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照,尚英铁青着脸,抱起双臂坐在汽车后座上,身旁是战战兢兢的老佣人。趁着令仪与敬渊争执时,他悄悄溜了出去,没料到这老佣人竟也跟了上来,一叠声地问他该怎么办。尚英当下改变主意,决定带上这个人去珑园一趟,好好问问何凌山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佣人不住地打量他,尚英被看得很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对方被他不客气的腔调吓了一跳,很久才嗫嚅道:“我……我是不是害了六少爷?”尚英仰倒在靠背里,哼道:“你不是都看见了么。”
“我对不起六少爷!”老佣人愁苦地跺了跺脚:“我也不知道,璧和少爷怎么会变成那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尚英没好气道:“我比你还想知道呢!”
待司机把车停在珑园门口,尚英一把提起那老佣人的衣领,拎着他闯了进去。门房见是他,倒问了一声好,尚英没有搭理,一路走到正厅外,才对那里的佣人道:“去把你家小少爷叫来,我有问题想要向他讨教。”
他在温家也算是一名熟客,那佣人还算听话,答应着便去了。没过多久,就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径往这里走,他们是同样的打扮,穿衬衫长裤,袖口卷到手肘上,裤腿湿淋淋的,也不知去干了什么。临近门前时,走在后面的青年笑着说了句话,把手臂搭在身前人的肩膀上,给他看自己的掌心。对方蹙起眉,凑近去闻了闻,表情半信半疑的,很快又把他的手推开。
尚英不快地想道:“难道这小子怕自己兴师问罪,索性把他的父亲一并带了来,好借此堵住他的嘴么?”可恨的是这一招对他确实很管用,对着走进门来的温鸣玉,尚英不得不扮出笑脸,叫了一声:“温叔叔。”
温鸣玉看他一眼,神色平和地道:“近来倒很难得看到你到珑园做客,你的父亲还好吗?”
尽管搞不清楚对方是不是故意这样问,尚英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老人家在家闷得太久,有些上火,不过身体是好的。”
“他休息的时间,也不会有太久了。”温鸣玉在椅子上坐下,又道:“听凌山说,你最近帮着温家做了不少事情,我作为长辈,理应给你些奖赏才是。”
不说奖赏还好,一提到奖赏,尚英浑身寒毛倒竖,疑心这是对方给自己准备的一道陷阱。他看了站在温鸣玉身后的何凌山一眼,那人倚在椅背上,专心致志地拨弄着暗绿色的椅垫子,根本没朝他看。
他暗暗咬牙,正欲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却听温鸣玉继续说道:“你的父亲不久之前对我说,再过不久,他的职位或许将有变动。等到那时候,就没有那样多的精力带手下的兵了。所以他打算分出一部分人马,在几个儿子之间找出一个合心意的,替他领着这帮兵。”
这话岳端明从未对他提过,尚英愕然地看着对方,耳边嗡嗡作响,头一个念头竟是:自己先前一直帮着阮令仪对付温家,现在该到温鸣玉与他算总账的时候了。
偏偏温鸣玉也像是故意折磨他一般,久久地打量他,等到尚英汗流了满背,才道:“我已向他举荐了你,他没有拒绝。”他端起佣人斟好的茶抿了一口,那双漆黑柔和的眼睛仍带着笑意:“我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你应当很清楚。”
尚英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怪错人了,指定他做今天这桩事的,从来都不是何凌山,而是温鸣玉!对方是想借这桩事小小地惩戒他一番,亦是向他发出警告,要是他下一次再做错事,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放过了。
任何人遭遇这一番耍弄,恐怕都要有脾气,何况是尚英。然而温鸣玉方才给出的那道奖赏太符合他的心意,说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也不为过,尚英心中几度起伏,最终只能按捺下情绪,面无表情地应道:“谢谢您,温叔叔。”
尚英很快就告辞了,望着他僵硬的、暗含怨怼的背影,何凌山忍不住也笑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问问我舅舅那边是什么状况,你就把他气跑了。”
温鸣玉道:“要不要让管家把他叫回来,让你详细地问一问。”
听出这是一句玩笑话,何凌山摇摇头,忍俊不禁道:“我还是对钓鱼更感兴趣一点。”
第一百一十四章
钟司令坐在沙发上,包厢里很静,下午三点的大太阳从厚厚的窗帘中挣扎出来,在桌沿泼出好大一滩。他刚刚掏出烟盒,对面便传来一句“我闻不惯烟味”,只得悻悻地揣回口袋里,随便地把手往桌沿一搁。这一搁,却又龇牙咧嘴地不住抽冷气。包铜的桌面早被烤成了一块烙铁,钟司令捏着手背检查,好大一块皮子都通红了,忙从杯子里倒出冰水往手上浇。对面的令仪不作声地看着,鄙夷从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不加掩饰地照出来。假使视线能像阳光一样有温度,钟司令恐怕早就给他看成了一个熟透的人。
等到对方终于忙完了这一通,他才问:“那位巡查使是怎样的人,你当真弄清楚了?”
钟司令黧黑的脸都被看得泛出红来,粗声粗气地道:“他不讲人情是出了名的,我在宣城那几年,最怕的就是撞在他手上。你尽管放心,温家要是能买通他,我这官也不用再做下去了。”
然而这对于令仪来说,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牢靠的保证。因此他漠然地开口:“要是出了岔子,我未必有事,可你一定逃脱不了干系。还请你千万慎重。”
钟司令身子前倾,刚要把手肘往桌子上放,又像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挪了个位置,压低声音道:“阮先生,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不把握,我们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温家光一个何凌山就那么难应付,现在温鸣玉也回来了——时间紧迫呀!警局那帮不中用的东西,先前我就让他们案发当天就把人拘回来,可我哪里知道,他们只带回来一个女人。这女人把那帮蠢材耍得团团乱转,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说,第二天还巴巴的把人送了回去。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温家的人,叫我怎么办呢?”
那日在珑园遭遇温鸣玉,显然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以致他说到后半段,竟忍不住向令仪大倒苦水。令仪眼皮垂着,这样一长串话,他唯独听到了四个字——时间紧迫。时间紧迫,连阮鹤江也这么说,父亲留给他的期限快要到了。他用手指按着眼眶,重重地揉搓几下,昨天他一晚上没有睡,本已打定主意不再插手燕南的任何事,立即启程回沪清的。但早上接到钟耀宗的电话,他还是来了,他想要报复。那伺候过敬渊的佣人必定是温鸣玉故意送来的,为的就是击碎他对敬渊的信任。令仪恨透了这一整件事,恨骗他的敬渊,更恨揭破这谎言的所有人。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想要报复。
“既然要办,就办得彻底一点。”令仪终于道:“我调过来的烟土,刚好剩下七十箱,我会让人将它们全部放进温家的码头仓库里。办好之后,你立刻通知那位巡查使,到时候人赃并获,温鸣玉再想狡辩,就去华京的法庭上狡辩吧。”钟司令瞠目咋舌,道:“七、七十箱,这要由人都缴了去,多么可惜!”知道这个人又犯了贪病,令仪没有耐心再谈下去,只道:“倘若能将温鸣玉赶出燕南,不要说七十箱土,七百箱都随你去挣。好了,你回去等我的消息,这一回,希望你不要再使我失望。”
钟司令闻言,也有些悻悻的,生硬地与令仪道了别。一路上,想的不是那七十箱即将被收缴的红土,就是往后自己做燕城督办的风光日子。温鸣玉其他话都很不入耳,唯独有一句他是很赞同的,宣城的确是个弹丸之地,在那里做十余年的官,恐怕还没有在燕城一个月捞的油水多。
他一面为日后的富贵生活兴奋,一面又对令仪的计划牵肠挂肚,唯恐那边出现什么纰漏,夜里折腾到两点多才合上眼。可惜睡了不到四个小时,老妈子把他的房门拍得震天响,扯着喉咙叫道:“老爷,老爷,外面有人要见您!”
钟司令的好梦被搅扰,骂了老妈子几句,踩着拖鞋怒气冲冲地出去。夏日的早晨总是来得早一些,天幕已转为了柔和的灰色,空气湿而沁凉。从房间走到大门口,钟司令一点点清醒过来,脚步却越来越迟缓。他很明白,在如此奇异的时间不请自来的访客,带来的多半也不会是好消息。
门口的路灯仍亮着,一长束的雪白光晕底下列着整齐的兵。一辆汽车停在人群中央,后座的车门是打开的,一名西服打扮的中年男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低头翻看手上的几页纸。钟司令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当即徒劳地扯了扯衣摆,整了整衣领子,趋上前去,唤道:“曹先生。”
男子抬起头来,他生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平直的鼻子,两颊松垂,在鼻翼两旁形成两道严肃的深沟。冰冷地打量钟司令片刻,他道:“这时候打搅钟司令,真是不好意思。请你换身衣服,再到车上来,我有很要紧的事和你说。”
钟司令连连鞠躬应是,等到起身时,额前已渗出一片冷汗。不知自己白天才提起过的巡查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据他所知,对方离开晋安来到燕城,应该是为调查温家与岳端明的关系才对,为何会找到这里来?
忐忑地打扮整齐后,钟司令钻进车厢,在巡查使身旁坐定,交握着双手道:“是什么样的要紧事呢?”巡查使道:“听说你到燕城任职之后,就在调查一起私贩烟土的案子,有没有这回事?”钟司令闻言精神一振,很受鼓舞地道:“有的,有的。唉——曹先生,您是不知道,这帮不法分子是多么可恨。他们看我初来乍到,使尽手段阻挠我办案,否则也不会拖延这许久!”巡查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拖长声调道:“那好,我就长话短说。我刚刚查封了一座私藏烟土的仓库,相关人士已经全部拘捕了,请你和我一道去审问他们,看看是否能帮到你一点。”
钟司令的心一阵狂跳,只道是令仪的计划成功实施了,当即笑着答应下来,同时在心中埋怨令仪:先前明明说好事成之后先给自己消息,结果竟是这姓曹的先找上门来,害他虚惊一场。过于年轻的人,办事就是不牢靠,等到事情结束了,他非要打个电话过去问罪不可。
可惜钟司令的喜悦没能维持太久,汽车静静行驶了一段路,他才发现去的方向和自己预想中的不大一样。等到方向越来越不对,钟司令终于按捺不住,僵着嗓子问道:“曹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
“哦,我想先去看看那间库房,就让警卫们暂时把犯人扣押在那里了。“巡查使答得很和气:“你放心,这次我带来的人手,足以保证我们的安全问题。”
看得出来对方心情不错,甚至与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但钟司令完全挤不出一丝笑意,抱着最后的希望道:“温家的仓库……并不在这个方向呀。”
巡查使向他投来疑惑的一瞥:“谁说我要去温家仓库?”
仿佛有根棒子重重地击在脑后,钟司令头昏眼花的,险些坐不住了。身边的巡查使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对方也不再出声。凌晨的街道很少看见行人,偶闻一声早起的小贩抑扬顿挫的叫卖。经过重重街巷的稀释,那句渺远的吆喝模糊得根本辨不清字句,更显得车里无比寂静。钟司令恍惚了一阵,慢慢冷静了些,猜想巡查使应该还没有查到自己身上,否则待他肯定不是这样一副和善的态度。倘若情况真的那样坏,大不了稍后他把所有的罪责往阮令仪身上一推,那个人肯定有办法逃过警察的追捕。只要抓不到阮令仪,他就能干干净净地从这件事里脱出身去。
如此一想,钟司令那颗扑扑乱跳的心才安定不少,他知道自己方才是有些失态的,曹先生一定也觉得他奇怪。可他思虑来思虑去,还是决定不作任何补救,这时候无论再说什么,总显得是在心虚。
汽车在城中七弯八拐,最后在一片十分偏僻的地段边停下。钟司令很熟悉这地方,这里原是座棉纱厂,后来因经营不善,工厂很快倒闭了,厂房也被改成临时的仓库,供人租赁。令仪就是它最新一任雇主,他从沪清运来的鸦片,就是全部存放在这里。
大门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卫兵,钟司令跟着巡查使走进一座阴暗的库房。里面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正中跪着数十个五花大绑的人,一名高挑的青年立在门边,双手抄在口袋里,仰头盯着顶上陈旧的电灯。钟司令一见这道背影,步子霎时顿住了,倒是那青年先转过身来,用一双冷漠的杏眼盯住了他。
不待钟司令开口询问,巡查使已走到跪坐了一地的犯人面前,对着他道:“钟司令,你来仔细看看这几个人,里面有没有你追查的对象?”
“请等一等!”钟司令指着那青年,发出惊疑不定的声音:“这个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巡查使看了何凌山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我光记得你们已经打过好几回交道,倒忘了跟你解释。这位是何老板,我能查获这七十箱的红土,全是凭借他提供的线索。不管怎么说,何老板这项义举,都是很值得赞赏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替令仪镇守仓库的打手都无比忠心,无论巡查使怎样审问,他们都面容漠然,一口咬定仓库是自己租来的,为的就是贩卖鸦片。两方磨缠半晌,等到天都已经亮透了,审问的人换过几批,终于有名胆子小的工人招供,表明自己曾见过东家一面,又向巡查使描绘了一番对方的容貌,这才将矛头指向了令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