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轻哼一声,却是气定神闲的,反问道:“是吗?”
林干事见他的神情,也猜到了一点端倪,不禁讪讪地一鞠躬,陪着笑问:“您……您都得到消息啦?”
听闻这句话,男子脸色一变,陡然抬脚狠狠踹在林干事身上,骂道:“废物!”说罢,也不看倒在地上痛呼的林干事,率着人往码头的方向去了。
林干事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跟在男子身后,默默地往来路走去。
方才黑漆漆的码头此刻已是灯光大亮,码头上挤满了人,竟都是靖帮的打手。方才来抢夺货物的劫匪多数已被制服,一个挨一个地跪在地上。林干事看见这副情状,心便狠狠往下一落,背后冷汗涔涔,惴惴不安地往前走。
在灯光没有照亮的那一角,整齐地立着一排保镖。六叔走到保镖跟前鞠了个躬,道:“五少爷,所有人都带来了,一个都没落下。”
没有人应答,六叔转过身,看向林干事,喝道:“过来,五少爷有话要问你。”
听到五少爷这三个字,林干事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双腿不住地哆嗦,竟是应都不敢应了。人人都知道,五少爷何凌山虽是何宗奎年纪最小的儿子,在帮中的地位却丝毫不逊于其父。当年靖帮衰落,便是这位五少爷以一己之力,除去了何宗奎的宿敌,此后屡战屡胜,生生将靖帮的领地扩展数倍,才让靖帮起死回生,重夺了往日的地位。
这名五少爷对敌毫不手软,治下同样铁面无情。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即便是何宗奎的心腹旧从,五少爷收拾起来都没有片刻犹豫。靖帮上下少有人不怕他,林干事就是其中代表,他战战兢兢地上前几步,颤声道:“五、五少爷。”
里面的人没有出声,仅是打了个响指,便有一名保镖走过去,不多时捏着一团东西朝林干事走来。林干事对他点了点头,那保镖却根本不领情,只将手一甩,那团东西砸在林干事脸上,哗啦一下散开,飘扬着落下,居然是许多纸页。
林干事俯下`身去拾,刚捡起一张,脸色当即大变。他蹿前一步,又捡起一张纸,纸上由千至百,笔笔都是他投身靖帮以来,所得的数目。林干事将这些纸一一收好了,又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小心地问:“五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问话的方向黑漆漆的,连个人影都不见,只听到一声冷笑:“你再看一看这个。”
话音刚落,就有一本册子从黑暗中甩出,恰好摔在林干事怀里。林干事刚看清这东西,脑中便嗡的一声,乱成了浆糊。这册子他十分眼熟,是林干事一直以来都小心地收在保险柜中,拿钥匙紧紧锁住的账簿。账簿里记载了所有他支出的项目。林干事心知大事不好,立即扔下手里的东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前方磕起头来。
“五少爷饶命,五少爷饶命!”林干事不住求饶:“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做了对不起何先生的事,您饶恕我这一回,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犯了!”
那道清朗冰冷的声音道:“你串通外人,私自贩卖货物,倒是换了不少钱。”
林干事伏在地上,脸都不敢抬起,声音里隐隐透出哭腔:“我知错了,五少爷,我以后愿意为何先生上刀山,下……下油锅,只要您饶我一命!”
“一个叛徒的话,”黑暗里的人应道:“我不相信。”
语罢,两名保镖大步走上前,拖起了林干事,往码头边走去。没过多久,一道枪声响起,林干事的哭闹立时止歇了,码头上一片寂静,只余下海水在夜色中起伏的声响。
坐在黑暗里的人在此时站起身来,慢慢在灯光下拉出了一道修长的影子。他从保镖手中接过手套,慢条斯理地将手指套了进去。这人的年纪很轻,应只有二十出头,面孔被灯光映得雪白。他的眉极黑,尾稍向上扬起,显得十分凌厉,底下却是一双清波凌凌,顾盼生情的杏目。不过眼睛生得多情,这人的目光却不多情,里面仿佛堆着冰雪,一射到人身上,就要激起一阵寒意。
他穿了一身黑西装,在灯下宛如一座华美的冰雕。愈是冷峻,愈显得艳色迫人,连美貌都像是带着杀气。
戴好手套后,何凌山慢慢转了转手腕,旋即道:“走吧。”
一声令下,码头上的人纷纷跟在他身后,潮水般离去。何凌山坐进了车里,司机刚刚发动汽车,忽闻后座上的人问道:“现在是几点?”
司机连忙去看表,答道:“十点一刻。”
青年应了一声,说道:“去永昌街,怡胜和。”
汽车在街道上调转了一个方向,往另一条街道驰去。
即便在深夜里,怡胜和的招牌仍然灯光璀璨,一条长长的红毯从台阶上铺下,酒气混杂着嬉笑的人声,从挂满彩带的正门内飘扬而出。司机在车停在门口,跟在何凌山身后,走进了怡胜和的大门。
两名十分漂亮的门僮一见这青年,立即对他深深地一鞠躬,其中一人脸上挂起了笑意,问道:“五爷,又是来找大爷的吗?”
何凌山扫了他一眼,权作默认。说话的门僮会意,忙给他指路:“大爷就在二号大厅里,喝了不少呢。”
抛给门僮一张钞票后,青年在走廊中一拐,走进了二号大厅。怡胜和是间极为热闹的赌场,只在七点后开始营业,十点时正是客满的时候。何凌山从无数面红耳赤,大呼小叫的赌徒中穿了过去,最后来到最里面一张赌桌前。那处只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手边摆了不少空酒瓶,脑袋埋在一对筹码里,似是人事不省了。
坐在他身旁的女子黛眉弯弯,眼角描得向上挑起,狡黠又娇媚地向何凌山一瞥。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一手搭在身旁人的椅背后,声音酥软,像是在撒娇:“又喝了许多酒,我劝也劝不住,只能由他了。”
何凌山对她点了点头,权作是打招呼。他旋即将视线投在昏睡的那人身上,推了对方几下,见那人全无反应,于是拿起一瓶喝了大半的酒,扳起对方英俊的面孔,面不改色地泼了上去。
那人打了一个激灵,含含糊糊地呻吟几声,将眼睛撑开了一丝缝隙。
他先是迷茫地望了一圈,这才看见站在身前的何凌山。男人发出一声闷笑,摇摇晃晃地支起上半身,继而一个跄踉,扑在何凌山的身上。他或许觉得这个姿势较为舒服,干脆趴着不动了,粗声粗气地说道:“好……好弟弟,你又来、又来接大哥回家啦。”
何凌山眉头微微一皱,面上隐隐透出一点嫌恶。他揪住对方的衣领,仅用一只手就将这个高大的男人提了起来,稳稳地搀住了,这才对托着腮旁观的女子开口:“我先送大哥回去。”
女子懒懒地一挥手,对他道:“去吧,再不回去,你家老爷子又要雷霆大怒了。”
得到这句放行,何凌山押着双腿发软的何家大少爷,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二号大厅。
何五爷亲自到怡胜和押送何大爷回家的景致,怡胜和的赌徒们隔三差五就要观赏一回,如今已是见怪不怪。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两兄弟虽不是亲生,感情倒很亲密、但何大爷日日酗酒赌博,游手好闲,究竟是怎样和这位横空杀出,风头极盛的五爷交好的,这又是一个未解的谜题了。
第五十一章
何凌山带着他的长兄从汽车上下来时,却见公馆内灯火大亮,门外多了两辆汽车。他不需要多想,就知道是携着二太太出游的何宗奎回来了。对方昨夜才和他通过电话,说要明天早上才能回公馆,至于归期为什么会提前,原因也是很分明的。
他站在走廊这头停了一阵子,掉转原本要往东厢去的路,那头要途径正厅,何宗奎大概早已摆好阵势,就等大少爷登门了。何家大爷被他拖行一路,终于摇晃几下脑袋,睁开眼睛,疑惑地开口:“凌山,这不是去我房间的路。”
没有人理会他,何春桥的脑袋又倒了回去,他不再问话,反而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地哼起了小调。两人一路走到何凌山的院子里,何凌山刚打算把这位醉鬼送到书房去休息,不料一进大门,他才发现这里也是亮着灯的。何宗奎就坐在沙发椅,卷起了袖筒,正在闷不做声地抽烟。
他年纪大了,一弯腰,高大的身躯就显出了佝偻的姿态。何凌山看见对方,脚步一顿,唤道:“义父。”
“真是难为你,这样晚了还要顾着大哥。”一名女子站在何宗奎身后,伸出十根涂了指甲油的纤纤玉指,正替他捏肩。她相貌很漂亮,穿着水红色的薄袄,下巴被领口一圈白绒衬得尖窄光洁,年纪似乎与何家大爷相仿。女子瞟了何凌山一眼,玩笑似的道:“老爷出门在外,这家理应是你和春桥各自分担。春桥夜夜出去胡闹,你怎么都不劝劝他?”
何凌山尚未开口,反倒是醉醺醺的春桥头也不抬,懒洋洋地抛出一句:“你算什么东西,我们何家的事,轮得到你来管?”
那女子登时变了脸色,一扭身子,来到何宗奎身侧坐下。何宗奎面无表情地抽了几口烟,忽然抬起手,狠狠往身侧一拍,怒道:“畜生,你还有脸顶嘴!”他似是气不过,随手抓了一只茶杯朝春桥掷来:“给我跪下!”
春桥没有动,反是何凌山带着他退了一步,杯子碎在地上,迸出一声脆响。何宗奎转眼看了看何凌山,稍稍按下一点怒火,放缓语调道:“小五,你回房去休息,不用再管你这位无用的大哥了。”
何凌山犹豫片刻,旋即扶起春桥的脸,轻拍几下,唤道:“大哥。”
春桥对他勾起嘴角,短促地一笑:“你去吧。”他推开何凌山,脚步一晃,打了个趔趄,才险险地站稳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父亲点了几点:“你要我跪,可以。”他将指头转过一个方向,指向何宗奎身侧的女子:“让她滚,就算你让我跪在这堆玻璃上,我也听你的。”
那女子用手帕掩在唇边,委屈道:“大爷,就算你再怎样不喜欢我,我也和你父亲结过婚,是何家堂堂正正的女主人。你不愿尊重我,好歹也要尊重尊重你的父亲!”
何宗奎脸色铁青,他的嘴角处有条极浅的疤痕,每逢发怒的时候,这条疤痕就变得格外明显,给他硬朗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凶戾。他把手里的烟摁灭了,倏然起身,大步走向春桥。两人的距离刚一拉近,何宗奎立即抬起脚,狠狠踹在春桥的膝弯间,春桥醉得厉害,被这样一踹,顿时闷哼出声,倒在了地上。
见儿子许久都没有动弹,何宗奎不由喝道:“你喝酒把脑子都喝糊涂了吗?起来,今天我非好好教训你一番不可!”
春桥慢吞吞地翻了个身,在地板上轻拍几下:“爸爸,我困了,您要教训我,就让我在这儿睡一晚上,我保证听您的话。”
何宗奎气得俯下`身子去拽他,春桥人高马大,他拖拽半天,也只拽起了半个身子。两人撕扯了一阵,何宗奎终于愤愤地把儿子往地上一扔,道:“畜生,你这副人鬼不分的德性,教我以后怎样放心把家业交到你手里?我今年都六十五了!你以为我还能撑几年?终有一天,我会更老,我会死!你是要和我这个老头子一同往棺材里躺吗?”
听到这段话时,原本静静站在一旁的何凌山微微抬起头,望向了这冤家一般的两父子。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那双冰一样的眼睛像是有波澜乍起,浮出一道又深又重的阴影。很快的,何凌山闭了闭眼睛,没有再管何宗奎的家务事,径自往楼上走去。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理会过那名女子。那女子倒有心想和他打招呼,然而来不及开口,何凌山已走得远了,她轻哼一声,回过身来,抚摸着自己鲜红光润的指甲,重新把目光投在前方那对父子身上。
春桥或许是被吵得烦了,睁开眼睛望向他的父亲:“家业?”他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我要这破东西做什么?你想找继承人,就抓紧时间,和你夫人再生一个儿子,反正你那样喜欢她,就算再生十个八个,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话音刚落,何宗奎便抬起手,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何宗奎嘴唇不住地发抖,许久才哑着嗓子吐出几个字:“不可救药……”他直起身,顿了一下脚,大声地重复:“不可救药!我怎会生出你这样一个畜生!”
说完,何宗奎就背起双手,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去。那女子见状,也匆匆起身,追在何宗奎身后离开了。
春桥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半张脸埋在地毯上,一动不动,似是睡过去了。许久过后,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何凌山从阑干上探出头来,恰好看见地上的春桥。他似乎料到会是这个结局,眉头一抬,将手抄在口袋里,慢悠悠地走下了楼梯。
听到他的脚步声,春桥翻了个身,低低地诉苦:“凌山,地上好冷。”
何凌山停在他身前,先是打量了春桥一阵,才弯下腰,对他伸出一只手。
别人碰见父子争吵的场面,无论是责怪儿子,或是替父亲解释,总是要劝说几句。偏偏何凌山半句话都不讲,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不想关心的事情,连一个字都吝于施舍。春桥曾以为他是个无情的人,不过相处久了,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大的误会。
春桥握住他的手,吃力地撑起身子。站直之后,他疼得倒吸一口气,抖抖膝盖,抱怨道:“老头子下脚真重。”
何凌山走在前面,终于理会了他一次:“他年纪大了,少气他几回。”
春桥用手抵住脖颈,转了转脑袋,这才道:“他非要和我置气,我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