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凌山第一反应就是想挣脱,然而对方力气实在是大,硬生生把他拽到了自己面前。两人四目相对,何凌山登时呆住了,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漆黑的笔直的眉底下是一双天生多情的眼,即便当下这双眼睛正严厉地注视自己,他仍是干咽了口空气,像从前任何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心跳得厉害。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倒还没忘记说话:“你刚动完手术,不能到处走动。”
温鸣玉不答,蹙着眉将他从头到脚捏弄过一遍,确认他安然无恙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我怎么在这里,你难道不清楚吗?”
何凌山愧疚地垂下头,正想道歉,却被温鸣玉环着肩,一把按进怀里。对方把他抱得很紧,说话时,何凌山甚至能感受到从对方胸腔里传来的细微震动:“你今天做得很好。”温鸣玉的手指穿过他的鬓发,反复揉搓那片沾满尘土的发丝:“往后一定也要这样做,无论遇到什么事,我只希望你能保全自己。”
终究还是让这个人担心了,何凌山颇为沮丧地搂住对方,小声道:“我会的。”
温鸣玉低头看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从他额角拂过,目光柔软,仿佛是个索吻的姿态。何凌山尚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对方蓦地偏过头去,居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等到何凌山在他的笑声下渐渐变得困惑又委屈,温鸣玉才强忍笑意,用手指在他嘴唇下沿刮了刮,抹下一层脏兮兮的泥:“在哪里弄得这么脏……”
两人靠得那样近,何凌山身上的泥全蹭在了对方衣襟上,偏偏温鸣玉今天穿的还是件白长衫。他匆忙往后退,搓了搓手指上的泥,瞄着走廊道:“那我去洗澡了。”
温鸣玉道:“去吧。”
何凌山依言挪动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立在原地的温鸣玉。今夜珑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守在四周的线人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也是他没有直接回城南那座小公馆的原因。温鸣玉同样不能在这里留太久,等天一亮,再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他又如何能催这个人快走?
温鸣玉倒像对他的顾虑一无所知似的,径自坐回起居室的椅子上,重新看起了放在旁边的一册书。
何凌山便在心里想道:他才刚刚坐下,就不要再去打扰了吧!
他花费半天的工夫把自己冲洗干净,之后又对着镜子翻检头发,确定没有残留的泥块后才回到卧室。房间里是暗的,床头却亮着一盏小台灯,那光幽幽的,像片柔和的雾,雾中隐约藏着一个人的影子。宛如发现一盆养了许久的花终于结出第一朵花苞,一点小小的惊喜在何凌山心头绽开,往床边走近,果然看到温鸣玉在他的床上半躺着。对方换了睡衣,双目阖起,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盖着一方蟹壳青的薄毯子,是个很放松的姿势。他蹑手蹑脚地凑上前,视线刚对上温鸣玉的脸,对方却在此刻睁开眼睛,笑道:“你再晚一些过来,我就真要睡着了。”
何凌山歪头打量他:“你困了么?”
温鸣玉摇摇头,把毯子掀开,让他也钻进来。今夜的风格外大,满园子的树都被吹得哗哗作响,有时连窗户都在轻震。何凌山听了会风声,道:“这样大的风,夜里会不会下雨?”温鸣玉道:“下了雨,凉快一些也好。”何凌山在毯子里侧过身,面向着身边的人,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啪的一下,是温鸣玉拧熄了那盏台灯,他没有马上躺下,仍是半坐着,抬手抚了抚何凌山的发顶:“不用担心,在你睡着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何凌山立刻道:“要是下雨,赶路就不方便了。”
温鸣玉低下头,正对上他亮晶晶的双眼,就这样对视良久,何凌山逐渐维持不住一本正经的神情,眨个不停的眼睛透出心虚来。温鸣玉冷笑出声,屈指在他额角一弹:“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是我真的走了,看你怎么办。”
“啊!”何凌山吃痛,顿时把半个身子都歪在温鸣玉/腿上,脑袋深深埋进他怀里,动作像极了耍赖。温鸣玉宽容地任由他折腾,良久轻轻一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道:“凌山,这一阵子,我常常想起你十六岁的时候。”
“嗯?”何凌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为什么?”
听他的语气,恐怕在为什么后面,还藏着一句“我那时候有什么好想的”。温鸣玉勾起唇角,就这夜色端详怀里这个人,在黑暗的修饰下,何凌山似乎还是十六岁时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过。他道:“那个年纪的你,本来有机会和天下所有寻常的人一样,普普通通地成人,普普通通地过活,就算有烦恼,也是寻常人的烦恼。”
想了好半天,何凌山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就算你再让我选一百次,我也不会改变答案的。”他捉下对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在那几根细长的手指上一握:“不能独当一面,不能为你分忧,才是我最害怕的事。像现在这样,就算遇到危险,我心里依旧是高兴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温鸣玉唔了一声,还想再说话,何凌山马上撑起身,吻了吻他的嘴唇,轻声嘀咕:“你都不问我和岳尚英谈得怎么样。”
他胡搅蛮缠起来,温鸣玉也没有办法,只好道:“那你就当我现在问了罢。”
何凌山偷偷地瞪他,大概对他敷衍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还是一五一十地叙述了来龙去脉,最后又道:“我按你说的找五小姐帮忙,她说动了尚止,尚英知道后确实答应了与我合作。”
温鸣玉忽然用拇指在他唇角一按,冷声道:“这里的伤,是不是他动的手?”
何凌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先前看对方一直没有过问,还以为温鸣玉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脸上这点小伤。他倒不太想为尚英辩解,不过要是温鸣玉因此认为自己的身手不如那个人,则可以说是奇耻大辱了,便不服气地开口:“我也打他了。”
见身边的人许久不搭话,何凌山怕他不信,又补充道:“他受的伤比我更多。”
温鸣玉投去无奈又好笑的一瞥,此情此景,再讨论有关一个外人的话题,确实显得不合时宜。何况怀里的这个人尽管还在与他聊天,却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也就不再谈其他的,一径催着何凌山睡觉。好在这种时候,何凌山都是很听话的,很快躺下缩进毯子里,闭着眼睡了一阵,又突然抓住他的手,在半梦半醒中提醒他:“我还没有睡着。”
“知道了。”温鸣玉失笑道:“我不会那么快走的。”
何凌山这才很满意似的,把他的手按在身前,呼吸均匀地睡去了。
第一百零五章
这一晚温鸣玉究竟几时走的,珑园里竟然没有人清楚,问许瀚成,许瀚成也说不知道。早餐时,何凌山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甜面包,咀嚼几下,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个人。把温鸣玉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固然十分快乐,但让对方长久的有家不能回,偶尔回来一次,还要如此小心翼翼,就是他的不应该了。
许瀚成陪着他一道吃,等何凌山抽出餐巾抹了抹嘴,才道:“小少爷,昨天袭击你的人,身份已经查明了。”
何凌山道:“这么快?”
许瀚成不以为意的一笑,解释说:“昨天我带来两班人,让他们进林子里仔细搜查,果然生擒了几个歹徒。我连夜审问过一遍,其中有两个软骨头,吃不住招了,说是晋安几名烟贩子联合起来雇用的他们。刚刚底下的人送来消息,查到的与他们的供词相符合。我已派人立刻赶去晋安逮那几只不长眼的兔崽子了,倘若顺利的话,当天就能有结果。”
他做了温鸣玉几十年的左右手,处理起这些事情来,简直驾轻就熟,完全不需要主人操心。何凌山点点头,伏在桌上思索片刻,又问:“许叔,我昨日的行程,都有哪些人知道?”许瀚成点了几个大干事的名字,道:“你忘了,昨天码头有批货到得晚,急着找地方安置。他们几个当天下午专为此事找上门来,急得不得了,知道你不在才走的。”说完,他神色一变,压低声音问:“怎么,您怀疑内鬼在他们之间?”
“先去问问孙老板。”何凌山按着桌沿起身:“路线图是温咏棠泄露的不错,可是事后我父亲问过他,调换货物一事,他并没有经手。能做这番手脚而不为人知的,必然不是什么小角色,先从这几人身上查起,总比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好得多。”
一切果然如许瀚成所说,下午一点多时,派去晋安的人便打电话来通报,说是那几名指派杀手的烟贩子都抓到了,今夜就能把他们带回燕城。等人送到后,何凌山亲自去了一趟,那几人被关押在秋岳公馆的地下室里,因为手足被牢牢缚在一起,横七竖八摊在地板上的模样活似一只只肥硕的青虾。
用脚尖挑起其中一人的脑袋打量几眼后,何凌山一脚把他踢开,慢慢在几人身前走过一个来回,对身后的打手道:“我和他们聊几句。”
打手应了声是,一一扯去他们口中的布块,几人嘴巴刚刚重获自由,有人求饶,也有人破口大骂,一时七嘴八舌,聒噪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何凌山皱起眉头,伸出指头点了点那几个叫骂不休的,道:“都处理掉,我不需要这许多张嘴回答问题。”
被他点中的烟贩子们登时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双目圆瞠,不可置信地一齐望向他。待到打手上来拖拽,他们才一改怒容,扯着嗓子直喊饶命。何凌山并不理会,只把目光投在剩下的几人身上,淡淡地问:“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们,不知各位愿不愿意为我解惑?”
“愿意、愿意!”其中一名瘦子抢先出声,一面说,一面不断朝何凌山磕头:“先前冒犯您,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才干出这等昏了头的混帐事。往后倘若我还有一条命在,必定做牛做马来报答您的恩德,我说的都是真话、都是真话,何老板,求您开开恩呐!”
待这瘦子涕泪满面,把头都磕破了后,何凌山才开口:“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可以考虑让你活命。先告诉我,你们雇凶杀人,是否是受了谁的指使?”
不等瘦子开口,另一个躺在角落里的烟贩子便抢先答道:“没人指使我们,绝对没有!是他——”他拼命用眼神示意那个瘦子:“都是他,他挑唆我们几位兄弟,说温家一倒,往后就大有生意可做,我们才决定动手的。您问问其他人,他们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话。”
瘦子勃然大怒,吼道:“妈的,我一出主意,头一个响应的就是你,连杀手都是你雇来的。你以为拖我下水,你就能活命吗!”
“人是我雇的不错,但怎样动手,都是你谋划的,我可一个字都没说。”
这两人像是全然忘了身在何处,你来我往吵得面红耳赤,何凌山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一脚踩在那瘦子头上,微微施力,脚下的人当即鬼哭狼嚎起来,再也吐不出半个多余的字。
等瘦子足足叫喊了一分钟,何凌山才把鞋底从他脸上移开,说道:“出谋划策的人是你?怎么谋划的,说给我听听。”
这回瘦子半天都没有说话,一对眼珠子在渗着血丝的眼眶里乱转,直至被何凌山扫了一眼,才缩起头道:“我这猪脑子,哪想的出什么计策,不过就是让人埋伏在您回去的路上,伺机动手罢了。”
“埋伏。”何凌山笑着重复一遍这两个字:“只有预先知道我的动向,才能设下这场埋伏。你身在晋安,在燕城又没有靠山,我的一举一动,难道是你算卦算出来的不成?”
他的嗓音宛如被冰雪浸过,坚硬冰凉的,听到耳朵里都教人打哆嗦。瘦子嗫嚅几下,刚迸出来一个“我”字,何凌山的鞋底就再度盖上了脸,这回他没有留情,直踩得脚下的人五官移位,脸色青紫,才道:“给我照实交代,再想撒谎,我就让你想死都死得不容易。”
一个人无论是太丑或太美丽,都会受些轻视,丑的嫌他没有脸面见人,美的又以为他在人前只靠一张脸面。这几名烟贩子方才见何凌山第一眼,纷纷起了这种轻视之心,以为他是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并不能拿自己怎么样。眼下瘦子是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何凌山折磨人时,眼都不曾多眨一下,神情甚至是冷漠的,一种见惯生死,平淡麻木的冷漠。
瘦子再也招架不住,眼泪与血迹乱七八糟地涂满了整张脸:“何老板饶命,我说实话,我什么都说,请您高抬贵足,放我一马!”
不等何凌山撤去力道,他便磕磕巴巴地开始交代,说是几天前有人找上门来,想和他做一笔交易。依照那人的说法,只要瘦子配合他除掉温家现任的当家,往后瘦子想在燕南做生意,尽可以畅通无阻,不受任何干扰。除此以外,对方还会付给他一笔丰厚的酬金,瘦子已经收到了其中一半,光这一半,就有四十万之多。
瘦子当然无法拒绝这笔横财,可他又实在胆小,不敢一人独自承担惹怒温家的风险,这才召集朋友,共同谋划了这场刺杀。何凌山当日的行踪,也是那名与瘦子做交易的神秘人透露的,更巧的是,瘦子接到情报的时间,恰好就在那几名大干事离开珑园的不久之后。
尽管自己早就与许瀚成做过这种猜测,但猜测与亲耳听到是两码事,何凌山心头紧紧一缩,背在身后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问那瘦子:“与你做交易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