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渊,那个永远包容他、顺从他的敬渊,与他相识整整八年的敬渊,对他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的敬渊,恐怕在他们相见的第一面,就已经做好了背叛他的打算。
他一直以为自己忘了第一次见到敬渊的情形,原来根本没有忘,那一幕幕如放电影般从他脑中流过。八年前的晚上,那天还是中秋,他和一大家子人吃过晚饭,兴冲冲地拎了一瓶酒,独自开着车冲到山上去,想去无人搅扰的地方好好观赏月亮。可那晚上的月亮究竟是怎样的,令仪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刚登上山顶,发现自己喜欢倚靠的那片栏杆后站着一个人,很高大、很孤独的一道黑影子。不知为什么,令仪觉得对方站在栏杆边张望的样子,似乎是在找个适宜的位置一跃而下。他不在乎这人是不是想寻死,只不满自己的地盘被人占据,不太高兴地叫道:“喂!”
那人回过头,颇为惊讶的样子,青白冰冷的月色被树叶筛下来,斑驳地铺在他脸上。令仪没看清对方的脸,视线却直直扎进一双温柔的、忧郁的眼睛里。
其实令仪已不记得当时自己走过去之后,敬渊是怎样一副神情了。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总认为这个人是惊喜的,眼睛里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否则对方为什么要那么高兴地和他打招呼,还要请他一起赏月。什么“有幸相遇,也是一种缘分”,这个人有幸的不是遇上自己,是遇上了有那样一张脸的自己!
老佣人又说了几件久远以前的故事,可是已经没有人做他的听众了。这时老佣人才发现这间客室是多么的空而宽阔,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他讪讪地闭上了嘴,再度缩起身子,手也抄进袖口里,眼睛盯着脚尖,一动不动地立着。
大约过去几分钟,又像是十来分钟,令仪揿了一下铃。待听差来到跟前,他才轻轻地开口:“去把盛敬渊叫过来。”
听差去了,尚英坐在一旁,敏感地觉察到身边人的情绪有些不对劲。方才令仪与这老头的一问一答就已经够诡异了,令仪让对方唤他什么,璧和?尚英的父亲和温家一向亲近,温家的秘辛,他多多少少也耳闻过一些。温璧和,不正是那个被温鸣玉亲手杀死的温家四少爷。阮令仪在冒用一个死人的身份套话!
他很快模糊地摸到一点端倪,不禁打了个寒颤。何凌山在害他——要是早知道对方所说的秘密是指这桩事,他才不会掺和进来。尚英不欲招惹更多麻烦,立刻道:“阮先生,你问你的话,我作为一个外人,就先告辞了。”
令仪倏然掉转过头,白惨惨的一张面孔,眼睛牢牢地瞪着他。尚英心中警铃大作,此刻对方看他的眼神,竟是带着刻骨的恨的。的确,对方是该恨他,把一个人从天堂拉到真实的、清醒的人世,再没有比这更可恨的事了。令仪往外面一指,说道:“你不许走,在外面等我,我稍后也有话想要问你。”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毫无商议的余地。尚英在心中把何凌山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试探着道:“真抱歉,军中有一桩急事等待我去处理。你有什么话,留到电话里说也不迟。”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去。
“站住!”令仪厉声叫道,见尚英不理会自己,他扭身抓住站在沙发后的保镖,从那人腰间拔出枪来,枪口直直对准尚英:“再走一步,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尚英只得站住了,转过身,满脸无奈地道:“你想问什么?”
“是谁让你把这个人带给我的?”令仪持着枪逼近,现在的他比死去的温璧和还像一个鬼魂,苍白无比、凶恶无比:“不要再拿方才那套鬼话来蒙骗我,我才不信世上会有这样巧的事!”
眼下容不得他思索太多了,迎着那枚黑漆漆的枪口,尚英只能不露声色地回答:“事实就是如此,阮先生。要是早知道他会让你不高兴,我一定不会带他进门的。”
他用余光打量另一边的老佣人,那老头早吓得瘫坐在地上,嘴张得大到了一种滑稽的程度,隐约可见只余零星几颗牙齿的粉红牙龈。
令仪吸着气,将枪口用力地抵在尚英额头上。即使他的情绪已经变得十分不稳定了,但持枪的手却依旧稳稳当当,不见一丝颤抖。冷静的疯子比完全癫狂的疯子更加可怕,尚英全身的肌肉都紧紧绷起,预备对方一有动作,他能够马上闪身躲开。
可惜这场逼供没能继续下去,客室的门开了,敬渊惊愕地僵在门口。他先望了望尚英,随即把视线投在令仪身上,讶然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令仪答话,缩在角落里的老佣人率先探出身来,哆哆嗦嗦地向敬渊爬去,口中唤道:“六少爷……六少爷,是我,是我!六少爷,救救我吧!”
起先敬渊并没能认出对方是谁,倒是令仪率先收了枪,大步走过去,抓住那老佣人的衣领,一路将之拖拽到敬渊跟前。他用枪抵住对方的下巴,迫使老佣人仰起脸,才冷笑道:“你方才叫我什么,再响亮地叫几遍给他听听。”
老佣人眼里亮起颤抖的水光,嘴张了几张,勉强地挤出一句:“璧、璧和少爷……”
在这四个字响起的同一瞬间,令仪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面前那个人嘴唇重重地颤抖一下,很快又把惊惶的目光投向他。这是下意识的、完全来不及掩饰的反应,是一个说谎者被当面揭穿时的最本能的动作。令仪的心几乎都要被敬渊面上那几分心虚震碎了——他宁愿对方云淡风轻地笑一笑,扯几句谎,也比现在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好上一万倍。
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喀嚓一声把子弹上膛,就要扣下扳机。敬渊惊叫道:“不要!”竟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夺他的枪。令仪怎么都不会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气得脸颊与双耳沉坠坠地发起了烫,连头也昏了,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叫喊:“我要杀了他!”
怎么会如此不体面。连令仪都想不明白。敬渊把他的手臂死死抱在怀里,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去反抗,挣脱不开,恨得甚至想用拳脚往对方身上招呼。老佣人狂叫不止,从他们腿间爬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令仪终于抽出手来,刚把枪口对准那人,敬渊再度扑在他身上,用央求的声调道:“令仪,不要这样!”
砰地一响,子弹打穿了老佣人身侧的墙壁,吓得他发出一声尖细的喊叫,瘫坐在地。令仪咬紧牙关,发泄一般不断扣动扳机,直至子弹打空,才一甩手臂,胡乱把枪掷了出去。
“你眼里看到的究竟是谁?”令仪用发麻的手臂揪住敬渊,迫使对方贴近自己的脸:“盛敬渊,看着我的时候,你眼里看到的究竟是谁?”
问到最后,那句话几乎哑得听不清了。令仪瞪着对方,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敬渊漆黑的瞳孔里。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双目竭力地睁大,一张脸白得如同崭新的画布。一个活灵活现的,不可理喻的疯子的形象。敬渊悲哀地看着他,宛如看着一个梦在眼前破碎,而他自己毫无办法,只能任它破碎。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客室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木头屑,瓷砖的碎片,翻倒的花盆里的泥土混着水,在地毯上摊开黄褐色的一大团。那是盆栀子花,开得很美,有幽绿的叶片与牛乳一般雪白的、柔软的花瓣。现在它平躺在角落里,上半部分仍旧生机勃发,底下却露出了枯细的根,美也美得不协调起来。
令仪不想再多看这里一眼,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径自往自己的卧室去。敬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途中叫了几次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应。进了房间,令仪解开睡衣的带子,脱下后便往地板上一抛,旁若无人地赤裸着身躯在衣柜里翻找衣物,他已经很熟悉在敬渊面前做这种事。敬渊背倚着门站在不远处,视线在房间里的每一处都停留过了,就是没有停留在他身上过。这个人从前几乎没有守过这种礼,令仪也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又在意起这一点了,他急着和自己划清界限,真是有自知之明,可恨的自知之明!
敬渊再度唤道:“令仪,我们需要谈一谈。”
“好啊,我和你谈。”这次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我问你,第一次遇见我的那个晚上,你统共说过几句谎?”
对方默然一阵子,才道:“令仪。”令仪从镜子里狠狠地睨着他,冷声道:“回答我的问题。”他这样坚持,敬渊毫无办法,只好道:“是,我的确预先打听过你喜欢那个地方,才去那里等你的。”令仪道:“好,这算一个。还有呢?”又沉默了片刻,敬渊低声说:“因为我打听过你……你知道的,你的身份我也并不是不清楚。”对方的答复让令仪笑出声来,他想起那个晚上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份因遇见敬渊而生出的快乐与喜悦,原来他也是一个天真又容易上当的蠢人。听对方说几句中意的话,受到几句赞美,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任由对方整整欺骗了自己这么多年。
他道:“你打听我,找上我,只是因为我的相貌?”
“令仪,”敬渊的声音无比痛苦,听起来像是在告饶:“别问了。”
“看来不止是。”说完后,令仪自己都觉得荒唐:“我的脸,我的身份,我的家世,全都是你可以利用的工具吧。盛敬渊,你真是聪明,这世上实在没有比你更会算账的人了。”
听见他的讥讽,敬渊并没有生气,反而难过地道:“令仪,不要这样贬低自己。你是个很好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庆幸能够遇见你。”
令仪刚刚披上衬衣,闻言连扣子都顾不上系,一阵风似地卷至敬渊面前,大声道:“我贬低自己?”他指着自己,连连点了几下,脸颊红里透出青来:“我贬低自己?分明是你在贬低我!没有谁敢像你一样侮辱我,我这样信任你,保护你,可你呢?我还好好地活着,你却把我当成一个死人!”
敬渊似是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伸出手来,刚刚触到他的臂膀,立刻又被他甩开。令仪恨不得把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石头,结结实实地摔在对方脸上:“你别碰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璧和,温璧和,我算是想起来了。”令仪又急又快地说道:“怪不得我从未听说过你的这段罗曼史,因为温家早就替你抹去了那个人的痕迹。一个在家庭里受尽白眼,连学都上不起的六少爷,我说当年你怎么又能读上大学,还能够被送到法国去。温璧和真是爱你,白天里见面还不够,晚上——晚上都要找你一同出去。你怎么能够忘记他呢,他是你的救世主,你情窦初开的恋人,就连他死了,你还能找到我,让我作他的替代品!”
这番话实在有损他的身份,有损他所受的教养,更有损他自己的尊严。可那股想要杀人的冲动再度从他心底涌起,渗入他每一根血管与每一寸肌肤,他就像是颗即将焚烧起来的炭,急需什么来冷却自己。敬渊听到一半,就用力别过头去,令仪看到他颤抖的睫毛与嘴唇,知道他也被伤害得很深。但不够,这种程度的痛苦远远不够浇灭那道即将燃起的火,他盯着敬渊,用轻蔑嘲弄的语调说出那句最伤害自己也最伤害对方的话:“刚刚看到我那样子,你很失望吧?”
“都是我的错。”敬渊不顾他的反抗,强行抱紧他,恳求道:“你怪罪我,惩罚我,都是我罪有应得。但我请求你,不要再伤害你自己了,我不会失望,我对你永远不会失望的。”
令仪深陷在这副熟悉无比的怀抱里,连指尖都在发颤,他死命推了敬渊好几次,可每次都被摁回去。终于,他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虚弱地枕在对方肩上。敬渊的骨架子十分高大,人却很瘦,肩胛上一块突出的骨头完整地嵌进他的脸颊里。照片中的这个人不是这样的,照片中的敬渊健康又漂亮,眼睛里有热烈温暖的光——那时的他是快乐的,远远比现在快乐。
意识到这件事后,令仪的鼻尖泛起一道强烈尖锐的酸楚,眼前的一切都晃晃荡荡地扭曲了,喃喃地说:“他从没有像我一样的失态过,是不是?你眼中的他,应该都是美的、好的、令人愉快的,总之和刚才的我没有一点关系。没有这张脸,我和他也没有一点关系。你不爱我,所以你时时刻刻都那么难过,真可怜,你明知道我不是他。”
敬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在微微地颤抖,他哭了。
这样一个骗子,这样一个可恶的骗子,照理说,令仪应当立刻杀死这个骗子。他要杀死这个人是很容易的,而且拥有充分的理由,没有人会因此怪罪他。
他一把将对方推开,拉开/房门,唤来几个打手,指着敬渊道:“把这个人押下去关好,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放他出去。”
打手们惊愕地看着他,又看看敬渊,令仪喝道:“没听到我的话么,把他押下去!”
这群人终于动起手来,犹犹豫豫地抓住敬渊,把他往外拖。敬渊挣脱不开,在门框上扒了一下,大声叫他:“令仪,别在这时候丢开我,你会有危险的!”
“你太高看自己了。”令仪背过身去,面无表情地开口:“真以为没有你,我就做不成事了吗?”
敬渊挣扎不休,最后仍是被带走了。房间里终于寂静下来,令仪慢慢走到镜子前,雪亮洁净的镜面清晰地印出一张脸。他仇恨地瞪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仇恨地瞪着他,就这么默默地看了许久,他陡然握紧拳头,用尽全力朝镜子砸下去。
一道沉闷的响,鲜血和着裂痕同时在四分五裂的镜面上绽开,大大小小的银亮碎片泻了一地。令仪的脚下映出无数个小小的令仪,那无数个小小的令仪蹲伏在地上,脸孔埋入鲜血淋漓的掌心里,形成无数个伤心欲绝的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