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世上哪会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令仪无法自欺,忍不住带着怀疑去打量站在敬渊身边的人,细长的眉,婉丽的眼,颇有些男生女相的味道。令仪越看越觉得眼熟,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他有些着急,拿着照片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猝然转过身,往衣柜那边望去。
那里立着一张镜子,令仪的映像浮在上面,假若照片中那副眉目长开,褪去青涩,大约就是他现在的模样。
这个发现让令仪脑中发懵,手心渐渐沁出热汗来。此刻的他全然忘了这张照片是来自哪里,而温鸣玉寄给自己又有什么目的,照片上这两张笑脸几乎要把他弄疯了。
敬渊恰好在此时推门进来,他们之间已经熟到连敲门都可以省略的地步。两人目光相对后,敬渊步子一顿,笑道:“怎么啦?”
明明被勘破秘密的人不是他,令仪却无由来的一阵心慌,忙把照片藏进袖子里,对敬渊道:“你手底下的人也太没有出息,别人一审就招认得干干净净,这样的废物,你还留他做什么?”
敬渊倒有点不以为意,还替那人解释:“谁都不是铁打的,怕痛怕死也情有可原。他不是跟在我身边的人,知道的不多,打发走就算了。”
令仪偏偏不饶人起来:“不行!他能卖你第一回 ,难保不会有第二回第三回,这种祸害决不能留下。”
敬渊怔怔地看着他,眼睛眨了几下,显得无辜又茫然。令仪这一腔怒火来得莫名,不像是对着那个丢在外面的小干事,反而有瞄准自己的嫌疑。他捉住令仪的手,逆来顺受地哄这位大少爷:“都怪我,是我办事不够周全,才让他被温家的人拿住。你不想看见他,交给我处置就好,何必为一个小人物动气?”
他就像是团潮暖的雾,没有锋芒和棱角,完全包容令仪的坏脾气。若不是十分看重的对象,怎会有如此的容忍和退让。令仪毫不怀疑敬渊对自己的心意,但设若这份心意是移情,是取而代之,这对他简直是天大的侮辱!
令仪托住对方的侧脸,好一阵子才道:“对我笑一笑。”
这个莫名的命令让敬渊微微一怔,哭笑不得地推托:“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快点!”令仪不为所动,一径催促他。
敬渊无可奈何,好半天才挤出一个笑脸,因为别扭,这个笑容与平日的他也不太一样。令仪看得不满意极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以免勾起敬渊的疑心。他倒不是成心想要遮掩,敬渊心思敏感,他也怕敬渊觉得他多疑,一个人妒忌起来的嘴脸总是难看的。
或许那真是温鸣玉的离间计呢?
令仪不再难为对方,似乎真被这一个笑容糊弄过去,甚至宽恕了那名小干事。他如往常一样与敬渊说了阵闲话,又询问对方接下来想要怎么做,待到敬渊说出计划后,他却被吓了一跳,疑道:“那不是你的亲外甥吗,你舍得这样对他?”
“如今时机正好,顾不上那么多了。”敬渊轻轻一叹,不知是在惋惜那段无缘的亲情,还是感慨三年前的功亏一篑:“他有了新身份,又对他的父亲死心塌地,一个温鸣玉就已经难以对付,要是他们父子联手,麻烦的可是我们。”
他拨弄着花瓶中的一枝海棠,若有所思地开口:“不过他们这样亲近,或许会让我有不一样的收获。”
令仪撑着下巴觑他,似笑非笑地问:“你看,那么冒险的事,我都二话不说地替你安排,你喜不喜欢我呢?”
没料到他会说如此直白的一句话,敬渊面上泛起赧色,轻声道:“你想听我说这些话吗?你要是想听,要我说多少句都没有问题。”
令仪不依不饶:“在遇到我之前,你有过喜欢的人没有?”
敬渊的睫毛轻轻一颤,有些讶异地盯着他,许久都没有回答。令仪不禁有些后悔,他这是在自讨苦吃,无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都注定不会让他高兴。可他不愿日日带着猜忌与敬渊相处,令仪宁可伤心一回,总比听到对方的谎话好。
片刻的沉默过后,敬渊做了个他意料之外的动作。对方屈起一条腿,跪在令仪脚边,握住他的手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令仪俯下/身看他,他便松开两人交握的手,温柔又细致地摩挲令仪的鬓发。他明明答非所问,说的却是令仪最想听的话:“令仪,别怕我,也别试探我。为了你,我命都可以不要。”
敬渊眼睛里的愁绪更浓重了,目光牢牢地缠着他,锁着他,半刻都不舍得从他身上离开。语言作假容易,换做眼神与动作却困难得多。令仪无法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谎话若是说到这种地步,与真话又有什么区别。
春寒过去,天气渐渐地暖起来,何凌山从东苑那片湖边经过,发现水面上已探出不少荷叶,大多是半开半闭的,倒有些羞怯的意趣。温鸣玉许久之前曾对他说过,等到有荷花的时候,就放一叶小舟,带他去湖心上的亭子去赏月。如今好几年过去,也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这句承诺。
今天是周末,上午他陪着姜黎兄妹去公园坐了坐,吃过午饭才回来。往常这个时候,温鸣玉仍在秋岳公馆办公,若是有应酬,回来得还会更晚些。不料何凌山刚进院子里,就看到管家迎上来,对他笑道:“小少爷倒像是和少主人约好了一样,都回来得这样早。”
何凌山道:“温先生也在吗?”
管家往上一指,压低声音道:“在睡午觉呢,要是少主人起得晚,您记得提醒他用晚饭。”
何凌山匆忙点点头,转身就往楼上跑去。走廊中静静的,佣人们或许都回房去了,他乐得没有其他人打扰,径自推开温鸣玉的房门,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穿过月门后,何凌山发现卧室的窗帘都放了下来,里面暗沉沉的,帐子后依稀有道身影卧在床上。他本想看一眼就走,不料刚撩开帐子,那个卧在床上的人忽然转了个身,只留给他一副背脊,分明是醒着的。
也许是这几天一直惦念着那件事,这回何凌山反应极快,立即就猜出对方没有理会自己的缘故。他无措地咬了咬下唇,伏在温鸣玉耳边唤道:“明月?”
温鸣玉没有出声。
何凌山还是头一回遭遇这等状况,要是放在从前,他只敢傻愣愣地在床边站着,直到对方肯搭理自己为止。不过现在的他胆子要大许多,见温鸣玉没有说话的意思,干脆拉开床边的柜子,取出一套睡衣换上,旋即掀开薄被,往温鸣玉的床上爬。
“谁许你上来的?”温鸣玉终于有了反应,喝道:“下去!”
他声调低沉,颇有威势,但一张脸却仍沾着初醒的薄红,目光也并不凌厉,使话语的效力大打折扣。何凌山看出对方这次脾气发作得不太认真,干脆往下一趴,压在温鸣玉身上,小声地问:“为什么生我的气?”
温鸣玉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冷冷地开口:“你不愿做温家的少爷,不愿随我的姓,我都由你去作主。但你要我亲自宣布你是另一个人的儿子,这是哪来的道理?”
“我原本就不打算认你做父亲。”何凌山听到这句话,难得生出一点小脾气,闷声闷气地嘀咕。
温鸣玉听得好气又好笑,抬起手去捏他的脸,教训道:“不把我当父亲,和去做别人家的孩子,这是两回事。”
他的睡袍原本就系得很敷衍,如今一动作,衣襟顿时从肩上滑下一小半,露出半个光洁白/皙的肩膀。何凌山被捏得有些痛了,又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竟然胆大包天地埋下头去,一口咬在温鸣玉肩上。
听到对方轻轻抽了口气后,他马上紧张地松了口,问道:“我咬疼你了吗?”
遭遇了这么一通胡搅蛮缠,温鸣玉也无法再计较下去。他捏住何凌山的两片嘴唇,将它们掐成一个滑稽的形状:“说两句话就咬人,这是谁教你的规矩?”
何凌山张不开嘴,只好眨巴几下眼睛,讨好地把脸往他手心里蹭,十足像一只黏人的小狗。温鸣玉任他缠闹一阵,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先前那番烦恼实在是多余。无论何凌山变成什么身份,在这世上,他永远都只认他一个人,无需血缘来牵绊。这点认知曾让温鸣玉忧虑过好一阵子,然而至少在眼下这一刻,他是甘之如饴的。
他松开手,对何凌山道:“明天不要出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何凌山的唇周肌肤被捏红了一圈,他却浑然不知,认真地问:“谁?”
温鸣玉促狭地打量对方,终于不忍心在看下去,把人拉到怀里,翻身侧躺着,才道:“明天再告诉你。”
第八十七章
何凌山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境况下遇见冯曼华。
礼堂中宾客如云,外面还挤着黑压压的记者,当红女明星的婚礼可是难得的新闻材料,光是来宾就有足够的噱头。眼下礼已经行完,主婚人致过词,两位新人要暂时离开,去接见各自的家人了。
曼华一身西式婚服,拥在鬓边的雪白头纱闪闪烁烁,是镶嵌其中的碎钻在发光。她的双眼却比钻石还要盈亮妩媚,脸颊嫣红,谁被她看一眼,心神都要被这夺目的美艳狠狠一震。相比起出色的新娘,站在一旁的新郎倒显得平凡许多,瘦高个子,戴着一副眼镜,在西装革履的打扮下倒还有几分翩翩风度,就是皮肤黑了些,脸上一直挂着幸福的傻气笑容。
挽着这位呆呆愣愣的新郎,曼华来到一排靠前的座位边,两人微微一鞠躬,也不说话,行完礼便走了。她行礼的对象正是温鸣玉,何凌山坐在旁边,总觉得曼华起身前似乎瞥了自己一眼,她显然还记得他,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婚礼行完,客人纷纷转到后面的大厅用酒宴。何凌山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偏偏路上不停有人过来向温鸣玉寒暄问好。曼华的面子出人意料的广,有不少大人物都肯为她的婚礼捧场,温鸣玉作为身份最显赫的一位,自然是众人的重点光顾对象。就连跟在后面的何凌山都吸引来不少目光,只要有人问起,温鸣玉便告诉他们,这是他刚收入门下的新学生,还没来得及正式宣布,先带出来见见人。
这无疑是个大新闻!
谁都知道温鸣玉继承父任以来,一位门生都没有收过,就连挂名的都不见一个。道上人原以为他对这套规矩没有兴趣,不料温鸣玉非但一声不响地收了门生,今天还这样关照地带在身边,可见他有多看重这位新弟子。这个消息一传开,前来打招呼的人顿时翻了数倍,探听消息的有,套近乎的更多。何凌山疲于应付,干脆把脸一板,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反正今日他的身份是晚辈,是后生,就算不近人情,也可以用年轻气盛来作掩护。
好不容易转入包厢,身边的人少了些,何凌山立刻抓紧机会问:“她怎么嫁人了?”
在邑陵初次会面时,他还误会过她,为曼华手上的戒指回肠百转过好一阵子。及至重新回到温鸣玉身边,何凌山再没有听到曼华的消息,渐渐也就把这个人抛到脑后,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她的婚礼上重逢。
难怪温鸣玉说起贺礼也替他准备了一份后,似笑非笑的,像是小小地捉弄了他一回。
“她嫁得出去,说其中还有你一点功劳。”温鸣玉凑过来和他咬耳朵,湿暖的气息在何凌山耳畔一扑,不暧昧的话也变得暧昧了。
何凌山靠近对方那半边脸都在发烧,碍着有旁人在侧,只得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我?”
眼下温鸣玉兴致不错,捧着一盏茶说故事般细细给他讲解。原来今天的新娘子和新郎倌是青梅竹马,曼华原先也是位小姐,正正经经地上过几年学,可惜顶上的兄长一个比一个败家,冯家落到他们手上,很快就败落了。曼华的兄长计划把她嫁一个年近五十的富商当填房太太,她抗拒不成,居然独自离家,靠着一位有导演父亲的前同学与电影公司搭上关系,自此登上银幕,一炮而红。
当然,女明星这名头听起来光鲜,底下也藏着肮脏不堪的阴影。曼华好歹是自寻门路成的名,比底下挖掘出来的小明星好得多。她的竹马从前一家都在冯府当差,冯家败落后就被遣出门去,自行寻求生计。竹马是家中唯一读过书的人,毕业后在中学里教国文,此外还七七八八地找了三四门兼差,累死累活,就为多拿出一点积蓄替曼华打点。可是曼华还是被有心人看上了,对她穷追不舍,甚至连她的竹马都挖掘出来。大人物要安排一个教书先生轻而易举,竹马丢了工作,家宅不宁,为了不让曼华因自己受牵制,他干脆狠心迁出了燕南,去投靠邑陵的叔父。
他一走,曼华简直发了疯,千方百计地找门路,终于在一场宴会上等来了温鸣玉。温鸣玉肯帮她,倒不是因为曼华沉鱼落雁的容貌,璀璨无限的星途。仅仅是她恳求他时那一腔孤勇,连命都豁出去了似的,让他想起数年前的雨夜,那个跪在他车前被雨拍得头都抬不起的盛欢。
温鸣玉要面子,不肯把最后这层缘故告诉何凌山,因此他的格外留情在故事结尾显得颇为可疑。何凌山不至于为此就认为他对曼华有什么,但心头依旧泛起一抹酸意,对温鸣玉道:“她的事,你知道得这样清楚。”
他掩饰得不好,叫温鸣玉听后一愣,旋即转眼瞥向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好半天。
何凌山被那双天生含笑的凤眼看得心虚耳热,心想自己这样算不算无理取闹,没想到他也有和这四个字搭上边的一天。许久后,温鸣玉终于出声:“我是担心你坐得无聊,才想说个故事让你消遣,你反倒揣测起我来了,好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