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玲的脸上霎时绽开了笑容,急切的转过头去,再看那人时,又勉力把笑意压下去,强行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昭示她的不悦:“你一个男人,竟然让我等?”
来人与她心有灵犀似的,身上的西装亦是深蓝的,衬得面孔更加俊逸英秀,一双眼睛即使带着笑,依旧显得忧郁。被那双眼睛一看,佩玲顿时无法为难起他来,又听对方解释道:“出门时遇到一起小意外,耽搁了几分钟,累你久等了。”
他说话时,佩玲发现了他藏在右边袖口下的绷带,惊得呀了一声,将那只手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答道:“等汽车时,看见路边有人卖玫瑰花,便想买一束送给你。结果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匹受惊的马,我躲避不及,被带了一下。”
佩玲嗔了他一眼:“带什么花,我只要你守时、平安就好。”
旁边的男人听见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没多久就识趣地离开了。盛敬渊自然而然地坐在佩玲身侧,手在口袋里掏了掏,取出一朵娇艳的花。那花被保护得很好,娇柔的瓣蕊上,甚至凝着几滴露水,幽香扑鼻。敬渊的指尖拨弄几下花瓣,温柔又带着一点腼腆地开口:“这花……真像你。”
佩玲在云港时,日日在男人堆里周旋。世故又圆滑的,她见得多了,唯有眼前这位,明明有成熟男性的稳重体贴,但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少年般的羞涩。偏偏是这样,才显得他的示好比任何人来得都要真挚,都要难以招架,就算是一句平平无奇的恭维,佩玲居然脸红了。
愈是心动,她愈要装腔作势,把身子一转,背对着盛敬渊:“又是送花,又说好话,你还想从我这里打听盛欢什么事?能告诉你的,我都说过了,你就算再怎么问,我都无可奉告。”
敬渊的手伸过来,似乎想要触碰她,不知为什么,指尖却悬在一寸远的地方,又默默地收了回去。佩玲在心中怨道:胆小鬼!
对方捧着那朵花,默默的把手伸到她眼下,她不接,他就不说话。过了十几秒,佩玲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捉走那朵花。她的指尖刚碰到敬渊,对方立即抓住了她的手,把人和花一齐握住:“密斯温,能陪我舞一曲吗?”
佩玲被他的体温灼得身躯一颤,竟一阵心慌,小声道:“花要坏了……”
又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横他一眼:“密斯温?这里没有密斯温,你去找你的密斯温跳舞吧。”
敬渊忍不住望着她笑了起来,主动起身,牵起佩玲往舞池里走。佩玲没有拒绝,两人汇入一双双亲密相依的人影中,也化为了其中的一对。舞步旋转几圈,佩玲已悄悄把头靠在敬渊肩侧,听见在耳边低语:“明天我再送你一束更好看的。”
佩玲一直以为男女关系中,总是一方征服另一方,征服的那个发号施令、冷静从容,而被征服的那个俯首帖耳、晕头转向。她出生在温家,又有一副过人的美貌,从来都是扮演征服者的角色,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其他男性的追逐。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情势竟会完全颠覆。
自从那天在咖啡馆遇见盛敬渊,她就变成那个魂不守舍、身不由己的人了。盛敬渊是她所见最不会搭讪的人,一开口就阐明来意,表示自己是为了外甥才会找上她。佩玲看中了这张昳丽的面庞,故意以此事为筹码,让盛敬渊陪同她逛街看电影,吃饭跳舞。她暗地里调查他的身份,发现这人出过洋,读过大学,回国后,却在江北做了一名中规中矩的茶叶商。
她侧着脸,静静地打量对方俊美的轮廓,暗自叹息:商人?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行商,谁都能骗他,谁都能欺负他,他一定吃过不少亏。
盛敬渊的手搭在佩玲腰间,老实得令她气恼。一曲渐至尾声,敬渊忽然询问:“佩玲,你的兄长他……对盛欢真的好吗?”他担忧地垂下长睫:“不是我刻意要怀疑令兄,他间接导致我的外甥受了那样重的伤,我实在无法放心,请你理解。”
佩玲半真半假地抱怨:“提起外甥,就是佩玲,只提我时,就叫密斯温?”
她一质问,盛敬渊就睁大眼睛,无措又无辜地盯着他。直至佩玲自己都不忍心地给他打圆场:“好了——跟你开玩笑呢。三哥他……”那一日撞见的场景在佩玲脑中闪过,她秀眉一蹙,心不在焉地说道:“确实有些不对劲。”
“什么?”敬渊似乎没有听清,急切地追问:“令兄他怎样?”
看见他着急的样子,佩玲扑哧一笑,软语安抚道:“没怎样,他对你外甥很好,就算是他自己的侄子,也未必有这么亲密。”
她这一句无心的真话,却让敬渊脸色凝重许多,久久没有出声。佩玲见状,不禁劝他:“你既这样担心盛欢,不如我把你引荐给三哥,让你时常可以进门探望他。虽说你的妹妹和三哥有些不愉快的往事,但他不是随便迁怒的人,只要我解释清楚,三哥——”
佩玲还没有说完,敬渊便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她嫣红的唇上,不慎沾了一抹口红。敬渊脸一红,慌忙收回手去:“对不起,请你千万不要对他提起我。”
“为什么?”佩玲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做过什么对不起三哥的事吗?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敬渊连忙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与令兄之间恩怨未解,假若贸然地与他见面,惹怒了他,到时候不仅要牵连你,还可能会……牵连我的外甥。”
他把外甥放在她之前!佩玲有些失落,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他们才认识半个月,外甥却是和盛敬渊血脉相连的亲人,要是敬渊轻易地把她奉在第一位,对她花言巧语,佩玲反而要怀疑起对方的用心了。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扬起来,脸上现出一抹娇俏的矜傲。这男人会在意她,就代表他终有机会变成她的裙下之臣,她依然还是那个无往不胜的征服者,没有人可以抗拒。
盛敬渊又请求道:“佩玲,盛欢是我唯一的亲人,以后他要是有任何变故,请一定要告诉我。我很担心他。”
佩玲趁势装出为难的模样,吓得敬渊握住她的手,恳切地看着她。多么可怜,多么动人啊,佩玲沉没在这一双春江般的眼睛里,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他们跳了一晚上的舞,凌晨时,盛敬渊才把佩玲送上汽车,自己则把手抄在口袋里,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小公馆走去。
敬渊住的地方不远,他同睡眼惺忪的门房打过招呼,穿过小院,走进了大厅。
他一踏入这里,头顶忽然亮光一闪,继而被点灯照亮了。一名穿着睡袍,清瘦白`皙的青年坐在沙发里,一手支着额头,眯起眼睛,端丽俊秀的面孔懒洋洋的,像只打盹的猫,随意对敬渊招了两下手。
敬渊微微一怔,继而飞快地跑过去,在青年膝边蹲下,抓住他的手:“令仪,你怎么醒了?”他皱起眉,把那只冰凉的手紧紧包住:“虽说现在是夏天,但你穿的这样少,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青年却捉起他的手,在袖口嗅了嗅,旋即不满地推开:“一身别人的味道。”
敬渊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解起了衣扣,把齐整昂贵的西装随意往地上一扔,又俯下`身,拦腰抱起了沙发里的青年。两人循着灯光,慢慢地朝楼梯上走,青年靠在敬渊胸前,打了个呵欠,似睡非睡地问:“今天又劳你出卖色相,有什么收获吗?”
“现在没有。”敬渊想起那句“确实有些不对劲”,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一些:“将来一定会有。”
青年含糊地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说:“你那外甥——真值得你这样在意吗?”
敬渊答道:“他现在还小,或许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那样的孩子,要是变成温鸣玉的人,将来一定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
“还有几天,温鸣玉就会在生日上把他介绍给所有人。这是个好机会。”青年咕哝了几句,又睁开眼睛,望着敬渊:“我明天就要赶回江北去,这里的事,我可全部交由你处理了,别让我失望。”
敬渊点点头,推开卧室的门,将青年抱了进去,轻轻放在床上。
青年道:“不和我说晚安吗?”
敬渊替他拉上被子,躬身凑近来,青年笑着闭上了眼睛,不料那一吻的落点却不是额头。
温热的唇轻轻在他锁骨的红痣上一触,敬渊直起身,低声道:“晚安。”
他摁灭台灯,又站在黑暗里注视了对方一阵子,这才转身离去了。
第三十九章
都说办生日,整岁比较隆重,然而到了温鸣玉这里,是年年都不隆重。温鸣玉仿佛对一切特殊时节都不看重,无论是代代传下的大节,或是从海外漂流至国内的洋节日,都不见他怎样大办过。一到过节那几天,他就放开两手,任凭底下的人操持,结果是热闹或不热闹,温鸣玉从来不过问。
不料这次生日,温鸣玉竟然格外的上心。他将宴会的地点定在珑园,又亲自拟了来宾的名单,上到与温家来往密切的商贾政客,下至温家众多干事,无一遗漏,全部收到了请柬。早有流言传出来,温家的主人找回了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这次借着办生日的名号,实则是要将这名小少爷推到人前,以温家的下一任主人的身份来会客。
那一天很快就到了,早上六七点的时候,珑园的佣人便开始布置,倒是引发了难得的热闹。摆晚宴的那座楼前放满了明艳鲜亮的花卉盆景,一条红毯从台阶上延展而下,直铺到了大门外。在隔壁院子里,临时搭起了戏台,就连男女宾客的座位,都已安排妥当了。
盛欢抬头看了看,铁灰的天空,云层厚重,将暑气牢牢锁在底下,像是正在酝酿一场暴雨。不过请柬早已全部发放出去,还没有到晚上,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送来了贺礼,要改期也嫌晚了。盛欢看着小书房里那堆高高垒起的礼物,又捏紧手中那只长条形的雕漆木匣子,自觉他的礼物跟这些东西相比,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他正发着呆,一名男佣忽然敲了几下门,站在外面道:“小少爷,少主人请你去东苑一趟。”
温鸣玉从早上一直忙到了下午,盛欢一直没有去打扰对方,此刻听到传唤,当即便把那只盒子往袖子里一藏,往东苑去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东苑书房里不见温鸣玉的身影,对方居然在他的卧室等待他。盛欢刚推开门,就见一身西装的温鸣玉歪在沙发里,竟然像在偷懒。对方用手支着下巴,打量了他几眼,道:“马上就有客人要来,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
盛欢身上仍是宽松的绸衣绸裤,是他平时在珑园时的打扮。他望着温鸣玉,很有一些不情愿,低声问:“我一定要去见客吗?”
温鸣玉笑了笑,虽没有说话,但神态已是不容否认的意思了。盛欢只好走进内间换衣服,那只装着礼物的匣子被他放在床头,就在盛欢一件一件穿起备好的西服时,温鸣玉突然撩开纱帘,一声不响地来到他身后,似乎正在审视他系衬衫纽扣的模样。
两人的视线在光滑明净的镜子里交汇,盛欢捏着锁骨下的那粒纽扣,无端地有一点不好意思。温鸣玉的神情明明很平静,目光温和,但在这种情形下,愈是这样纯粹的注视,愈发让他难为情。因为对方什么都不做——只是在看他。
不久之前,盛欢知晓了温鸣玉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还生过一阵子的闷气,因为温鸣玉不顾他的反对,自行做了这个决定。那个人强迫自己在旁人眼里做他的儿子,盛欢不愿就范,干脆拒绝以温家少爷的身份出席。佩玲来劝过他两次,盛欢都没有松口,第三次温鸣玉亲自来做了说客,问道:“外人的眼光,会让你受影响吗?”
这个问题太狡猾了,温鸣玉什么都没有承认,可盛欢只能回答不会。既然不会,他便失去了抗争的理由。
待他换好衣服,温鸣玉默不作声地取过搭在茶几上的配饰,一件一件的替盛欢佩戴。镜子里的两个人都穿着黑西服,温鸣玉的倒影比他高出几寸,因为距离很近,看在眼里有一种异样的亲密。盛欢忍不住一直盯着镜子,就在温鸣玉替他系领结的时候,对方将手臂绕到盛欢颈后,蓦然用带笑的声音问:“今天好歹是我的生日,小朋友连一句好话都不愿说给我听?”
盛欢猛地扭过头来,两人的鼻子险些撞在一起,他忙往后一避,紧张地看向温鸣玉。
温鸣玉微微抬了一下眉,那样子好像的确有几分期待,又像是在恶作剧。盛欢从来都不擅长说漂亮话,然而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不能一言不发。他沉思了几秒,反问道:“什么样的好话?”
这个问题仿佛让温鸣玉很高兴似的,他微笑起来,先是装模作样地沉吟一阵,才开口:“大抵是诚恳详尽地夸一夸过生日的那个人吧。”
尽管盛欢心中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比温鸣玉更好,但要他把这句话说出口,他是怎样都办不到的。况且温鸣玉这个要求,摆明就是在戏弄自己,盛欢耳根隐隐发烫,不甘心总是这么被动下去,于是一咬牙,踮起了脚,脸往对方那边凑近去。
温鸣玉迅速抬手抵住他的下巴,责备道:“好好的和你讲话,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盛欢回答:“我不懂夸人。”
不会夸人,所以就要用行动来表达。温鸣玉领悟了他的意思,立即后退几步,忍俊不禁道:“我真是惯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