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明月[现代耽美]——BY:燕赵

作者:燕赵  录入:05-04

  男人之间的酒局,哪里是吃饭喝酒那样简单。这次东家将宴会摆在金辉楼,这是邑陵远近闻名的风月场,席间必定会有佳丽作陪,下了酒桌,免不了还要赌上几把。不过这其间种种,都不适合向杏莉说明。何宗奎舍不得严辞训斥女儿,唯有好言好语地哄道:“杏莉,你想要凌山陪你出门,那我让他明天什么都不做,任由你差遣,这样可以满意了吗?”
  杏莉被动摇了,正仰着下巴左右权衡,忽见何凌山低下头来,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他的拒绝比父亲任何一句话都来得有效,杏莉敢于顶撞父亲,却不敢向这位只比自己大了几个月的哥哥耍横。她气馁地低下头,小声道:“那……那好吧。”
  等到这位难缠的四小姐离开后,何宗奎才松了一口气,默默地喝了半杯茶。他想是想起了什么,蓦地转过头,看向安静坐在一边的何凌山,笑道:“杏莉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喜欢和同龄人相处。不过除了你以外。我还没有见过她对哪位男同学这样热情过。”
  何凌山只道:“现在我是她的兄弟,她自然会更加亲近一点。”
  “嗳,你这话有一点不对。”何宗奎摇了几下头,道:“她在她大哥面前,还要比见到我更加放肆呢!她遇见你倒是十分安分。”
  说完这句话,何宗奎抚了抚下巴,微笑着问:“小五,你十七岁来到靖帮,现在也有二十了,你成天都在为帮里的事忙碌,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私事吗?”
  何凌山闻言一怔,一时没有说话。何宗奎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论男女,提起这种事大约都是有一点害羞的。他正想拐弯抹角地引导几句,却见何凌山垂下眼睛,极轻地笑了一笑。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笑容里似乎藏了一点隐秘的快乐,但愁绪却比快乐更加深重,一点都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笑意,不肯将自己的心事泄露一分一毫。何凌山站起身,对他的义父道:“时间不早了,如若义父没有要交代的,我就先走一步。”
  他不想说的事情,何宗奎也没有办法勉强。何凌山走出何公馆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夜幕似是盛着墨的玻璃罩子,远处隐隐又透出了一点蓝。他合上了车门,恰见层层密云被风吹散,月光如雾如烟一样幽幽地散进了人间,今夜大概是不会下雪了。
  夜里的金辉楼还是一样热闹,远远地就看到它缠着彩灯的招牌在夜色中招摇。何凌山刚一踏进去,迎面即是一阵熏暖的香风、金辉楼里灯火朦胧,莺声燕语伴着宾客的笑闹此起彼落地喧沸着,老板娘正在二楼张望,一眼就看见了厅堂里神情冷淡,一身黑衣的何凌山。
  她呀了一声,步履轻盈地迈下阶梯,伸手要来拉何凌山的衣袖,笑道:“何五爷,秦老板刚刚还问起了您呢,请您快跟我上楼吧。”
  何凌山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避过她的手,道:“你带路。”
  金辉楼的老板娘虽过了青春年华,不过年轻的风韵犹在,遭到这样的冷遇还是头一回。她瞟了这不解风情的年轻人一样,扭过身子,往楼上走去。
  今日相聚的都是熟面孔,何凌山简略地寒暄过后,又见席间众人之间,坐着一名十分清秀的女子。她穿着湖色薄袄,乌发盘了髻,和一帮子金辉楼姐妹坐在一起,对上何凌山的视线,便对他微微一笑,提起裙摆,娉娉婷婷地来到他身边坐下。
  一名唇上蓄着短须,面色红润的青年笑道:“青蓉未免太给五少爷面子了,方才我们几个求了你许久,让你同我们坐在一起,你都不肯。怎么五少爷一到,你却肯主动相就了?”
  青蓉端起一杯酒,说道:“诸位大爷何苦取笑我这个小女子,方才我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自罚一杯就是了。”
  语罢,她仰起脖颈,一口干了杯中的酒,继而将杯口向下,点了几点,向众人示意。
  她既起了个头,其余人自然不甘示弱,敬人的,自饮的,这场酒席就算是开始了。来到邑陵之前,何凌山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不过因着许多避不过的应酬,也渐渐练出了一点酒量。今天他作为贵客之一,年纪又是最轻的,免不了要被敬几轮。青蓉知道他酒量平常,暗暗替他挡了几杯,即便如此,等到筵席结束,何凌山还是被灌下不少。
  其余人拉拉扯扯地上了赌桌,何凌山没有应邀,他刚准备起身,身子却向前一倾,险些撞在座椅上。
  青蓉忙搀住他的手臂,低声问:“怎么了?还站得稳吗?”
  何凌山闭了闭眼睛,他喝酒从不上脸,即使是醉了,一张面孔依旧是如冰似雪,没有丝毫软化。他轻轻推开青蓉,答道:“让我缓一缓。”
  “我扶你去坐一坐。”青蓉根本不容他拒绝,她拿起何凌山的手套,小心地替他戴好,这才抓住了他的手,引着他向外走去。
  这一次何凌山没有再坚持,他跟随青蓉到了对方房内,被安置在一把软椅上。青蓉利索地打了盆热水,拧好毛巾把子,又在上面撒了几滴花露水,这才回到何凌山身边,递到他手里。
  她看着何凌山,无奈又烦扰地叹了口气,叉着腰道:“你那位做大哥的实在不像话,他不是爱喝酒吗,这时候怎么不自己上阵,反而要你这个弟弟来替他出阵。”
  何凌山将毛巾贴在脸上,不知要怎么回答,只好叫了一声:“青蓉姐。”
  青蓉拿他没有办法,她在何凌山身边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这几日春桥都没有来见我,是不是因为前几日他又和他父亲吵架了?”
  何凌山今日来这里一趟,原本就是打算替春桥传话。他点了一下头,说道:“大哥说,父亲这些天盯得紧,下个星期他就来看你。”
  听到这句话,青蓉低下头,又不肯出声了。她静立良久,终于伸手在何凌山肩头按了按,道:“你在我这儿歇一会,等时间到了,我再来叫你。”
  说完,不等何凌山说话,她拿起一盒烟,径自往内室去了。
  金辉楼里依然十分热闹,就算隔了层层门窗,仍有种种声响潮水般涌入何凌山的耳中。这情形竟有些久违的似曾相识,何凌山闭着眼睛沉思了许久,终于记起来,他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喧闹,还是在数年前,还是他在春华巷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的头便止不住一阵阵地疼了起来。何凌山难以入睡,便直起身子,在房间四处搜寻了片刻。
  他的手边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是叠崭新的报纸。何凌山百无聊赖,于是顺手拿起了一张翻阅。
  这是份盛行于坊间的小报,上面所登的大多是些花国名伶的品评小传。何凌山随意扫了几眼,又翻转过去,一则配着照片的新闻忽然跃入了眼帘。
  那则新闻的主角是名红极一时的女明星,叫做冯曼华。她是近些年被捧起来的,一露脸,就红遍了半边天。新闻中写道,冯曼华在出演下一部电影后,就要辞别银幕,嫁入高门。而她所嫁的对象,正是燕南声名赫赫,年仅三十五的黑道龙头。
  撰写这则新闻的人称这双人为“郎才女貌”,何凌山看着报纸上那张模糊的照片,上面的一男一女距镜头极远,连面貌都难以分辨。
  但是只凭这一瞥,何凌山就已经可以断定,照片上的确实是他这三年来,心心念念,魂梦牵绊的那个人。
  他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处处都在崩裂粉碎,碎石泥沙轰然下落,乱成一团。他紧紧地攥住那张报纸,想都来不及想,只仓皇地抓着它,从青蓉的房间里奔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世上的不如意,往往都是出人意料的。在人人以为十拿九稳的时候,它便突兀地降临了,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让人措手不及又扫兴。盛欢恰好是遭遇了这一回,他一赶到何公馆。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着去向何宗奎辞行。
  照理说,当下是年关,日子再难熬的人,临近这个时节,都要想方设法地挤出空来,准备好好歇几天。靖帮上下也收了一切生意,铺子忙着交账,码头也暂止往来,就连何宗奎,都计划着携儿带女,半公半私地去燕南一趟。
  谁知道凭空杀出来一个胡立昆,何凌山从前听过这个名字几回,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胡立昆原是纵横江北的一代枭雄,中年时金盆洗手,虽卸下了权势,但威信仍在。昔年何宗奎白手起家,与邑陵督办起了冲突,双方险些交起火来。那时靖帮根基不稳,经受那一场,或许就要被打散了。何宗奎拼着一口气不肯屈服,邑陵督办也步步紧逼,在至关紧要的当口,就是胡立昆出面,作了话事人,将这场纷争成功化解。何宗奎感念旧情,就算许多年过去,一提起胡立昆,仍旧十分的尊崇。
  三日后,胡立昆即将要办六十整寿,因而向四方有过交情的旧友派出请帖,预备在花路大饭店大宴宾客。江北的高官权贵,道上的风云人物,无一不在受邀之列。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胡立昆在何宗奎的请柬上,特地添上了何凌山的名字,又派来亲信,传话说何家五少爷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让何宗奎务必带上这位崭露头角的才俊,与胡立昆一会。
  胡立昆为人豪爽大方,向来喜欢广交朋友,何宗奎受过他的恩惠,怎能拒绝对方一片盛情。何况与胡立昆结识,就相当在邑陵有了牢靠的根基,正好填补何凌山一片空白的背景,这于何凌山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机会。何宗奎背着手在房里梭巡几圈,又回到何凌山面前,叹道:“凌山,不是我有意不放你走,实在是胡先生的面子,我不得不给。”
  何凌山看出了义父的为难,但此刻他已经无法顾及任何人、任何事了,他坚持道:“就当我对不起您,这一次我必须要走,等我回来,我会亲自向您赔罪。”
  他说得如此决绝,仿佛是一切的后果都不放在眼里,倒让何宗奎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何凌山有这样不冷静的时候,这态度很不寻常,何宗奎不禁生出一点疑心:“到底是什么事?小五,你我相识三年,我们虽不是亲生父子,但你在我眼里,与春桥也没有任何分别。假若你有什么难处,大可告诉我,我很愿意替你解决。”
  邑陵有成百上千的码头苦力,唯独何宗奎攀到了今天的位置,其中一种缘由,就因为他是一个言而有信,重情重义的人。他这番言辞或许半成是想要笼络何凌山,但剩下的那半成真心,也是难得可贵了。何凌山愿意领他的情,却不愿告诉对方真相。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事,何凌山不肯向第三个人透露只言片语。从前的那段记忆锁在了他的心底,他时常在在外盘踞着,捍卫着,像是只护食的野兽,固执又霸道,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这片禁区。
  何宗奎见他沉默,愈发地在意了。在何凌山来到靖帮之前,他追查过对方的底细,这孩子的出身很干净,所以他才敢放心地接纳何凌山。现在他仔细想来,才发现何凌山竟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往事,先前何宗奎只以为对方出身低微,所以三缄其口,如今他看到何凌山这副态度,终于忍不住追问:“是家事?还是朋友?你不必同我见外,尽管说就是。”
  何凌山眉头一蹙,毫不迟疑地开口:“抱歉,义父,这是我自己的事。”
  何宗奎还是第一次在何凌山身上遭遇这样的忤逆,他长叹一声,没有生气,只慢慢走到窗边,望着一片漆黑的花园。
  良久,他道:“你坚持要走,那就走罢。”他回头看向何凌山:“小五,我本以为你年纪虽比春桥小,但行事要比他有主意得多,对你也格外放心,现在看来,你还是没有长大,遇到紧要的事,还是会沉不住气,这不应当。”
  语罢,何宗奎内敛又短暂地朝对方笑了笑。他在儿子面前向来是个严父,很少露出这样温和又包容的神情,何宗奎拍了拍窗沿,又道:“愈是紧要的事,愈是不能乱了方寸。若是常人,我这要求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但你不一样。日后你会同春桥一起接手我的事业,所以要更加知道轻重。你担负的不是自己一人的前程,整个靖帮上下,所有人都会指望着你,难道你一遇到不能两全的难题,就要把他们全都抛下吗?”
  何凌山默不作声地听,他的心还乱着,仿佛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是晃动不稳的,哪里都不能立足。但何宗奎说的没有错,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要背负一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他大可撇下这些不管,直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去,可如若真的这么做了,他也就失去了往后端坐在上位的资格。
  这就是代价,这个念头清醒又不可抗拒地撞进何凌山的脑海里,这就是他走出那个人的羽翼之下,不顾一切往上爬的代价。
  三日后,邑陵下了一场大雪。往年邑陵难得见到这样大的雪,如扯散的,从天上飘摇下坠的云,纷纷扬扬无所依附地从天幕降下,一夜之间涂白了山林街市。道路上的雪积得很厚,一脚踩下连足踝都要埋进去,人间都宛如被这场大雪冻住了,到处都是一片凄冷的静寂。
  数辆汽车从马路上驶过,在积雪上碾出数道脏污的深痕,车灯的光慢慢拐过道口,再一转,映出的蓦然又变成一个光明热闹的世界。花路大饭店内外都是一片辉煌的灯火,将雪夜映得如同通明白昼,高耸的门楼外,左右都泊满了汽车。何凌山下车时,就已看到不少熟人,高官、大律师,商会的主持人,凡是收到请柬的对象,罕有不捧场的。胡立昆纵使退隐多年,仍是江北声名正隆的大人物,他的面子,谁敢不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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