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主动地勾引奕焰,想引他做到最后,可是他每每停手,让人气馁不已。
问他原因,他总笑则不答,郁闷。
我象个贪吃糖果的孩子,时时地缠着他,不肯离身半刻,与他纠缠不休,忘乎所以,甚至让他为了要走的事情发起怒来。
偶尔夜晚,我会追到紫阳殿的书房去,并不吵闹,拿一本书静静地看,坐在他身旁陪他批折子。
开始他会赶我走,用宠腻的口气警告我御书房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次数多了,他渐渐习惯我的作陪,等他折子批完,我们又缠在一起。
我贪恋地享受与奕焰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弹指瞬间,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才放心尽情哭泣,因为我知道--
我们所剩的时间已不多。
第十章
迎妃的日子定在正月初八,发皇榜是在十一月初九。
十一月初十,我在御书房里见到那张御笔朱批的纸,黄色的绢绫嵌着一张白色的纸,上面用血一样的丹朱红墨写着新王纳妃的消息,纳的是慕容家十四女。
女儿?
慕容家没有十四女,只有十四子,难道他娶的不是我?
我原本想诈作没有看到,给他递茶。
后来想想,出声问:"为什么是十四女?"
他从成堆的折子里抬起头,烛光替他的面孔罩上一层柔和的浅黄色泽,笑着对我说:"这前朝的慕容北羽不存在了,我娶的人是我的北羽呀。"
我又开始心酸了,真不是个好习惯。
口里苦苦涩涩的,要找些糖来吃才好。
为我去掉满身的传言,让我重新活过,用女儿家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入宫,朝堂上谁还敢多半句嘴,天下人再不记得前朝烨宫里的慕容幺子,只有奕王的新妃慕容十四女。
为什么总是对我那么好,越好我越舍不得离开,越是温柔我越痛呀。
我拿起剪子帮他剪了烛花,又帮他添墨。
他停下笔,叫住我,"别忙了,安静地坐着吧。"
我取书坐在离他三尺之外,现下时刻不能打扰他,还有一堆的折子没批呢,再吵他今天夜里不用睡了。
书上写些什么字,我一个也没看进去,一会偷睨他,一会默默地想。
奕焰批奏折的时候很专心,垂下眼帘聚精会神地看,看完后会沉思一会,或者用手指捏下巴,或者揉额头,看到烦恼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看到得意的时候会拍大腿叫好,眼睛晶亮,每看完一本折子他都要提笔写几个字,简单的提个"好"字,繁复的提的字比折子上写得还多,密密麻麻端正的蝇头小楷,字似人形,端正平和,有帝王的大气。
走的时候要偷他几本折子才好,以后睹物思人--
只剩下两个月时间,不能再拖了,要走的话需抓紧时间,要狠下心来。
紫阳殿每到三更的时候最静,可以听到烛火燃烧的声音,两个人呼吸的声音,门外侍卫轻轻的脚步声,和偶尔的轻咳声。
今天冬寒来得早,十一月已开始下雪,入冬后添了雪落下的噗噗声,奕焰曾取笑说觉得在下棉被,我倒不觉得,从小听惯了,以前总觉得雪落下的声音很寂寞,现在一听到就想起他在雪地里帮我披斗篷,手臂圈着我将斗篷覆在肩头,转过身来帮我系带子,头低在我的眉眼之下,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
坐着坐着,我有些坐不住了,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想冲上去抱他吻他,想与他刻骨缠绵,却见他依然心无旁心鹜,一心一意沉在他的家国天下里。
我只好闷闷地继续看书。哪里还看得下去,只是发呆,任自己化成枯木腐石。
"喂!"
有人把迷迷糊糊的我唤起来。
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正盯着我。
"流口水了。"
啊~我忙用袖子擦,干的,哪里有。
又见他笑盈盈的,知道被戏弄了,想把书砸过去,低骂了一声"坏蛋"。
"我今天批到这里,先回送你回去。"
他站起身来欲取斗篷,被我拦住。
"不要。"
明明桌子上还有小山那么高一堆,送我回去,呆会折返回来继续,一来一回耗掉不少时间,等他做完这些功课,只怕也天光了。
我今天不要他送,就在这里和他纠缠。
抱紧他,将唇送上去,主动将他压在案前。
他开始没反应过来,只一刹那,他明白了我的心意,双手环紧我的腰,将被动改为主动。
与我亲吻,在我身上啄下朵朵暗花,双手烙遍每一寸肌肤,将我的骨骼寸寸量过......
只是到最后一刻,他又停了下来。
我用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
他强抑喘吸,第一次正色对我解释:"不要,你还是怕我,等你习惯了不怕的时候,我们一定做。"
我又急又恨,喊叫声全卡在喉咙口,憋得我想死,恨恨地说:"你不肯上,以后别后悔。"
他揽着我要送我回去,我不肯,说就要在书房里休息。
"我要和你一起睡,别告诉我你里面屋子里没有一张床。"
这时候的我野蛮而骄横,因为我即将失去。
他拗不过我,拉着我上床,自己要走,我哪里肯放。
"我要你抱着我睡,折子的事明天再管,我不管,你不睡我也不睡,吵到你批不成折子。"
他看了看沙漏上的时辰,已过三更,叹了口气,真的解了外衫同我上床。
冬天天气冷,依在他的身边,盖着只有他盖过的被子,鼻子里充满奕国君王唯一的气息,我由衷满足地大大叹息一声。
奕焰笑着用手指刮我的脸颊,捏我的鼻子。
没过多久,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和浅浅的鼾声。
我还很清醒,一直在等他睡着。
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脸孔天真得象奕容,睫毛很长,在眼睛上覆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太过辛劳,使得他的眼圈上有一道青青的暗纹,嘴巴会不时动动,抿几下又安静下来。
我点他的鼻子:"这么天真的人,怎么让那班老奸巨滑的朝臣同意让你娶我的呢?"
他才不答我,一味的傻睡。
又等了一会,见他睡死了,才移开他环住我的手臂。
偷偷地在他脸上亲一口,然后蹑手蹑脚地下床,就在床旁一个放花瓶的架子旁摸了很久,终于被我摸到一个铜铸的蟾蜍。
对了,就是这里。
回头他一眼,睡得正香。
我握住蟾蜍轻轻转动,架子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
我探头往里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鼻子里嗅到的空气很潮,有一股霉味。
确定密道安好,再扭扭蟾蜍,我将门悄悄地关好,回到被子里躺下。
如果不是奕兵入城,我恐怕永远不知道这里会有一条密道,后宫两年我从来没有来过御书房,甚至没有踏出过青苒殿,我呆在一座无法逃生的牢笼里,没想到牢笼会有一个缺口。
这个缺口只有皇帝知道,华京失守的那天,他把我们都赶进这条密道里,密道一直通到城门口,出了密道已出了华京,他却把我们带着折返来,赶上城楼一个个杀绝。
我侥幸被奕焰救下,才会成为知道这条密道的最后一人。
我几乎已经把它完全忘了,直到奕王提到迎妃的事。
不知道密道的那一端是否堵住,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无恙,我不能冲动地今夜逃走,今夜我人在御书房,门外有侍卫守着,平白无故的不见了,他肯定会让人搜遍每一个角落。密道位于别人不能进来的御书房,出口做得并不算太隐密,很快会被发现。
如果仅仅是在宫里不见了,有很多种藏身的法子,他至少会先在宫里找两三天。
我需要争取多一点时间,需要逃得远一点,需要把自己好好的藏起来,他派出的追兵才不会追上我,才能永远地把我们两个分开。
我觉得自己阴狠恶毒,依在他怀里,脑子却在想怎么逃走,怎么血淋淋地伤他。
奕焰在梦里呢喃了几句什么,手在半空中乱抓。
我伸出手去,与他十指交缠。
他抓到了实物,停止动作继续睡,嘴里喃喃地发出声响。
仔细辨认,不由得我心痛苦死,他念的几个字竟是"羽,别走--"
我噙着泪花不敢让眼泪流出来,偷偷地在他脸上身上手上吻来吻去,交扣的十指抓得死紧,不仅是他,还有我。
他在梦里梦到了什么?为什么口里唤着要我别走?是否他已预见了我们的分离?
我整夜没睡。
不停地对自己说:"最后一夜,最后一夜......"
那果然是我们重逢前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已有宫人拍门。
他本是和衣而睡,跃身而起,匆匆地任别人服侍了梳洗,已经有老臣耐不住冲了进来:"王上,大事不好,烨地南部有人叛乱造反,连带挑起延洱十八族生事。"
烨国叛乱事小,延洱是奕地的水的源头,奕地干旱,没有延洱,奕地将元气大伤。
奕焰最后连玉带都没有系好就冲了出去,今日朝堂上将热闹非凡。
我回到院子里,静静地等待消息。
过了两日他才派了一个宫人传来消息:奕王将亲自率兵南下平乱。
我问宫人:"他人还在宫里么?"
宫人摇头,"昨天就已饮了誓师酒,挥师南下。"
天意,真是天意。
几日里,我与言儿舒儿整日闲谈,又将奕容可以看的闲书列下单子,正经该读的东西他有朝堂上的师傅照料,我只管他玩的那面。
院子里亲手种下的花开了,被奕容摘下来,插在瓶子里,又谢了。
言儿和舒儿说:原以为王不在我会不开心,没想到和没事人一样。
我听到了,只是笑笑。
偷偷藏好一些金器,其它的宝石玉器在外面卖不出价钱,只有金器容易脱手,被人溶了不好追查,我虽然不知道柴米价,还是知道在外面事事都要银子的。
十一月二十六,王走了整整半个月。
这日是奕国的一个祈福的节日,各处宫院里都点灯,得宠的妃子那里更会举行酒宴,恰好奕王在外征战,妃子们想多祈些福,还预备了观赏游园。
我打发言儿舒儿都陪奕容去玩,他是个精明小鬼头,走到哪个宫里都吃香,而且他得父王宠,王后母亲又死得勇烈,将来必定能继承王位做奕王的人,个个宫里都恨不得收他做儿子,换个皇太后来当,欢迎都来不及。
奕容来拖我,我托了个头疼的借口,不肯跟他们去。
言儿舒儿还以为我挂记着奕王,没心思游玩,所以也不强求,几个人高高兴兴地去玩。
等到二更天,大家闹得最兴趣的时候,我换了一身藏青色的衣服,披了银狐斗篷,看上去既象出来玩,在黑夜雪地里走又不显眼。
偷偷来到紫阳殿,果然几名侍卫都不太专心。
我拿了块石头向另一个方向丢,侍卫们闻声一齐过去查看,忘记留人下来守。
轻而易举潜进紫阳殿,里面更是没人守。
司打扫的人还算尽心,道路上的雪全扫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个脚印。
黑的夜,灰色的雪,寂静的宫院,配上我惨惨淡淡的笑容。
御书房门前雪气凛冽,一道清香飘潜过来,我明明应该快走,却停下步子,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寻暗香而去。
就在屋子左侧不远的庭院中有一棵梅树,落光了叶子的枯枝上几朵红梅含苞,在月夜雪光里娇然欲放,散出脉脉清香。理应正月才开的梅花竟然十一月底就开了。
我心悲恸,默默地对红梅说:"你是在替他留我么?"
红梅不语。
本想折下带走,中途停手,对红梅说:"你既然有心,就代我陪他吧。"
毅然转过身,我恨自己狠心如斯,竟舍得下他,舍得下这红梅,离他而去。
快步冲进御书房,开启机关,踏入密道。
我忘记拿折子了。
第十一章
取出早已备好的火石蜡烛,进了地道才点燃。
暗道里的气味很不好闻,火光也不盛,只能照亮脚步前数寸距离。
我端着烛台半分不肯耽误,一路前行,按着记忆里的路径拼命走。
斗篷里有包袱,包袱里有干粮器物,带的东西很少,一出去就要把金器换成银子,不然没有银子买东西,吃喝用度全都要银子。
我的身体不好,走太久了会吃不消,大约有两个时辰的路,不知道能不能一气走完。
实在走不完就停下来休息两刻,绝对不能休息太久,也许奕容他们一回去就会发现我不见了,也许奕容会派兵来追。
我最不敢小看那个孩子。
脑子里很乱,什么都想,一分一分盘算,一寸一寸权衡。
只有一个人,我不敢想,一想到我怕再走不动。
可偏又想起那几朵梅花,幽幽的淡香,萦绕在鼻头,明明已走得远了,久久不散,似乎一直拿在手里,雪气和梅气混杂在一起,尤其的凄厉。
我终于还是走了出来。
密道出口地处郊外,四处无人,打开暗门,推开掩护的石头,拨开盖住出口的树木,眼睛如被针刺,泪水就下来了。
没想到已经是天亮时分,时辰还早,天呈鱼肚白色,满地的厚雪令天地都异样的亮膛膛,所有的山川树木清晰可见。
我累极,两脚发软。
回首相望,华京城城墙紧贴身后。
挣扎着再往前走,靠近官道的时候,遇到一辆拉茅草的牛车。
赶车老汉与我招呼,十分热心,招待我上车同行。
我本没有目的,难得有车代步,高兴地上车。
老汉见我爽快,也不多问,捻须呵呵大笑,与我闲聊。
听他说得多,我答得少,说庄稼,说牲口,说农活,都是我不熟悉的事物。
不时回头,望见高耸的华京城门,我热泪满襟。
别了,奕焰。
别了,华京。
老汉将车赶到一座小镇,让我下车,自己却赶着车子向回走,我心里更为酸楚。
他活了一把年纪,一定看出我行色有异,穿着锦绣衣衫,独身踏雪艰难而行,热心肠地将我送至镇上,却半句都没有多问,飘然而去。
我默默暗想:老人家,几时有缘再见时,必当重谢。
找到镇上最大的银铺,天色还早,我又等了半个时辰银铺才开门。
我拿出几件黄澄澄的金首饰说要换成银子,管事二话没说取出一包足重足成色的银两。
拿着银两我买了马车雇了车夫,由步行改为乘车,继续前行。
西面是奕国,奕王此刻正在南面平乱,北方是一片茫茫雪原荒僻无人之地,我似乎只有向东。
也许--
我想到了黎国。
黎国是烨东面的属国,国力和奕差不多,算是几个属国中除奕之外国力最强的。但是他们的君王性格怯懦,不思进取,一直仰烨国鼻息而存,如今奕亡了烨,黎国应该归属了奕吧。
其实也只是想法,黎国若是奕的属国,仍算在奕焰的势力之内。
南面延洱早已归属奕,如今是最大的烨,还有黎--其余的小国根本为足为虑,难道奕焰已统一天下?
从来没有细想过,仔细一想,煌煌天下都是他的,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曾经听奕焰提过一个叫宜芷的地方,靠着芷湖,就在烨和黎的边境,两国相交的地方,听说风景秀丽,湖光水色十分宜人。
一路走走停停,车夫问我去哪里,我不明说,只说向东行,潜意识里想去宜芷。
可是我最终没有到宜芷,在一个叫绘江的地方停了下来。
绘江城是一个比小镇大,比大城小的城镇,因为穿城而过的绘江而名,又有官道经过,原来只不过是个小村,后来商贾渐多,逐渐形成了小城。
城由江水一分而二,一边是原住百姓,一边是新来的商贩。
小城虽然交通便利,买卖频繁,原住的百姓却奇异地保持了纯朴的民风,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大家鸡犬相邻,个个出门面色温和,见面含笑为礼。
我既喜欢这个地方,也不得不留在这个地方。
连日赶路,旅程颠簸,加上我生怕追兵追来,心情紧张,本身体质孱弱,又受了些苦寒,到达绘江的第一日我就病倒,一直高烧不退。
好在车夫老五是个好人,不仅没有弃我而去,还在客栈里晨昏照料,拿我打赏的车钱垫出来请大夫,如果没有他,我早已撒手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