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跟着何凌山走进对方的卧室里,何凌山没有阻拦,春桥也不见外,径自把房门一关,倒在外间的沙发里。他扭了扭身子,又从脑袋底下抓出一叠报纸,不禁凑在眼前,就着灯光翻看几下:“又是燕南的报纸?你天天费许多功夫,取回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何凌山劈手夺去了春桥手里的东西,他的动作很急,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就在对方拿着报纸转身往里间走的时候,春桥撑起身子,对着他的背影叫道:“凌山,你该不会有喜欢的人在那里吧?”
对方的脚步一顿,还未出声,春桥已自顾地猜想起来:“是演电影的,还是唱戏的?你看上的人,也该和天仙差不多。”
何凌山毫不留情地熄了灯,春桥没能打探到任何消息,只好倒回沙发上,双臂枕在脑后,长长的、遗憾地叹了口气。
第五十二章
何凌山醒来时,天还没有大亮,房间里昏昏暗暗,还留了零星的夜色。他披着外套下床,推开露台的门,迎面即是一阵刀子般的北风。冬天到了,每到早晨就要起雾,相邻的小洋楼也隐在薄雾里,底下的花园倒是绽了一片片娇艳的颜色,是何二小姐种的山茶开了。
三年来,何凌山看过无数次同样的景致,但无论哪一次看,他仍觉得陌生。
他是一个异乡人,身在此地,却和这里格格不入。他自愿将自己套进了无形的绳索中,另一端牵在别的人手里,那人或许也不知有这样一根线,但何凌山的确是被缚紧了,捆牢了。即便那边的人只是轻轻一动,他的神魂都要受到剧烈的牵扯。
何凌山掩上门,从桌上拿起昨夜取回来的报纸,又翻阅了一遍。
第一份写的尽是风月杂闻,诸如名伶登台献唱,为搏佳人一笑,戏迷争相献礼。送出的花篮一路排到了长阶底下。第二份是时事政务,何凌山一直揭到最后一张,依然没有看到心中所想的那个名字。他合上报纸,仰靠在椅背上,失落又庆幸。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得到那个人的消息了,想着就算是借着报纸,从上面看到只言片语都好。但自从何凌山发现报纸上出现的大多不是好消息后,他又害怕在报纸上看见那个人了。
看完了报纸,何凌山立即起身去洗漱。他很不愿意闲下来。人一旦无事可做,就要胡思乱想,这种念头一起,何凌山便觉得在这里的一分一秒都无比煎熬。三年了,每每想到这个数字,他便一阵心惊。三载春秋,足以改变许多事。何凌山怔怔地看着镜子,上面是张肃冷的,秾丽的面孔,仿佛有滟滟寒光从漆黑的眼睛里透出来。从前他很少照镜子,自己三年前的模样早已模糊了。也不知几年过去,他是否有任何变化。要是有了变化,那个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他掬起一捧水泼在面上,取过毛巾慢慢地擦净了,这才走出浴室,换过衣服,一边系着袖扣,一边走到外间,抬脚在沙发上重重一踹。
春桥像只大狗一般蜷缩在被子里,被震得倏然睁眼,探出身子左顾右盼,这才发现立在旁边的何凌山。他打了个呵欠,又重重倒回去,对何凌山连连作揖:“好弟弟,天都没亮呢。你忙你的,别来吵我。”
何凌山不为所动:“九点钟,你父亲要在书房见你。”
春桥睁开一只眼睛打量他,半晌后,春桥忽的一笑,无奈道:“你明知我不会去,做什么回回都要这样认真。好了好了,爸爸要你传的话我听见了,请你快出门吧。”
得到这句答复,何凌山才放过了对方。佣人知道他起的早,已经备好了早餐等候着。何宗奎虽然拥有一个大家庭,但这家人却鲜少有聚在一起的时候。何宗奎在家时,都与自己的第二任太太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大少爷何春桥有时宿在外面,即便回来了,也不和父亲碰面。何家的两位小姐一个安静内向,只爱躲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较为活泼的四小姐仍在念书,只有周末才会与家人团聚。
八点一过,何亦鸿准时来了何公馆。他是何宗奎的表亲,家中排行第六,靖帮中人大多称他六叔。在何凌山出现前,六叔是何宗奎仅剩的亲信,帮中一切私务,都是交由他来处理。他被何凌山救过一命,又亲自将对方举荐给了何宗奎,与何凌山的关系,自然要比其他人密切一些。
六叔向何凌山汇报过近来的大小事宜,又递上一份名册,道:“林干事死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缺着,该由您来选定一位接手的人。”
何凌山接过册子翻了翻,便拿起笔,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打了个圈,方才交还给他。六叔翻出那页端详片刻,随口道:“听说昨夜大少爷又醉醺醺地回来,惹老爷发了大火?”
尽管何凌山没有出声,但六叔和他共事几年,也稍知一些这位少爷的脾气。要是他说的话不对,何凌山一定会纠正,如若这位什么都不说,那一定是个正确的猜测了。六叔叹息一声,道:“太太还在的时候,大少爷一直帮老爷管着下面的生意,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现在他和老爷闹成这个样子,帮里的事,他也都撒手不理,难怪老爷要生气。”
何凌山记得自己初来乍到时,还以为春桥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白日里难得见他出现,一到晚上,春桥便独自乘车外出,第二天清晨才醉醺醺地回来,让何宗奎大发雷霆。对于自己这个外来者,春桥亦不曾正眼看待过,何凌山来到靖帮整整一年,与大少爷说过的话却不超过十句。
转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是在四小姐被何宗奎的对头绑走的那一次。那时何宗奎还不是他的义父,何凌山只不过是他身边一个格外卖力的打手,为了营救四小姐,何凌山费了大力气,似乎连命都可以豁出去。
他打着谈判的旗号,孤身拎了一箱子现钞深入敌营,趁对方警惕松懈时擒住了他们的领头人,成功把四小姐带了出去。何宗奎的对头派出所有的部众来拦截他,何凌山中了一枪,只好与四小姐分头逃跑,自己引走所有的敌人,被逼上了绝路。
最后竟是春桥带领一帮打手,不要命地杀过来,何凌山才因此获救。
不过何凌山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那一次他并不是无路可逃,现在的他是个惜命的人,怎么会轻易把性命落在异乡。只因那时他来路不明,根基尚浅,一次有惊无险的营救虽能博取何宗奎的赏识,却不能使他全心信任。何宗奎并不是阔人出身,他白手起家,仰赖的全是当年身边的共事朋友,以致为人做事,也最讲究义气。而又有什么举动,能比肯为他豁出性命更能证明这两个字。
那件事了结之后,何凌山受了重伤,也因此被何宗奎收为义子。他和春桥的关系,就是在那时候拉近的。渐渐的,何凌山从春桥和他的义父口中得知了不少何家的旧事,但知道归知道,他从没有干预的打算。毕竟何宗奎虽在人前宣称他是流落在外的小儿子,然而无论是从原本的姓名还是从血缘上来看,何凌山从头至尾,都只把自己当做一个外人。
六叔还要谈论几句闲话,不待他想好措辞,却见一人负着手,慢吞吞地从花园那边踱来。六叔忙向来人点头致意:“老爷,您来了,”
何宗奎笑道:“小五起得早,倒让你来的时间也比往日提前许多。你们的事情谈得怎样了?”
六叔道:“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我和五少爷正准备来找您呢。”
他将昨夜的情形一一禀报,何宗奎听罢,沉声道:“林干事来帮中许多年,先前我听闻他勾结外人,私吞货物,还想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他这样不识好歹,真叫我失望。”
何宗奎说的倒也不能全算作场面话,他待下属一向宽厚,就连处置林干事的决定,也是何凌山定下的。六叔笑了一笑,安慰道:“您现在可算是邑陵的头一号人物,以后投向您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何必在意一个叛徒。”
这句话仿佛又勾起了何宗奎的愁绪,他笼起双手倒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沉默了一阵子,何宗奎才道:“想在这里出头的人,远远不止我一个。昨夜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有人已攀上了沪清的阮鹤江,想要在我们走货的几条路上做文章。这几条路近年原本就越来越不安全,全靠小五带人一路护航,才得以脱险。但我老了,老大又不中用,能依仗的人只有小五一个,有许多事,便不能让他亲自上阵。”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有一个打算,你们来听听。”
何宗奎拿起笔,拿起一张空白的信纸,在上面画了副极简略的路线图。何凌山抬眼一看,发现对方画的是靖帮近年交易往来,所走的水路。何宗奎在这些道路上打了个圈,道:“至今为止,邑陵运货的路线也只有这几条,道上来往的人个个都是老相识,所以运货容易,劫货也容易。既然这几条路走不通了,那我们干脆换一个方向。”
他在纸上画了个箭头,写下一个“燕”字。
看见这个字,何凌山呼吸一顿,罕见地露出了惊异的神情。六叔无暇注意他的变化,径自道:“老爷,这里的路走不通——早在许多年前,您不是就试过一次吗?”
何宗奎一脸凝重地开口:“先前那一次,我只是派了人过去探口风,那边的主人或许是觉得我诚意未够,所以才没有理睬。”他放下笔,在书房里转了一个圈:“这次我决定亲自前往燕南一趟,邑陵近年来还没有人可以和那处打通关系,要是我们可以取得先机,那日后就有许多好处了。”
说到这里,何宗奎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五少爷:“凌山,我记得你也是燕南人。你的身手我很放心,这次出行,就由你陪我去吧,怎么样?”
他一连唤了几声,何凌山都侧过头,死死盯着窗外,没有任何回应。最后是六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何凌山才陡然把目光转向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他很快就把那点久违的慌乱无措强压下去,应道:“什么?”
“你看你,一说到燕南就要走神。”何宗奎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阵,才微笑着重复:“我想让你陪我去燕南一趟,你离开家乡三年,也正好回去看一看。”
不待何凌山回应,何宗奎若有所思地抚了抚手上的玉扳指,又道:“把大少爷和四小姐一同带上,让杏蒙留下,有她在,家里的事我也放心。”
杏蒙是何二小姐的名字,何凌山听对方的话语,已是不容自己拒绝的意思了。他低下头,指尖冷冰冰的,紧紧蜷在一起。他没料到相隔三年之后,就算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见燕南这个地方,都会让他这样紧张。何凌山仿佛被这两个字打回原形,又变成了当年那个一无所有,毫无底气的少年,都说近乡情怯,可他尚没有靠近,就已经生出了十二分的胆怯。
第五十三章
何四小姐一回来,听到父亲说起这个消息,倒不太乐意。她近来新剪了头发,刘海整齐地垂在一双柳眉上,圆眼睛圆脸,漂亮得带了点稚气。何杏莉在家中虽是四小姐,实际却比五少爷何凌山还要小几个月,不过因为何凌山初拜在何宗奎门下时,四小姐怎么都不肯叫他一句哥哥。何凌山无意和女孩子争长短,便自愿改作了排在最末的那一位,何杏莉得到这一个台阶,以为自己暂时获得了胜利,也就颇为满意,没有再提出反对的意见。
她随手从花瓶里抽了一朵玉兰,放在鼻端轻嗅几下,用眼角瞟向父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去。”
在女儿面前,何宗奎倒是一个千依百顺的慈父。他得了脸色,反而陪着笑道:“让你假期待在家里,你又要嫌闷。现在我有机会带你去别的地方玩一玩,怎么就变成是我别有居心了?”
何杏莉踢了踢双腿,嘴上丝毫不给何宗奎面子:“爸爸,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吗?你要是真出去散心,怎么会不带上兰姨?你让大哥和凌山陪你一同去,一定是为了办公事,既然是办公事,做什么要带上我呢?”
她轻哼一声,把那支玉兰丢到脚下:“准是你又想让我去认识什么小姐少爷了,爸爸,朋友是要靠自己来交,哪有人会像你这样强行把人凑在一起,真没意思。”
这厢父女两个正在客室里谈话,就见何凌山走了进来。他即将代何宗奎去赴一场酒会,发起者是当地商会的理事,何宗奎在其中入了一股,便也在受邀之列。何凌山换了黑西服,踏着长靴,大衣披在肩上,身形笔挺而高挑,何杏莉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几眼,看完又觉得不好意思,忙把脑袋转向旁边。她嘴上虽总喜欢取笑何凌山像只乌鸦一般,天天都穿黑衣,但心里大约也懂得几分。何凌山今年才刚到二十岁,相对于他在帮中所当的地位来说,实在有些太过年轻了,只好用深重的颜色压一压,让他显得老成些。
不过他原本就有副惹人注目的面孔,又正值青春年少,像是一颗刚刚被打磨完毕,晶莹璀璨的宝石,那份光彩是再沉肃的颜色都压不住的。
何凌山先是唤了一声义父,旋即道:“我十分钟之后就走,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不等何宗奎出声,杏莉抢先叫嚷起来:“凌山,我也要去!”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躲在何凌山背后,赌气一般:“我才不要和爸爸一起待在家里,你带我出去玩吧。”
“胡闹!”何宗奎脸色一沉,斥道:“凌山是去办正事,你一个姑娘家家,去搅和什么?”
杏莉从何凌山背后探出头来,冲着父亲重重哼了一声:“什么正事,不就是吃饭喝酒吗?我和凌山一样大,为什么凌山可以去,我就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