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温鸣玉第一次提起他的身世,盛欢听得很认真,忍不住问:“那你父亲对她好吗?”
温鸣玉略一思索,笑道:“或许很好,他对自己的每一个女人都不差。”
听了这句话,盛欢便知道温老先生的妻妾必然不少了。他记起前段时日温鸣玉曾对自己说过,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兄弟,当时温鸣玉没有谈说下去,现在盛欢又想起来,不禁有些心惊,又问:“那你的父亲,对你……”
“他原先最看重大哥。”温鸣玉接下了他未说完的话,提起父亲的时候,温鸣玉的神情就不如之前那样温和了,变得有一点冷淡:“我从小体弱多病,他以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也不怎样在我身上花费心思。在我十三岁那年,就被母亲送去了法国,交由她的一个表哥照料。”
盛欢本以为温鸣玉这样厉害的一个人,必定从小就被精心培育,在万千关爱中长大,可真相和他的设想完全不一样。他听得也有些不高兴,想到温鸣玉只有十三岁,就被只身送往国外,他心思敏锐,立即从这一句话中觉察出了不对劲,问道:“送你去读书?”
温鸣玉因他的话笑了一笑,只道:“不是。”
真实的原因是,若不送他离开,温鸣玉就会有性命之危。当年温家三个儿子,大哥虽被父亲寄予厚望,天性却温厚懦弱,无法继承家业。温家大太太急于扶持自己的小儿子做将来的主人,于是暗地里使了许多手段,其中有一次,就险些让温鸣玉丧命。
他的母亲别无他法,唯有把儿子远送出洋,想要躲避这些纷争。温鸣玉在国外待了两年,他的四弟仍然不肯放过他,便送来了一位心腹,那心腹借着自己的妹妹,策划了一出绑架案,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的妹妹因爱成狂,实际只有温鸣玉知道,那人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他的命。
温鸣玉的父亲从小就教导他,让他达人知命,遵从本分,专心辅佐自己的兄弟。可温鸣玉对这一说法不以为然,若世上真有命定之事,那人人也不必争夺,不必为前途奔走忙碌了,只要端坐家中,等待命运的安排便是。
十六岁那年,他的父亲意外身亡,母亲病逝,大哥死于四弟之手。温鸣玉就在那时回了国,了结了四弟的性命,父亲的命定之说被他亲手打破,到最后,温家的主人还是他。
盛欢静静地靠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直至看到温鸣玉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才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试探着唤了一声:“明月?”
他的声音虽轻,响在温鸣玉耳中,却引发了巨大的反应。温鸣玉蓦然一震,睁大眼睛看向盛欢,他首次在盛欢面前露出这样受了惊吓一般的神情,怔怔地盯着对方,像是话都忘了说。
盛欢得寸进尺地靠上前,直视着温鸣玉的眼睛,又唤了一声:“明月。”
叫的人没有不好意思,听的那个却别开头,温鸣玉试图维持长辈的尊严,训斥道:“没大没小,谁准许你这样叫的?”
盛欢还要往前凑,那张玉一样精致的少年面孔缓缓贴近,温热的气息吹拂到温鸣玉的脸上,这是个危险的距离,温鸣玉心知自己应该避开,身体却没有动,他不愿动。
就在这点距离终于也要消失的时刻,温鸣玉匆忙抬起手,往两人之间一挡,面无表情地开口:“你再胡闹,我就要罚你了。”
盛欢睁着一双亮盈盈的眼睛,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我不怕。”
实在是难以应付,这一次,温鸣玉干脆地认了输,他将盛欢推开,很快就从床上下去,堂而皇之地做了一个逃兵。
若是再不逃,他下一刻就要失控了。
第三十七章
盛欢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场绑架,毕竟时间都过去了近五个月,再过一个月,即可算作半年。这段时日,他连噩梦都不再做了,只有受伤的腿偶尔会使他想起这段惨烈的经历。
他还为此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能从阴影底下走出去,他不怕受伤,因为伤口总是可以愈合的,顶多变成一块疤,了结得干脆利落。盛欢更怕那件事会在心里留下痕迹,一旦怕了,就是在认输,盛欢不愿自己输在这种事上。
昨夜下过大雨,风刮倒了院中的紫藤花架子,管家找来了几名下人,正在前前后后的修补。盛欢从旁边路过,一名捧着工具的男佣连忙向他行礼,那人一弯腰,怀里的东西就摇摇欲坠,有只木盒子哐当一声滚落下来,摔出了满地银亮细长的东西。
那些东西有扁的顶端,底下尖锐的一点,淬着锋利迫人的光芒。盛欢一看见它们,喉咙就像忽然被什么攥住了,气息一时间全部堵在胸腔里,眼前满是那东西瘆人的尖端。恍惚间,他的手背仿佛再次被什么撕裂一般,燎起火辣辣的痛楚。盛欢后退两步,两眼死死瞪着脚底。他又记起来了,那天的情景再度狰狞地在他脑中复活,有人牢牢摁住他的手,冰冷的铁扎破皮肤,穿透血肉,沉重地、缓慢地打入了他的体内。钉入第二下时,盛欢猛地倒抽一口气,像是被颜料泼进眼睛里,世界一下子变成了花花绿绿的斑斓色块。
在旁监工的管家发现他的状况有异,反应也是极快,立马骂道:“笨手笨脚,怎么做事的,把钉子都收走,快一点!”管家一边说,一边步履匆忙地走向盛欢,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一边拉,柔声道:“小少爷,没事了,没事了。这里是珑园,是你的家,我带你去那边坐坐。”
盛欢木偶似的跟着对方走了几步,倏然苏醒了一线神智。他拂落管家的手,推开蹲在地上手忙脚乱的佣人,用力抓起一把钉子。那些冰凉冷硬的东西落到手心里时,盛欢全身都炸起了鸡皮疙瘩,两手发冷,他只能逼着自己将它们握紧。
钉子尖利的底端渐渐压入他的手心,这次盛欢没有察觉到痛,他只觉得麻,钉子一枚枚的从他指缝间漏下去。他想握紧,可是双手根本不听使唤,此时的他像个被暴晒的雪人,全身滚烫,却在冰凉地融化,最后只剩小小的一点,比手心里的钉子还要小。
有人从身后扶起盛欢,要夺走他手里的东西,盛欢连忙一躲,喝道:“走开!”
佣人不敢动了,盛欢发着颤,长长地吸气,把手一松,钉子哗啦一声散在地上。他心跳快得直犯恶心,脸侧有虚汗淌落,盛欢顾不得擦,仅是咬紧牙关,伸出手,想捡起其中的一颗。
盛欢自己都觉得荒谬,一堆死物,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他怎么会害怕?他连刀和枪都没有怕过,为什么要害怕几颗钉子?
可他的手仍在发颤,指尖几乎跟冰一样冷。那颗钉子捉到半空,又从他的掌心滚落下去,盛欢想接住它,但他的双手也宛如是铁铸的,浇满铜汁,连弯曲一下都做不到。
最后盛欢还是被管家半哄半迫地送回了房间,管家本以为他被吓坏了,正准备找来五小姐去陪一陪。谁知当天下午,盛欢又神色如常地走出卧室,照样练字看书,与往常没有任何不一样,唯一不对的,就是他今天睡得似乎要比往常早。
等到晚上十点多,温鸣玉回到珑园的时候,管家立即将白天的情形向他禀报了一遍。
从前温鸣玉对盛欢不闻不问,管家同样不太喜欢这位来路不正的小少爷,他长得太像盛云遏了,一看到他,管家就要想到那个可恨的女人。他是温家的忠仆,日夜都在忧心少主人是否要因此孤独终老,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几个月后,温鸣玉又把那位小少爷接了回来。
既然少主人都认可了盛欢,管家自然没有异议,这次他是把盛欢当做珑园下一个主人看待的,不敢有一点的怠慢。
温鸣玉听完,当即转头去了盛欢的房间。里面没有灯光,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盛欢似乎真的已经睡了。他走进月门,慢慢绕到屏风后面,还没有撩开帐子,那床帐忽然动了动,被一把撩了起来,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那眼睛似乎是两颗磁石,吸纳了夜晚的凉气,正冷冷地、戒备地望向他。
两人视线相对,盛欢一愣,神情中的戒备淡去了,轻轻地唤道:“鸣玉?”
“嗯。”温鸣玉拉开帐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垂下眼打量着盛欢。离近了,才发现这孩子脸色苍白,双颊又浮着一层极浅的红,他顺手把掌心搭在盛欢额前,停驻了片刻,蹙眉道:“有些烫,怎么不叫医生来看看?”
盛欢躺倒下去,含含糊糊地回答:“没关系,我睡一觉就好。”
温鸣玉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从八点到现在,怎么还不见你睡?”
盛欢不说话了,他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像只往巢穴里躲的松鼠。温鸣玉将手搭在被子上,轻轻拍了两下,忽觉盛欢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捉住他的衣摆。如今明明是夏日,对方反而怕冷似的,往他身边贴。
沉默半晌后,盛欢才冒出一句话:“我连钉子都怕。”
他的语气恨恨的,带着几分不甘,像是在和自己置气。温鸣玉捉住盛欢的手,审视那一块凸起的疤痕,低声道:“怕又怎样,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可丢脸的。”
盛欢却不满意这个回答,他骤然抓住温鸣玉的手指,睁着眼睛仰视他。看了一阵,盛欢才闷闷不乐的错开目光,他无法开这个口。要是告诉温鸣玉,自己的这份恐惧可能远比对方想象的深,或许他下次看见钉子,仍旧是这个反应,温鸣玉一定会觉得他没有出息。
温鸣玉忽然道:“一颗钉子,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并没有什么威胁。你害怕的不是它。你只是在害怕那个抓住你,用钉子弄伤你的人而已,所以你才会这样不高兴,对不对?”
他一言道破了盛欢的心事,盛欢咬了咬嘴唇,极不情愿地点了几下头。
温鸣玉笑了笑,像安抚一个小孩子似的,摸着盛欢的头。他道:“这倒很好办。”
见盛欢急急地想要发问,温鸣玉的手指下移,轻轻地摁在身侧人的唇上。他俯下`身,像在做什么秘密的约定一般,嘴唇贴近盛欢的耳朵,轻柔地、沙哑地说了话:“有件事,我本来想等你腿上的伤痊愈以后,再交给你处理。”
他的气息吹拂在盛欢耳侧,激起一阵轻微的酥痒,盛欢的嘴被对方捂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正想挣脱了问一问是什么事,又听温鸣玉道:“不用急,这几天你先休息,把精神养好一些,那件事可没有那么容易做好。”
温鸣玉与盛欢立下了这个哑谜般的约定,数日之后,盛欢都没有等到对方的通知,倒是有天上午,温鸣玉让许瀚成来找了他一趟。
对方道:“三爷让我来接你上码头转一转,反正你待在家里也没有事,不如先去那里看看。”
盛欢心中一动,料想这趟出行,大概就是温鸣玉所要他做的事。但若仅仅是出门一趟,那个人又不必特地事先通知一番,他既有意保密,盛欢也唯有做个知情识趣的人,没有多问,只跟着许瀚成上了汽车,往城北去了。
燕南北临靖海,南际赤江,燕城这一带的码头,自然尤为的热闹。不过许瀚成今天带盛欢来游览的,却并不是个货运码头,这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多是行色匆匆的商人旅客。透过密密叠叠的人群,再往前便是一望无际的海了。出行的人提着皮箱,三五成群,或是形单影只,都在往泊在岸边大大小小的船上赶。等时间一到,这些船就如同一片片浮在水上的落叶,各自往天涯四处飘散开去。
从前还在盛云遏身边的时候,盛欢总是很羡慕那些即将背井离乡,去往他方的游子。江河湖海仿佛是一把利落的刀,不管多深的牵绊,再浓烈的爱恨,只要漂得够远,统统会被它们一下裁断,等双脚踏在陌生的土地上,他又是一个无牵无挂,宛如初生的人了。
许瀚成带盛欢找了一处茶摊歇脚,只是看着人流来去。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事。盛欢坐了一阵子,实在难掩疑虑,正打算他主动询问,忽见一名黑衫汉子从人流中闪出来,先是对盛欢鞠了一躬,旋即附在许瀚成耳边,神情凝重地报告着什么。
许瀚成应道:“好,我知道了。”那黑衣人直起身,一脸紧张地站在旁边。许瀚成拍了拍衣衫的下摆,站了起来,又对盛欢道:“小少爷,码头上来了位客人,我先去见一见,请你在这里稍坐几分钟。”
见盛欢蹙起眉看着自己,许瀚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吧,我就算是自己受伤,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盛欢这才点头应允了,许瀚成一走,只剩下几个保镖陪着他。盛欢猜到许瀚成大概是故意避开的,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若他所想的没错,或许很快就会有意外发生了。
在这同一时刻,几名手提行李,神色紧张的男子簇拥着一名穿灰袍子,形容委顿的青年出现在码头上。那青年瘦得皮包骨头,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眼珠子却灵活得有些过分,时而左右乱转,不安定地惊惶着,问他身边的人:“船几时可以开?”
对方回答:“大少爷,二十分钟后就开,您都问了好几遍啦。”
青年立即现出一副怒容,踢打那位答话的人,骂道:“怎么,我还问不得了吗?我就算再问十遍、一百遍,你都要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被打的人一声不吭,也不敢闪避。他的大少爷近来被折磨得性情大变,经常说了几句话,就要大发脾气,要敢不顺从,大少爷便会闹得更加厉害。青年不依不饶地骂了几句,另外几人连忙拉住他,劝道:“大少爷,您消消气,这里人多,还是小心一点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