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说得太轻,慕容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试图揽着宁既微的肩让那人正视自己,可这样的触碰只能不断地在宁既微脑海中强调慕容筵的身份。
于是宁既微再也忍不住,他用尽了此刻的力气推开慕容筵,嘶吼着道:“滚出去!”
“子……”要说的话被卡在喉间,慕容筵瞧见了宁既微眼底满是痛楚与挣扎。
他大概很是痛恨自己吧,因为自己的身份。
再往后的话慕容筵说不出口了,只得苦笑着换了一句,“那……我这便离开了?”
“我离开之后……”慕容筵不舍地瞧着宁既微,“子偕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别做傻事,行吗?”
回答他的是宁既微决然偏过头的动作。
慕容筵面上更为苦涩了,只得转身离去。
直到房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宁既微那决然的态度才终是缓和了下来。
宁既微赤着脚,靠在床柱旁,紧紧地拥着自己,好似那样,昔年那血腥残忍的记忆便不会重现。
昨日放肆后的衣物根本不能蔽体,只一件轻纱,松松垮垮地拢在他肩上,敞开着,现下的凉意便灌了进来。
可他不在乎,也无法去在乎,他的这颗心早已在昔年那场往事中彻底死了,便连微风过境的寒意皆感受不到。
只余下满腔的痛苦。
“父皇,母后……”宁既微哭着将头埋在膝弯里,眼泪落了下来,掉在他光裸的肌肤上。
滚烫无比。
也不知哭了多久,外头迟暮的日光逐渐隐去,转而一片昏沉天色,夜色来临。
房内不曾点灯,陷入了昏暗之中,在凉意的侵袭下,宁既微本能地发着抖。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琴音。
那是……
那琴音起初清浅,转过几个调之后婉转而来,像是旧人弹奏,正诉说着经年大梦。
宁既微听着,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站起身,踉跄地走到窗牖旁。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那个琴音,那是……前朝的曲子!
宁既微迫不及待地推开窗,他以为会遇见什么故人,却只见树下一人盘坐,面前案上搁着古琴,那人纤长的指尖拨动,古琴音调行云流水般淌过。
天地暗色掩不去那人一身风华,寥寥琴音将他衬得如置仙界。
微风浮动,官黄落了下来。
“慕容筵……”宁既微喃喃地道。
那官黄落在慕容筵肩上,平添一抹柔和,那人白皙的侧脸在宁既微眼中异常刺目,像是隔去山海,天地苍茫,他眼中只余下那一人的身影。
突然间,宁既微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他还年幼,在宫中听着皇后弹奏的曲子,暖阳之下的他分外舒适地伸展了四肢。
许是觉着他调皮,皇后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细声道:“今日我的既微都学了些什么呀?”
“学了……”宁既微偏着头,为难地思考了好一会,才终是泄气般道:“儿臣记不清了,可是儿臣记得,夫子带了好些书,那书中说着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啊?”
“哦?”皇后笑意愈深,摇了摇头,“在同你解答之前,我倒是要问问你,知不知道,心仪之人是何意?”
宁既微咬着下唇,不解地问:“是……像父皇和母后那样吗?”
“嗯。”皇后应了一声,“便是共度一生之人。那……既微日后长大了,想娶怎样的女子共度一生呢?”
“娶……”宁既微绞着眉尖,认真地思考了一瞬,道:“儿臣想娶一个剑术绝佳的女子,琴棋书画,嗯……她只需琴艺出众便可,如此她便能像母后一样,日日为儿臣弹奏。”
“剑术?”皇后低下目光,刮了刮宁既微的鼻尖,“这哪是对大家闺秀的要求?既微想清楚了?”
“嗯……”宁既微小小的手拥着皇后,索性黏着皇后不肯松手了,“母后还没有告诉儿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
微风打断了宁既微的回忆,那遥远的记忆与现世重叠,一瞬间将宁既微的视线凝聚在了慕容筵身上。
慕容筵肩上的官黄被吹落,沿着慕容筵的腰线,打着旋委于暗色之下,委于那衣袍之上。
岁月静好,那一刻宁既微的心随着那官黄,被微风吹动着,泛起了涟漪。
无端地,宁既微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那一夜琴音彻夜未歇。
那一夜有人彻夜不眠。
第52章 屠杀缘由
李归被投入了狱中。
慕容筵是清晨知晓此事的, 因而午时赶去狱中,日光正艳。
宁既微透过窗牖的缝隙,眼睁睁看着慕容筵离去之后, 方才衣着完好地出了府。
慕容筵不知道的是,宁既微除了近身袭击,轻功亦是练得很好, 因而那皇子府从一开始便困不住他, 困住他的是慕容筵给出的赌约。
而宁既微今日悄然出府, 为的也不是别的。
只因他再一次收到了萧裕河的信, 信上寥寥两字:速来。
宁既微以轻纱遮面,自洇荷楼偏门而入,上了三楼。
甫一推开房门……
“既微你可算来了!”萧裕河一把将宁既微拉入了房中, 随后急切地关上了门。
宁既微被那力道拉得一踉跄, 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坐在椅上揭去面纱, 抬眼问道:“你信中唤得那样急,到底发生了何事?”
“何事?”萧裕河扯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以折扇在桌面敲了敲, “这话不该我问你才对吗?你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在皇子府待了那么久都不肯离开?是为了利用那位三皇子?”
起初萧裕河听闻宁既微被带入皇子府,本想着宁既微轻功不差,逃出皇子府应当不费劲, 可他左等右等, 这数日已过也不见宁既微出府,不得已之下他才向宁既微传信。
岂料这信是送到了,可却不见宁既微回信, 萧裕河想着宁既微既然能收到信应当也无大碍, 便想着再等一段时日, 但如今都快过去两个月了,萧裕河实是按捺不住,便将宁既微唤了出来。
听闻“三皇子”一词,宁既微心下无由来地颤了颤,他又想到了慕容筵今日出府的场景。
走得匆忙,会是为了何事?
“既微,喂!你怎么不说话呀?”萧裕河握着折扇在宁既微眼前晃了晃,“还有,我给你的传信,你怎么也不回呢?我们都很担心你!”
宁既微终是回过神,他视线低了下去,有些不敢直视萧裕河的眼睛,只淡淡地道:“忘了。”
“忘了?”萧裕河震惊地瞪了宁既微一眼,“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给忘了!”
“嗯……抱歉。”昨夜未眠,进食亦是极少,加之前日……宁既微觉着有些不适,皱了皱眉,“若是无其他事的话,我便先回去了,皇子府那处,离开久了,只怕会有人发现我不在房中。”
“回去?”萧裕河更为震惊了,“等等,你等等!”
萧裕河按着宁既微的肩,又道:“我给你捋一捋。所以你现下,是决定要利用三皇子进宫行刺,是也不是?”
肩上的力道不曾收敛,按得宁既微生疼,宁既微不由得拍开了萧裕河的手,“是。”
“可那是三皇子,你如何利用他?威胁?利诱?”这哪一条都行不通啊!萧裕河很是不解,又道:“你若是尚未想出办法,我可以助你的,只要你开口。”
宁既微无奈地道:“不用了……”
话未说完,却见萧裕河凑了过来,忽然盯着宁既微的脖子,“啧啧”两声又道:“既微,你这红印……”
萧裕河拿着折扇摇了摇,恍然大悟,“你不对劲啊既微!你难道是有心上人了?”
莫非……还是皇子府中的人?难不成,是宁既微喜欢上了三皇子的心上人,然后这心上人跟宁既微两情相悦,所以二人情不自禁……那之后宁既微顺理成章以心上人要挟三皇子,从而达到入宫刺杀的目的!
是啊!肯定是这样的!不然宁既微怎能拒绝他的相助?那毕竟是三皇子,没有把柄如何能逼得三皇子为刺杀皇帝铺路?
“没……”宁既微挡了挡自己的脖子,他出府时没有注意这处,不曾想却是被萧裕河瞧出来了。
“哎呀,羞什么啊?”萧裕河只当宁既微是羞恼,又道:“喜欢便喜欢呗,有心上人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跟我说说,是哪家姑娘啊?”
“喜欢?”宁既微只觉脖子那处红印热得发烫,烫得他指尖皆受不了,只得移开了去。
这个词,慕容筵倒是常常对他说。
想到慕容筵,宁既微心下又不受控地颤了颤,像是某种讯号。
奇怪!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何总是想到慕容筵呢?
瞧见宁既微眼底的迷茫,萧裕河了然地“哦”了一声,他知道了,宁既微这人,自小便因了前朝之事,性子固执且封闭,从未爱过人自然也不知如何去爱人,定然是连喜欢一个人都不自知的。
“喜欢啊……”萧裕河拉长了语调,眉眼一弯,“其实没那么复杂,譬如,你见到我是什么态度?见到那位姑娘又是什么态度?喜欢嘛,那你自然待她不同,是特殊的,时时刻刻都会想着她。”
时时刻刻……想着他?
宁既微眉尖蹙得紧了些。
“呃,拿我同她相比,这例子好似不太妥当。”萧裕河尴尬地笑了一声,又道:“总之,喜欢便是……见之悦兮,不见思兮,思之若狂,心念往兮。”
心念……往兮?
那时门外雪青色帷幔轻晃,随风落下一角,恰好在宁既微眼中形成模糊的影子,而在那影子之中,慕容筵的轮廓愈发清晰。
像是……挥之不去。
而这厢,慕容筵已入了皇宫之中。
他此番赶来狱中,是想见李归最后一面。
圣上已经下令,将李归流放,此后生老病死,永世不得归于皇城。
昏暗的牢狱之中不见天日,狱卒恭敬地替来人打开牢门,锁链被沉重地解开后,露出牢门深处那半隐于暗色中,蓬头垢面的一人。
“李大人。”慕容筵在明暗界限处站定,唤道。
李归闻言撩开了挡在额前的乱发,他皱着眉打量一眼,“三殿下,何事劳您屈尊,亲至这狱中?”
李归不咸不淡的语气好似无比从容,慕容筵轻轻地勾起一笑,却尽是冷色,“李大人被圣上下狱却仍能淡然处之,这般心境,莫非是觉着自己还有救?”
“可惜啊……”慕容筵残忍地拖着音调,“李大人想着钰王,钰王却未必想着你。”
“你说什么!”李归被那话刺得连尊卑都不顾了,狰狞着上前几步,几乎要掐上慕容筵的脖子。
慕容筵淡淡地瞥他一眼,又道:“李大人何必如此厉色?你为官多年,难道不知兔死狗烹的道理?你现下对钰王而言不过是一个弃子,他如何会救一个弃子呢?”
“可本殿不一样,本殿素来善心,若是李大人肯解答本殿的疑问,本殿虽救不了你,但却能保下你的家人,让他们免受流放之苦,亦是……”慕容筵眼底闪过一抹戾色,“免受身首异处之难。”
“你……”李归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圣上仁慈,绝不会对我的亲眷赶尽杀绝……”
“是你!”李归眼珠瞪得浑圆,几乎要跳出眼眶,他狠声道:“又或者是……钰王!”
慕容筵不甚在意地瞧着李归愈发收紧的指尖,那青筋爆出的手堪堪够上慕容筵白皙的脖颈,“是谁做的重要吗?重要的是,现如今满朝你无人可依,只有本殿,愿意保下他们。”
慕容筵眉眼一弯,“所以,尽快抉择吧,李大人?”
“你……”牢房内的光亮移了几寸,恰好照在李归面上,许是他自觉污秽,竟在那光亮照过来之前先一步撤了手,颓废地跌回牢房深处,“殿下想问什么?”
“就问……”慕容筵抬了视线,“当年前朝覆灭之时,到底是谁,下令屠杀前朝皇室?”
据丛清查到的消息,李归昔日也曾是钰王慕容长晟的麾下,当年攻打前朝之时,李归曾随大军入宫,所以慕容筵笃定,对下令之人,李归定然是知晓的。
“前朝?”李归嘲讽地笑了一声,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能下屠杀令的,殿下总不会认为是圣上吧?自然是……钰王爷了。”
“皇叔?”慕容筵骤然蹙眉,他本以为此事钰王只是同谋,确是不曾想到,钰王竟是主谋!“可他与前朝皇室并无仇怨,为何要下此命令?”
且不说仇怨,昔年前朝未灭之时,钰王还曾是前朝副将,颇受青眼,若真论起来,那前朝皇帝也应与钰王有着君臣之谊,怎会到了屠杀这一步?
“并无仇怨?”李归只觉那话可笑,摇了摇头,“殿下错了,若是无仇,那钰王昔年怎会捧圣上为新帝?钰王爷,他可不是什么心怀天下之人。”
“他不过是因为……前朝皇帝无能,断送了他父母之性命,怀恨在心罢了。”
慕容……此一姓氏在新皇未登位之前,乃是前朝武将之姓,那名武将,便是慕容筵的祖父,亦是慕容长晟的父亲。
只是前朝战乱,朝中武将皆被迫在外征战,慕容筵的祖父,也死于战乱之中。
后来慕容长晟继承了父亲遗志,未及弱冠便已上战场杀敌,曾立战功数次,差一步便能坐上主将之位。
但慕容长晟没想到的是,将领在外征战,亲眷居于皇城之中却不受皇帝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