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钟司令都没有办法把“办不到”这三个字说出口,一旦说出这三个字,他在对方面前立刻便会沦为一个跳梁小丑。钟司令握紧拳头,连声音都因过度的愤怒而微微发抖:“温鸣玉,你不讲道理!”
笑意仍旧没有从温鸣玉脸上消退,可对方盯着他的眼睛却冷了下来,变成一双真正的行凶者的眼。温鸣玉嘲道:“你大摇大摆地闯进我的家,又企图把两个可笑的罪名安在我的头上,如今却要求我和你讲道理?钟司令,你是否忘记了我是什么身份,想要我讲道理,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一点。”
钟司令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一阵强烈的耻辱从他肺腑中涌出,令他转过身,对身后呆立的士兵叫道:“都愣着做什么,给我好好搜查这个地方!这里住的是一个烟贩子,一个杀人犯!如果今天没有找出他的罪证,那谁都不要回去了!”
士兵们哪敢不服从,当即答应一声,就要往里闯去。一直安静立在温鸣玉身后的老人匆忙上前几步,拦在路当中,怒道:“谁敢!珑园也是你们可以撒野的地方吗?”钟司令拔出枪来,冷笑道:“为什么不敢,现在燕城的镇守使是我,一切当然由我说了算。要是再挡路,别怪我以妨碍公务的名头毙了你!”
“让他们搜。”温鸣玉淡淡地道:“就如钟司令所说,今天要是没有找出我的罪证,谁都不要回去了。”
同样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有截然相反的效果。不知是受到了怒气还是恐惧的驱使,钟司令大吼一声:“你胆敢威胁我!”说完,就要把枪口转向温鸣玉。不料对方似乎早有预料,他刚有动作,温鸣玉已闪电般擒住他的手腕,往反方向一折,狠狠向下拗去。
钟司令惨叫一声,手中的枪啪嗒落地,整条手臂被反压在背后,稍有挣扎便痛得脸色发白。温鸣玉将他扣在身前,另一只手擒住钟司令的咽喉,微笑道:“钟司令,给你一个忠告,下次拿枪对着我的时候,记得离我远一点。”
他猝然收紧五指,直掐得手里的人脸色紫红,双眼外凸,才稍稍松了些力道,说道:“请让你的士兵们动作快一点,给我留些打扫的时间。我可不想让我的家人回来后,发现家里乱成一团。”
四下一片死寂,士兵们面面相觑,握住手里的枪,谁都没有动。钟司令不断挣扎,拉扯脖颈上那只铁一样的手腕,勉力挤出沙哑的一声:“撤……撤回去。”
“你说什么?”温鸣玉作出倾听的姿态,手上的力道却一点都没松懈:“请你大声一些,我听得很不清楚。”
钟司令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的尽数鼓起,终于吼道:“都撤退,不搜了,快点放开我!”
不消多久,钟司令就带着他的人撤出珑园,钻进汽车里,砰的一声甩上车门。汽车发出很大的动静,头也不回驶向了来路。确认他们全部离开之后,管家终于放下心来,回去向温鸣玉禀报。
温鸣玉手里端着一盏茶,这一日的天气算得上是很炎热的,他喝的却是滚烫的开水。灌下好几口后,才缓缓舒了口气,两颊与嘴唇腾起淡淡的血色。管家一面替他把茶续满,一面担忧道:“您好些了吗?要不要我请医生来看看?”
“何至于这样。”温鸣玉笑着应了一声,见管家仍旧低着头,紧蹙着眉头打量自己,便十分吃不消地开口:“只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有些累了,我去床上躺一躺就好。”
第 一百一十一章
或许真是受了累的缘故,温鸣玉这一觉竟然一直睡到晚上,等醒转时,房内已完全暗下来。有人打开了他卧室的窗户,夏日熏暖干燥的风钻过帐子,带了一点荷花香,时有时无地扑到脸上。
温鸣玉尚未完全清醒,再度闭上眼,胡思乱想道:自己曾答应过那孩子,等珑园的荷花开了,就带他去划船游湖,也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
床畔忽然悉簌一响,似是衣料在与凉席摩擦。有根温热细长的手指落到他的眉上,沿着它的弧度划过去,又慢慢划过来。温鸣玉忍不住微微笑着,抓住对方的手腕,问道:“很晚了吗?”
“不晚。”何凌山的声音答道:“才刚过七点半。”
把眼睁开后,温鸣玉发现对方靠在床头的帐子中,难怪方才没有发现他也在。那帐子是雪青色的,何凌山洁白的面庞依偎在软缎堆里,宛如被夜晚的云簇拥的一小轮月亮。他俯下/身,在温鸣玉眼睛上亲了一下:“睡了一觉,好受一些没有?”
“嗯。”温鸣玉发出一道鼻音,显得懒洋洋的。何凌山觉察出他精神仍不是很好,便坐在地板上,手肘支着床沿,一动不动地看他。温鸣玉打趣道:“有没有看出什么变化?”何凌山也笑了:“月亮每一晚都有变化。”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怔了一下,疑心方才说那句话的语气是否会显得轻浮。温鸣玉却好笑地捏了捏他的鼻尖,撑着床起身,说道:“是啊,月亮每一晚都有变化。”何凌山没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可温鸣玉不做解释,径自换好衣服,转进一边的浴室里。思索半晌仍得不到结果后,他放弃了,转而问道:“你怎么回了珑园?”
温鸣玉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在山上待久了,也会无聊的。”很快他从浴室出来,脸上湿漉漉的,挂着几颗水珠子。他一面用手巾擦拭,一面意味深长地盯着何凌山:“怎么,还没有把我藏够吗?”
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忽然被拆穿,何凌山的脸火烧似的烫起来。不过醉酒的时候,更过分的事他都对这个人做过了,眼下不仅不怎样害怕,还拖长声音唔了一声,仿佛是对那问题的一种肯定。温鸣玉果然只是摇了摇头,走到镜子前整理领口,并没有与他计较的打算。
何凌山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温鸣玉回过头来,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他的,忽然道:“上次你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岳尚英仍旧好好地领着他父亲的兵,想必是找到借口将阮令仪敷衍过去了。”
“嗯。”提起尚英,何凌山有些缺乏兴趣,只盯着镜子里交叠的两个人看:“不过我的舅舅已经起了疑心,他瞒不了太久。”
温鸣玉笑了笑,道:“那很好,我这里有一个人,你带给岳尚英,让他亲自交到阮令仪手上。”
第二日,尚英见到那名需要他“捎带”的对象时,惊讶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是个年迈的男人,尽管梳理过头发,身上是件新换的青竹布长衫,然而从他佝偻的体态,一双眼皮耷拉的疲惫的眼睛依旧可以看出,他应当经历过相当困苦潦倒的生活。他交握双手,带着一种讨好而迷茫的笑容看着尚英,显然不知道尚英是谁,又要对自己做什么,尽管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无比顺从。
“这是谁?”尚英把何凌山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该不会是把阮家辞退的老佣人找了来,故意消遣我吧?”何凌山道:“他是谁,你带过去就知道了。”尚英仍是一副怀疑的样子:“不行,你不说清楚,我不能帮你这个忙。几天前为了替你办事,温咏棠至今还对我不依不饶的,实在是麻烦得很。”他这样坚持,何凌山只好泄露一点口风,道:“这人曾经服侍过盛敬渊,很知道关于他的一些秘密。”
听到秘密两个字,尚英轻轻地哦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你要使离间计。”
何凌山道:“是的,就是这样,还请你快点行动起来。”
尚英仍旧不情不愿的,又讨价还价了许久,直至何凌山答应替他解决温咏棠的问题,他才肯带着那老人离开。一路上,老人都保持着规矩的沉默,等快到阮令仪歇脚的公馆时,才忍不住问道:“先生,六少爷近况可还好?看他雇了这么些人来找我,这样大的排场……我就知道,六少爷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这个可怜的人,完全听信了温家的谎言,以为是盛敬渊顾念旧情,看不过他一大把年纪还在田里劳作,这才将他从乡下接出来,打算重新雇用他。尚英瞥过去一眼,敷衍道:“他好得很,也有出息得很。”老人点着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语罢,也不敢再多说话,脸上一直挂着笑容,默然地跟在尚英身后,进了那栋守卫森严的宅子。
在公馆周遭巡逻放哨的,一大半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不远处还有钟司令布下的人马。即便是温家想突破这里的防卫,恐怕也要费一大番功夫。尚英很明白何凌山为什么会找他来帮这个忙,因为除了自己以外,的确没有人能够在不惹出任何事端的情况下,安全地将这名老佣人送至阮令仪面前。
眼下时候还很早,尚英独自在客室喝了杯茶,不消多久,便看见令仪慢吞吞地进来。对方仍披着睡袍,眼睛无精打采地垂着,大概是刚刚睡醒。尚英笑着唤了声:“阮先生。”令仪哼了一声,权作是回应。他在尚英对面坐下,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垂着眼问:“你是有什么急事,一大早的非找我不可?”
尚英按照事先编排好的说辞道:“我听说,温鸣玉已经返回珑园了。”
“你也知道了?”令仪冷笑一声,把勺子重重地掷进咖啡里:“钟耀宗这个蠢货,做了几天镇守使,真以为他在这地方就能称王称霸。这样明目张胆地领着人跑到珑园大闹,最后碰了钉子颜面尽失不说,还给了温家现成的话柄。你该看看今天早上的报纸,看看上面是怎样评论他的。”
在必要的时刻,尚英是能够做到十分善解人意的,尤其对方还是他预备哄骗的对象:“木已成舟的事,生气也没有多大用处。倒不如趁这个机会,让姓钟的对警察局下令,立刻逮捕温鸣玉。你先前不是这样打算的么?”
令仪道:“你所说的话,我在昨天晚上已经对钟耀宗说过一遍了,可至今也不见他动作。这个人——实在是不中用,不怪他带兵几十年,做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个镇守使。”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恼火,阴着脸咽下去一口咖啡。原先看中钟耀宗,是因为这个人很懂得审时度势,足够的听话,但如今钟耀宗连这最后一份优点也失去了。他的父亲没有说错,和这种蠢人共事,是完全看不到益处的,然而事情进行到这一步,要抽身已经太晚了。令仪决定,等尚英走后,他要再给钟耀宗打一个电话,无论如何都要劝对方听从自己的意见。就算他已经错过最好的机会,重伤未愈的温鸣玉,远比一个健康的温鸣玉好对付得多。
尚英笑了笑,又像记起什么似的,把手往沙发上一拍:“对了,方才我的汽车经过路口时,看到附近有个人正鬼鬼祟祟地往这里张望。我把他拘来问了几句,那人向我告饶,说他从乡下来,是敬渊先生的旧识。我也不知是真是假,索性/交给你吧。”
“我可没听说过敬渊在燕城乡下有什么亲戚。”令仪皱了皱眉:“算了,人在哪里,领来给我看看。”
很快的,那名老佣人就被引了进来。由于紧张,他怕冷似的缩起身子,两手抄在袖子里,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令仪打量一眼,暗道从乡下来的这一点,这人似乎没有撒谎。他向来没什么耐心与下人打交道,只冷冷地问:“你是盛敬渊的什么人?”
老佣人下意识地抬头瞟了他一眼,看完,那双耷拉的眼皮却陡然往上一掀,眼睛里射出惊喜的光来。他对令仪作了个长长的揖,上前几步,叫道:“璧和少爷,原来是璧和少爷!您不记得我了吗,从前您找六少爷时,都是我为您开的门呀。”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是什么荒唐无稽的话!令仪皱着眉,几乎以为这是个老得神智失常的病人。可璧和这名字令他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他坐在那里细想了许久,没想到来源,却有另一样东西徐徐地从记忆中浮起来。那是一张相片,两个手拉手坐成一排,笑容灿烂的少年。其中一个是敬渊,另一个有与他自己无比相似的眉眼。直至今日,令仪记起他们的笑脸,依然憎厌得想把它们狠狠扯碎,丢在脚底下踏成一滩泥。
一阵风吹过,他的背心处泛起浸浸的凉意,竟是冷汗将衣衫都打湿了。令仪端着手里的咖啡,只管不断地搅拌,口里平淡地说道:“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
老佣人讨好地道:“哪里敢忘记。若是没有您,六少爷在盛家那段的日子,都不知道要怎样过下去。如今看到您与六少爷还在一起,真是好,我就知道,像您与六少爷这样的朋友,是怎样都不会分开的。”
令仪险些就要喝出“怎么不会”这四个字来,他仍在搅着那半杯咖啡,咖啡已经不冒热气了,只有杯壁残留一点余温,贴在他汗津津的手指上。他又听自己问:“从前我常常来找敬渊吗?我倒没有什么印象。”
“那可不是。”仿佛认定他就是“璧和”之后,老佣人就放松许多,连话音也轻快起来:“起初几天来一次,六少爷怕您被人看见,不许您来,可您不听他的话。再往后,几乎每个晚上您都会找六少爷一同出去。这许多年过去,我也不怕告诉您了,六少爷盼着您来呢!一到夜里,他坐也坐不住,就在房间里来回走,鞋底子都磨薄了。”
其实老佣人说这一大堆,无非是打算抬出些旧事,好让对方高看他一点。然而他哪里想得到,眼前的青年尽管有张故人的脸,胸腔里的那颗心,住在脑袋里的灵魂,却和他的故人没有半点干系。令仪昏昏沉沉地坐着,太阳越升越高,房间里也越来越热。热/辣的日光晕在他的睫毛上,刺目的一团亮,他像是浑身结满了冰,又被架在火上反复地烤,四肢僵冷,汗反而越流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