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疯疯癫癫的青年,即是黄绍桐了。自从绑架事件失败以后,他日日东躲西藏,但不论躲在什么地方,黄绍桐都像被人监视着一般,坐卧都无法安宁。起先他还计划着想办法逃离燕南,结果就在行动的当夜,他们立刻遭到了袭击,身边的人死了一个,却让他逃出生天。黄绍桐也不傻,很快就猜出这是温鸣玉有意为之,那个人就是要让他知道,他的行踪全在对方的掌控之中,温鸣玉不杀他,也不让他逃走,这是种刻意的折磨。
黄绍桐的一名属下不堪忍受这种日日处于仇敌的监视之下,死活不由自身的生活,吊死在自己的房里。黄绍桐倒是撑了下来,温鸣玉都没有出面,他若先不战而败,这也太窝囊,太可笑了,他绝不承认这样的结局。
他苦等了数个月,终于找到机会,摆脱了那个人的眼线,今日就可以乘船离开。不过数月的躲藏已让黄绍桐变得神经质又多疑,他走在大路上,总觉得到处都有人在窥伺,逼得黄绍桐想要发疯。
黄绍桐正在东张西望,视线钻过乌泱泱的人群,忽然一凝,停驻在一个路边的小茶摊上。
在茶摊的凉棚底下,端坐着一名少年。那少年穿着纺绸长衫,面孔雪白,眉目如画,俨然是个阔人家的少爷。若非黄绍桐见过他衣着破旧,万分狼狈的模样,一定同样会被骗过去。黄绍桐注视着那少年,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记得那一日,这人被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像是已经枯萎了、濒死了。可数月后再相见,他们的位置仿佛被颠倒,濒死的变成了他,而这名少年又奇迹般地复苏过来,变得光彩夺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怔忡着,那少年恰好也扭头望向这里,目光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脸上。
盛欢霍然站起,不可置信的瞪着黄绍桐。一看见这个人,他的血液宛如化作了岩浆,在体内滚烫地翻腾起来。黄绍桐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受了整整数月的折磨——还企图要温鸣玉的命,这种仇恨,盛欢是无法放下的。
但不论怒火如何翻涌,他的双腿始终不听使唤,一动不动地停驻在原地。盛欢的脑中闪现出许多遗忘已久的画面,就连疼痛似乎也一并苏醒了,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不由自主地紧紧按住掌心的疤痕。
黄绍桐明知这次相遇诡异而不合时宜,绝非什么好事,却还是忍不住挥开下属的手,怀着一点莫名的兴奋,大步朝盛欢走过去。待到两人距离拉近了,黄绍桐才发现盛欢身后还站着几名面色不善的大汉,把两手负在背后,正冷冰冰地盯着他。
他的下属也追了过来,见到这种情形,即刻察觉到不对,喝道:“大少爷,这是温家的人!”
有个反应快的,已经准备拔枪了,不料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作,盛欢身后的保镖已怒骂一声,抢先扑向他们。
两伙人缠斗在一起,刀枪齐出,阵势十分骇人。这场突发的变故吓坏了周遭的旅客,有人不住尖叫,人群顿时像遭到火燎的蜂群,轰然一下四处奔逃。黄绍桐趁着这个时机,陡然抢前几步,抬手想要抓住身前的少年。
盛欢两腿发麻,迅速往后躲,动作大得甚至撞歪了身侧的桌子。黄绍桐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恐惧,不禁露出一个寡淡扭曲的笑容,完全不顾身后的混乱,逼近盛欢道:“你到底是温鸣玉的什么人?”
他每靠近一步,盛欢就要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这种反应似乎让黄绍桐十分愉快,他压低嗓音开口:“你怕我?你胆子不是很大吗,那天就算被我打断一条腿,你都可以一声不吭,为什么现在反倒要往后躲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黄绍桐悄悄将手探至腰间,指尖勾住手枪,想要将它拔出来。到这个时候,黄绍桐仍旧没有把盛欢放在眼里,他以为盛欢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还被自己吓破了胆。等他解决掉这个小麻烦,再去登船也不迟。
盛欢发现了对方的动作,头皮一炸,一时也顾不上怕或不怕了,连忙一脚踹翻了桌子,朝黄绍桐踢去。黄绍桐没料到他会骤然发难,只好抬手护在身前,连连往后退避。
盛欢不能给对方任何拔枪的机会,他行动不便,干脆抄起一把椅子,迎面砸向对方。黄绍桐又是一躲,反被盛欢抓住空隙,欺近了身侧。好在做这种事时,盛欢完全不需要思考,一切可以只凭本能。他想也不想,抓起那只倒在地上的长凳,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掼在黄绍桐身上。
黄绍桐镇日吸食鸦片,身体极其虚弱,哪里遭得起这一下。他惨叫一声,整个人都狼狈地滚倒在地,两手哆哆嗦嗦地在腰间乱摸。盛欢虽占了上风,却完全不如以往那样冷静,看到对方还想要找枪,他在慌乱之中,唯有一把将黄绍桐摁住了,两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往身后扭去。
黄绍桐的皮肤冰冷,附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摸上去就像是毒蛇的黏液。就在两人相触的瞬间,黄绍桐突然反手一抓,指尖用力掐进盛欢掌心的疤痕里,神情狰狞地回过头:“你离我这么近,就不怕我又在你手上扎一颗钉子吗?”
听到钉子这两个字,盛欢身躯一僵,手上的力道也下意识地松了些许。黄绍桐趁机抽出手,飞快往腰间抓去。
谁知盛欢此刻的反应更快,他再度握住黄绍桐的手腕,干脆利落地往反方向一拗。
若他真心想要动手解决一个人,是绝不会有半分留情的。对自己是如此,对别人同样如此,这便是盛欢与温鸣玉共同的冷酷之处了。只闻底下的躯体发出一道怪异的脆响,黄绍桐随之仰起头,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痛得像条被刮鳞剖腹的鱼,不住上下扑腾。
盛欢抓着那条软垂下去的手臂,喘息声重得他自己都能听见。他仍旧在害怕,不过害怕并不会对他所做的事造成影响。何况他曾经害怕的对象正虚弱无力地倒在地上,连挣开他都做不到,盛欢摁着黄绍桐,忽然生出了些许的茫然——这个曾出现在他噩梦中的人,竟是这样脆弱,不堪一击,他根本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制伏了。。
黄绍桐面上满是汗水,咬牙切齿地瞪着盛欢:“你——”他刚挤出一个字,忽然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向盛欢身后,嘴唇颤抖起来。
“温……温鸣玉!”这一声比方才还要凄厉,黄绍桐额角青筋凸浮,疯狂地在盛欢手下挣扎:“温鸣玉!我要杀了你!”
盛欢心头一震,想要回头,但黄绍桐挣扎得实在太厉害,让他根本不敢分神。所幸没有僵持多久,就有几名黑衣人替盛欢制住黄绍桐,将他摁在地上。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握住盛欢的手臂,把他轻轻地拽了起来,手的主人在身侧问道:“吓坏了?”
如果说方才盛欢还有七分的恐惧,此刻听到这道声音,那七分也霎时烟消云散了。他侧过脸,急急地看向身后的人,认真地反问:“这件事,我办的好吗?”
温鸣玉一怔,继而微微笑了笑,在盛欢的脑后轻轻揉了一把。他没有答话,径自走到黄绍桐身前,低着头打量了他一阵,淡淡道:“我实在太高估你了。”
黄绍桐气得两眼通红,偏偏无法动弹,只能竭力抬起头,怒视着温鸣玉:“我差一点就能杀了你,杀了你的侄子,你凭什么说这句话!”
温鸣玉笑道:“没有做成的事,也值得拿出来吹嘘吗?”
他用脚尖拨开黄绍桐的衣摆,俯下`身,将对方别在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又唤道:“盛欢,过来。”
看到温鸣玉的动作,盛欢已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思,他迟疑片刻,还是依言走到对方身边。温鸣玉一手拉住他,将那支手枪塞进盛欢手中,又握着他的手,将保险拨开。盛欢的手腕因那道声音打了个颤,略显惶然地去看温鸣玉。
“别紧张。”温鸣玉覆住盛欢的手背,明明是颇为残酷的举止,他做得却很亲昵:“如果你想不再害怕一个人,最好的办法……”
他手把手地教盛欢怎样握枪,怎样将子弹推入枪膛中。两人的手指缠在一起,这是他们首度在外人面前如此亲昵。黄绍桐见枪口慢慢地对准了自己,气得满面通红,叫道:“温鸣玉,你有本事就亲手杀了我!”
温鸣玉并不理会,他将盛欢的手臂往下压了压,一手扶着他的脸,替他调整瞄准的角度,这才续道:“就是让那个人十倍、百倍地更加害怕你。”
他话音刚落,倏然扣动扳机,砰地开了一枪。盛欢被震得险些松手,黄绍桐更是尖声惊叫,死命踢动着双腿。谁知这一枪并没有击中他,只在黄绍桐身侧打出了一道弹痕。盛欢第一次接触枪,就用活人来做靶子,不禁无比心慌。他的手心里满是冷汗,不住想要往后躲。然而温鸣玉就站在他的背后,盛欢一退,便自发靠进了对方怀里,再也无处可逃了。
温鸣玉一手揽着他的腰,不许他乱动,贴在盛欢耳边道:“盛欢,你要考虑清楚。如果你真的想要接手家业,就不能害怕开枪。就算今天让你逃避了,但是迟早有一天,你的手会有不得不沾血的时候。”
他停顿了几秒,再开口时,音调比平日要冷了许多:“要是连一个仇人都不敢动,就证明你根本不适合入这一行,趁早放弃吧。”
温鸣玉的话音未落,盛欢蓦然抬起手,对着黄绍桐开了一枪。
这枪打中了,黄绍桐的右腿应声炸开一蓬血花,痛得他两眼几乎翻了白,身躯无力的弹动几下,口中挤出含混不清的惨叫。盛欢紧紧咬住嘴唇,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若没有温鸣玉撑着,他或许站也站不稳了。
温鸣玉似乎没有料到盛欢会动手,他沉默了半晌,突然轻轻叹了一声。
他抓着盛欢的手腕,将瞄准的部位移至黄绍桐的胸前,沉声道:“方才那枪打的不准,再来。”
许久之前,温鸣玉见了血都要捂住盛欢的眼睛,现在却亲手教他杀人。盛欢隐约猜得出对方的举动只是想要吓退自己,那个人不愿意弄脏他的手。但眼下盛欢不得不从对方的羽翼下走出去。否则偌大一个温家,全部都要由温鸣玉一个人支撑,而他则要真正变成一个依靠着对方才能存活下去的人——他不甘愿。
盛欢根本不甘愿依附任何人。
有冷汗沿着盛欢的额头滚落,滴在睫毛上。他顾不得擦,仅是深吸一口气,慢慢稳住发抖的双手。温鸣玉的手指仍与他纠缠在一起,盛欢悄悄又往后靠了靠,察觉到对方的体温隔着衣衫,温热的,无声的裹住了自己。他僵硬的手指微微一动,搭在扳机上,暗想着:就算这一刻他犯了罪,这也是有温鸣玉一同参与的,对方手上染了那样多的血腥,都承受下来了,难道他就做不到吗?
想到这里,盛欢横下心来,正要动作,不料温鸣玉突然拨开他的手指,将枪夺了过去。
枪声一连响了三下,次次都命中黄绍桐的胸口。这次温鸣玉没有捂他的眼睛,盛欢睁大双眼,看见黄绍桐胸前慢慢洇开大片鲜红的颜色,这个人仍瞪着眼睛,视线死死地缠在温鸣玉身上,似乎十分的不甘愿。
黄绍桐无力地抽搐着,气若游丝地诅咒道:“温鸣玉……我、我就算变成了鬼,都要找到你,我要杀了你……”
他眼中布满血丝,脸色青白,那样子竟真有几分像厉鬼。他蓦地一转眼,狠毒的目光落在盛欢脸上,盛欢呼吸一滞,刚后退一步,脑袋却被一只手扳转到别的方向,温鸣玉的声音道:“想来找我,你就不怕我让你连鬼都做不成吗?”
语罢,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次黄绍桐彻底安静了,盛欢怔怔的盯着前方,颤声问:“鸣玉?”
他的身体尚未复原,经历了这番折腾后,四肢都有些发软。温鸣玉仍不准他把头扭过来,只随手将那把手枪一扔,扶着盛欢道:“别看了,我可不想你做噩梦。”
原来他还是不放心,盛欢无奈地挣了一下,想拿先前对方说过的话来说服温鸣玉:“我迟早都要看的。”
“不许看。”温鸣玉直接牵过了他。强迫盛欢跟自己往回走。沉默了一阵子,温鸣玉又问道:“还会害怕钉子吗?”
码头上又恢复了平静,盛欢跟在温鸣玉身后,还是想要回头看一看。就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有一个人刚刚丧命,就算那是盛欢的仇人,他的心情也依旧是阴郁的,没有一分一毫的高兴。
杀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他想道。
盛欢握住了温鸣玉的手指,如若没有那么多人在场,他甚至想要抱上去,不把对方松开。
他终于答道:“或许不会了。”
第三十八章
晚上十点,南风饭店二楼的跳舞厅才正式热闹起来。顶上明亮璀璨的枝形吊灯,是一整晚都不会熄灭的,一支俄国乐队正在拉着活泼轻柔的曲子,舞池里衣香鬓影,裙摆纷飞,正是最有兴味的时候。
佩玲今夜特地打扮过,一缕乌黑的卷发垂在雪白精致的脸庞边,身穿一袭孔雀蓝的旗袍,银灰色镶边,里面嵌了许多水钻,每有动作都会流转出动人的华彩,十分吸引异性的目光。可她却一反常态,独自捧着一杯冰镇橘子汁,坐在角落里,寂寞地撑着下巴。
第三个男人鼓起勇气上前,来邀请她跳舞,佩玲眼皮也不抬,只道:“我不太舒服,你另寻舞伴吧。”
那男士却十分执着,围绕着她大献殷勤,甜言蜜语说了许多,又让西崽送来几样糕点,似乎不打算从她身边离开了。佩玲被吵得很不耐烦,正酝酿了几句冷语准备打发对方,忽听一道清朗低沉的声音在身后道:“不好意思,这位小姐今夜已经有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