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凌山蹲在一根树干上,有树叶的遮蔽,浑身泥浆的他宛如与树干融为一体。底下的人浑然不觉他的存在,犹自跟在那“二哥”的身后,三三两两地分头寻找。默默清点完对方的人数,何凌山悄无声息地落地,遥遥跟在距离人群最远的两名杀手身后。
那两人丝毫不知自己已从猎人变成了猎物,一壁行走,一壁还在小声聊天。等到他们完全走出了其他人的视线,何凌山捡起一颗石子,随手往远处一抛,制造出的声响顿时吸引了那两人的主意。
其中一人警觉地攥紧手里的枪,对同伴道:“我去看看,你盯紧我背后。”
他的同伴迟疑着开口:“何必去冒这个险,把二哥叫来再看吧。”
“等二哥来,他早跑了!”先说话的人怒道:“要是让他知道我们放跑了人,打一顿都是轻的!”
语罢,他握着枪,径自一步一步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挪动。下一刻,何凌山幽灵一般从树干后现身,捂住落在后面那人的嘴,手上的匕首瞬间扎透了他的脖子。
被他制住的那人身躯剧烈抽搐不止,飙射出的温热血液喷了何凌山一头一脸。他顾不上擦,放下手里的尸体往前逼近,趁前面的人尚未反应过来,抬肘一把勒住对方的头颅,干脆狠辣地往后一拧。
喀拉一声,怀里的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如软泥般地瘫倒下去。
等到何凌山用同样的手段连续解决好几人之后,剩下的杀手终于觉察到不对劲,重新聚集在一起,把那位二哥牢牢护在中间,边走边大声呼唤同伴的名字。人群之中的“二哥”也不再从容自若,瞪着眼死死握住手里的枪,不停往四下打量,那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无比滑稽。
但这人大概想不到,其实何凌山并不准备再动手。他已用光了所有的子弹,就算身手再利索,一人独对七名亡命之徒的胜算仍旧太过渺茫,眼下他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林中已经暗了,高矮各异的树影子在夜色中也变得险恶诡谲,偶尔听得一声鸟鸣,也是低沉的,宛如老旧的钟发出的鸣声,从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方向传来。
何凌山进来前做了些粗糙的标记,趁着还勉强看得清道路,他小心翼翼地往森林外走。夏日正是滋长蚊虫的时候,尤其在这样一个草木茂盛的地方,蚊子伴着嗡嗡细响纷纷撞在何凌山脸上,好在他身上涂的泥早就干结了,不至于被咬得满身是包。倒不知那些保镖怎么样了,倘若他们足够聪明,现在应该已经回去搬救兵了,否则这样大一个林子,跟着进来不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倒把自己陷在里面。
一阵大风卷过,满山都是枝叶摩擦的簌簌声响。何凌山用匕首劈开一团堵住路的荆棘,小心地从底下钻过去。不料刚探出半个肩膀,却陡然撞上三人扶着树,正迎面朝他走来。双方甫打照面,那三人齐齐一愣,何凌山闪电般缩回身子的同时,便听到一声大喝:“找到了!他在这里!”
这竟是三个与同伴走散的杀手,何凌山暗骂一声,转身就往反方向跑。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那三人果然追了上来,何凌山仓促地回头,发现其中一人已经掏出了枪,枪口正在朝他对准。
砰然一声震响,何凌山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就在杀手开枪的一刹那,有道黑影子从他们身后扑上来,将开枪的人摁倒在地,两人当即滚作一团,一时分辨不出谁是谁。托这不速之客的福,那一枪打歪了,另外两个杀手破口大骂,似乎拿不准该先对付何凌山还是该先解救自己的兄弟。也就是在他们犹豫的数秒之间,何凌山骤然调转方向,疾冲向前,左边那人被他凌空一脚踹得横飞出去,背脊重重撞在一颗松树上,落地后好半天连爬都爬不起来。
唯一站着的杀手来不及瞄准,被何凌山擒住手腕狠狠一扭,手中的枪伴着他的惨叫一齐落地。不等这人挣脱,何凌山紧接一肘砸在对方面门上,这下他用出了全部的力气,打下去时甚至能听见骨骼碎裂的闷响。再一拳,手下这人脸孔微微凹陷,四溢的温热的血糊满了他的指缝。何凌山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牢牢揪对方,直把对方打得完全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如一袋死物般瘫倒在地。
他把手里的人扔开,喘着气往一旁看,刚刚开枪的那名杀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脖子折成一个软塌塌的角度,早已经死了。
一人坐在这具尸体边上,正抬着头,视线对向他。一线寡淡的月光穿过枝桠,打在对方脸侧,勾勒出一双微微下垂的眼角与高挺的鼻梁,何凌山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是岳尚英。
平心而论,岳尚英才是今天最倒霉的那个人。好好地来谈事情,却被他连累,被一群杀手追得东奔西跑。何凌山本以为对方早就趁乱离开了,倒没料到这人不仅没走,还出现在这里救了自己一命。他向来把恩怨分得很清,当即朝尚英伸出手,说道:“谢了。”
对方没有动,仍然盯着他,黑暗模糊了尚英的五官,唯有那双眼时不时映出一点亮光,像是夜幕中偶然照现的动物的眼睛。
这种直白的凝视颇具攻击性,何凌山皱起眉头,提醒对方:“追杀我的人一定听到了枪声,说不定正往这边赶,他们可不止三个人。”
尚英突然道:“其实救下你,我是有一点后悔的。”
“我向来有这个毛病,动得比想得更快。”他在身侧的尸体上摸索片刻,似是拿起了什么,缓缓站起身:“不过我还有机会可以修正这个错误,对不对?”
金属的冷光在他掌心一闪,何凌山面色微变,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藏在后腰皮带上的匕首。
尚英向前几步,蓦地一甩手,一把短刀打着旋往后射出,不偏不倚地扎穿那名被何凌山踹倒在树下,正在掏枪的杀手的咽喉,将他牢牢钉在树上。
“算了,放你一马。”他拍拍手,嗓音不带任何情绪:“走吧。”
何凌山悄悄收回手,看尚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好似是认得路的,便也从容地跟上去。此后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何凌山偶尔一瞥对方,见到的都是一张板着的脸,一双隐忍的眼睛。看在两人往后就是合作伙伴的份上,何凌山决定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一谈:“你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尽可以说出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尚英嗤笑一声:“商量?你现在倒说起这两个字了。”
何凌山隐约猜到他在为什么生气,再度重复先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事态紧急,我只能选择见效最快的那个方法。”
话音未落,前方的尚英突兀地顿住脚步,回身就是一拳击在他脸侧,压抑至今的怒火终于在他眼中熊熊燃起:“那你也不该把主意打到尚止身上!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敢利用她!”
何凌山没料到他会直接动手,结结实实地中了一下,半边脸顿时失去知觉,继而涌起火辣辣的灼痛。他啐出一口血沫,也被疼痛激起了凶性,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新仇旧恨一齐在心头翻涌,促使他同样一拳回敬过去:“你向阮令仪透露我父亲的行踪,导致他身受重伤,这件事够我杀你十次了!”
两个气昏了头的人同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竟半真半假地扭打起来。打也打得毫无章法,拳脚齐上,互不闪避,最终耗光了力气,谁都没有讨到好处。何凌山一脚绊倒尚英,却被对方揪住衣角,一同滚倒在地。尚英还想趁机补上一拳,刚抬起手,视线不慎落在何凌山脸上,见他满脸都是干结的泥土,五官难辨,倒显得那双唯一没被泥巴糊住的、凶相毕露的眼睛格外的大。对视几秒,尚英的怒气逐渐被一阵古怪的滑稽感所代替,原本剑拔弩张的瞪视演变成促狭的打量,最后他再也抑制不住,滚到一边笑得肩膀都在发颤。
“你笑什么?”何凌山踢他一脚,疑心自己方才几拳打坏了他的脑袋:“莫名其妙。”
尚英道:“倘若你父亲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话音未尽,他神情一变,撑起身子朝林子一边侧过耳去。几声呼喊顺着风远远地飘来,似乎在叫小少爷,没有多久,那呼唤已近了许多,这回他们都听得很清楚,的确是在唤这三个字。
何凌山精神一振,这是许瀚成的嗓音。
他迅速起身,迟疑片刻,还是对地上的尚英伸出一只手,冷声催促:“还不走。”
尚英愣了一瞬,大概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举。待何凌山等得不耐烦了,手指对他招了招,他才慢吞吞地抬起手,却又在即将碰到何凌山的当口止住动作,脸上浮出一个颇为挑衅的笑:“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拉我呢?是合作伙伴,还是朋友?”
若不是着急赶着去找许瀚成会合,何凌山恨不得再在这个人身上补上一脚,好让对方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讨嫌。他也懒得回答尚英的问题,径自抓住对方的手腕,奋力一提,硬生生地将对方从地上拔了起来。
第一百零四章
何凌山回到珑园时,倒被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
大门台阶上乌压压站着一大堆人,放眼望去,尽是温家的大干事们。佩玲站在最前头,身边是许叔和与管家,载着他的车刚停下,就听人群里涌动出许多声:“回来了回来了”,佩玲提起裙摆匆匆迎上来,不等何凌山下车,便伏在车窗前问道:“小盛,没有受伤吧?”她动作倒比司机还快,喀哒一下拉开车门:“快下来让我看看,要是你有什么事,我要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等到何凌山真的从车里走下来,她倒愣住了,张着两手不可置信地看他:“这……这是怎么了?怎么搞得这副模样,看看你的脸,你的衣服!”
她一边说,一边徒劳地在何凌山身上拍打,试图清理那些顽固的泥块。何凌山不习惯极了,想把对方推开,却对这个一脸痛心的女人无从下手。他从未遭遇过这等窘境,整个人顿时僵成了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地立在珑园大门口。
最后还是许瀚成从另一面下车,对佩玲道:“五小姐,小少爷没有受伤,只不过劳累一天,需要休息,您让他回去喝口茶再问话也不迟。”
“都怪你动作太慢,才让他这样狼狈。”佩玲嗔了一句,拉住何凌山的手就往回走,又招来管家,吩咐道:“快去叫佣人放热水,让小少爷洗个澡,带着这身泥坐了一路车,都要难受死了!”
管家答应着去了,剩下何凌山不知所措地被佩玲拉着。她箍在他手腕上的五指柔软洁白,略沾了些他身上的土灰,明明是轻轻一挣就能摆脱的力度,何凌山却半晌没有行动,他也下意识觉得,此刻挣开是不太好的。
那群被忽视的大干事们讪讪的,看何凌山走远了,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许瀚成。许瀚成同样是一脸无奈,对众人抱了抱拳,道:“劳烦大家挂心,小少爷平安回来了,各位的慰问,我都会代为转达。至于其他的事,就留到明天再说吧。”
他在温家的威望极高,一发话,大干事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许瀚成立在阶上送客,待到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这才把手负在身后,冷冷审视着那些往四面八方开走的车辆。良久,他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转身朝里去了。
佩玲一直陪同何凌山走到东苑外,直至此时,何凌山才稍稍自在了些,趁着身边没有旁人,低声道:“五小姐,谢谢你,今天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很快猜到他说的是什么事,慢慢抿起嘴唇,笑容里有一点含蓄的自矜:“也不算什么,岳六小姐原本与我就有些交情,从前好几次说过想留洋去专心学画。来年我去英国时带上她一起,不是合情合理的事么?”
这便是尚英同意合作的关键所在,这个事事都要为姐姐考虑的人,如今听到尚止亲口对自己说来年打算与佩玲结伴去英国,如何能不着急。留洋学画一直是尚止的梦想,他比谁都清楚,往年一直没能动身,只是尚止苦于没有同伴,家人不放心她孤身一人在国外生活。他又不能对尚止说出实情——和天性乖张的弟弟不同,尚止温纯善良,若是听到弟弟为了谋求前程,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定说什么都要劝他放弃。既然找不到其他理由劝阻姐姐,尚英最终只能吃下这道哑巴亏,选择与何凌山联手来保证姐姐的安全。
而自己得到尚英的协助,往下的许多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了,想到这里,何凌山顿觉身上的担子一轻,就连今日遭遇的截杀也无法打消他的好心情。他对佩玲笑了笑——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了,再次真心实意地开口:“不,你办成的这件事对我、对温家都非常重要,真的很谢谢你。”
“那就好。”佩玲叹了口气:“从前弄丢了你,我一直……一直对你,对三哥有愧,就怕这时候帮不上你们的忙呢。”
说完,她上下打量他几眼,扑哧一笑,把他往院子里推:“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要不是这双眼睛,我还真不一定能认出你!”
经她这么一说,何凌山才意识到一身泥正紧绷绷地粘在皮肤上,稍一动便浑身发痒。他忙不迭向她道别,急匆匆地上到二楼,路过起居室时,忽然瞥见放置在门边的电话,脚步顿时停住了。回来后这一通忙,竟让他忘了打听温鸣玉那边的情况。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把自己今日遇险的消息告诉对方,他希望是没有的,温鸣玉的伤势才刚刚开始恢复,他不想那个人又为自己担惊受怕。
他正犹豫要不要往那边打一通电话,不料帘子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就往门里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