被拿出来传。
他也被拍到过一两次,传闻是宁晃的同性恋人。
只是他向来小心,次次都戴着口罩,面容模糊,甚至没有什么亲近举止,连他的同学都认不出他来。
——他父亲认出来了。
一张一张,连带着网上不知真假的传闻,也举到他鼻尖儿,给他看。
质问他说:“陆忱,你不要脸吗?不觉得恶心吗?”
直到那一刻,他都是百毒不侵似的平静,他甚至对于他父亲还抱有一丝期待。
也许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就算不接受,也总会给他一点喘息和存活的空间。
他说:“爸,这都是假的,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者说,目前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爸却说:“我去你学校查了——既然你跟他没关系,那你读研究生的钱从哪儿来的?”
他愣在那,声音干涩:“……我学校?”
是的,他父亲亲自去了他的学校,问了他的导师,问了他的同学。
知道他奖学金的数额,也知道他不常去打工,衣服却总是穿得很贵。
甚至描述了宁晃的外貌,问他是否来学校找过他。
他二十三岁,被父亲追到学校去查户口,质问他是否跟人交往过密,质问他的经济来源。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比挨打的时候要更愤怒痛苦。
他拼了命摆脱的过去,竭尽全力获得的一切,都像是被放在地上踩。
他声音不自觉抬高了。
“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嫌我过得太好吗?你什么时候能把我当个人看?”
“你要别人怎么想我?”
父亲说:“你说我为什么这样?我还想问你,我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却变成了这样?”
“我再问你一遍,你哪来的钱?宁晃他给的?”
紧接着问题就是:“他为什么给你钱?”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跟父亲继续纠缠下去,因为他永远听不懂他说的话,也永远不会听。
再纠缠下去,只会给宁晃和他,都带来更大的麻烦。
他说:“没有关系。”
父亲在原地走了许久,粗声说:“那你搬出来。”
父亲说:“现在这些人都在传你们同居,我不管你有没有,搬出来。”
“你不搬,我去找他谈,我不相信,你这个畜生不要脸,他一个要上电视的人也不要脸。”
他站在那,指尖陷进了掌心儿,几乎要掐出鲜血来。
他这些年认真生活的一切,竭力维护的一切,作为一个人渴求期待的一切。
又像是狂风过境的房子,被践踏得七零八落。
只有他站在原地,摇摇欲坠。
他说:“好。”
父亲愣了愣,仿佛没有想到他答应得这样爽快。
“好,我搬出来。”
他松开了拳头,定定看了他父亲很久,说,“我不会住在宁晃家,让你在亲戚面前丢脸。”
“可以了吗?”
他的眸子灰暗而冰冷,他问他:“你还想打我吗?”
“不想我就走了。”
他父亲没说话。
而他就这样擦过他的肩,离开了。
原来为人子女。
真的有一刻会憎恨父母。
第67章
204
他跟宁晃说自己要搬出这个房子的时候,学校的流言已经满天飞。
他已经听过好多版本,关于他如何抛弃了家乡贫寒的父母,贪慕虚荣。
只是钱的来源说法不一,有人说他借了高利贷,有人说他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有人说他在外面骗钱。
师兄听说气得骂了好几回人,学校里的朋友也差点跟人打起来。
被他拦住了,反过去安慰他们,说反正就这么两天的事儿,过两天就忘了。
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但他在小叔叔面前。
却一点儿都笑不起来。
他低着头,小声地跟他说:“师兄跟我合伙做生意,租了个办公室,楼上可以住人,我在那边住可以方便工作。”
“我之后可能也要忙起来了,以后也不能常做饭给你。”
宁晃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把床头灯打开了。
灯影下,小叔叔的眼尾还残余着淡淡的春情,笑意却消弭得无影无踪。
宁晃说:“租的地方很远?”
他低着头“嗯”了一声。
宁晃指尖儿抓了抓被子,半晌嘀咕说:“家里的车我又不常用,你开着就行,也不是每天都要回来。”
“至于做饭……你没来之前,我也没饿死。”
他沉默了许久,轻声说:“还是搬出去方便一些。”
“我一直住在这里,父母可能也还会再来。”
“小叔叔,我也不想耽误你工作。”
他把真正的理由,轻描淡写藏在那些狗屁不通的理由之间。
努力让自己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宁晃说:“我不在乎。”
他低着头,说:“我在乎。”
一次又一次给喜欢的人添麻烦,在宁晃面前展示自己的家庭有多么糟糕,自己有多么难堪。再等去等矛盾激化,等宁晃的事业被他拖累,终于忍受不了这一切。
他做不到。
他听见宁晃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起身,说,我去找包烟。
他下意识去拦他。
被宁晃冷冷拍开了手,说:“你他妈别管。”
可真正一扭头,见他不知所措的神色,又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坐回床头。
宁晃只穿着一件睡衣上衣,赤裸光洁的腿在夜色下曲起,微长的碎发散乱着,看了他一会儿,又撇回头去。
明明之前他们还那样亲昵,宁晃抿着嘴唇、笑着吻他。
一瞬间就这样变了。
宁晃在那坐了很久,慢慢问他:“陆忱,你跟别人谈恋爱了吗?”
他窒了片刻,说没有。
宁晃又问:“还是你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帮了你,你觉得……不好拒绝我?”
他说:“没有。”
宁晃骂了句脏话。
过了一会儿,说:“所以就是你刚刚那些见鬼的理由,哪怕我说工作的事可以想办法解决,你父母的事儿我也不在乎,你还是要走,是吗?”
他说:“是。”
宁晃盯着他,隔了很久,声音透出一丝哑来,说:“要是我说,我不想你走呢?”
他没说话。
只是胸口堵得难受,喘不上气来。他始终低着眼皮,不敢去看宁晃的眼睛。
宁晃把嘴唇抿得很紧,半晌自嘲似的说:“行,好,你有种。”
“我他妈连你撒谎还是没撒谎都看不出来。”
宁晃终于颓然起身,看也不看他一眼,扯下脚上包着的纱布时,嗤笑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
“陆忱,你是个大活人,我他妈拦不住你,也没法儿把你绑在家里。”
“想搬就搬,我傻逼我认了。”
宁晃把那一团纱布轻轻扔在床上,人也站起来。
他说:“你搬出去就别回来。”
宁晃穿上了牛仔裤,披上外套。
隔了片刻,他听见了关门的声音。
夜那样静。
他躺在宁晃的床上,静静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了许久。
许久,他抬手捂住了眼睛。
……手心儿湿了。
205
那天之后,宁晃都没回家。
他每天晚饭都做得两人份,最后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吃。
他打电话也没人接,发消息没人回,只是在电视上、和网上看到宁晃照例在各个城市跑通告。
表演、上节目、拍广告。
只要宁晃想,他可以把他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至于休息在哪儿,他不知道。
他其实很清楚的,他跟小叔叔之间的链接,自始至终只有这一间房子。
离开了这个家。
宁晃是四处跑通告的大明星,而他是刚从实验室里出来的学生。
毫无关联。
一直到搬出去那天,他也没看见宁晃。
他是一个人默默收拾行李的,收拾了一个中号的行李箱。
他来的时候行李很少,走的时候行李却很多,宁晃给他买了很多衣服,甚至塞满了整个客卧的衣柜。他拿了几件舍不得的,剩下都留下了。
旅游买给他的小东西也很多,每到一个地方,似乎都想着给他带点什么。
他到底还是厚着脸皮,都塞进了箱子里。
他为了学吉他,跟小叔叔借了一把琴,结果没练多久,实在不忍心折磨小叔叔,就搁在那落灰。
临走的时候,放在客厅,写了便利贴说还给他。
冰箱里的菜都清理干净了,他猜小叔叔是不会做的,只会放着在冰箱里发霉。
但重新补了好些速冻食品和冰淇淋。
他在离开前的一周,做了一个大扫除,沙发套拿去干洗、又套上,玻璃窗擦得干干净净,缝隙都洗得一尘不染,连抽油烟机和空调都清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