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儿和舒儿也很想你,他们暂时在我这边,我让父王去追你,父王说不用追你也会回来,他们两个迟些仍是回去照顾你。"
奕焰算准慕容家会将我送回去,这才没有追兵?
"还有么?"小家伙哭得忘乎所以,我衣襟领子上全是眼泪鼻涕口水,这件衣服是不能要了。
"还有--自然是还有!我却不想告诉你。"
第十三章
说到这里,奕容恶劣起来,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两只手背在身后,小脑袋晃来晃去,尽打鬼主意。
我看了看外屋,被奕容骂的不知道是谁,没声音了,不知道是走没走。自己精神还算好,我放大了胆子,拿手指去呵奕容的痒痒,小孩子都怕这个,奕容也不例外。
奕容立刻破涕为笑,咯咯地笑,四处乱闪。
他闪远一点,我身体沉重够不着他,过不一会又自己告过来,举起手指想来戳我,我占了手长的便宜,又呵他,两个人玩起来。
玩到疯时,奕容丢出一句话,象丢了根骨头给心爱的小狗。
"父王说对不起你。"
我呆住,似被人点了穴,动弹不了分毫。
奕容在我身上乱戳,也不懂得还手。
他不怪我,还说对不起我,还派了奕容来看我......
心底麻麻的,一阵木然,突然间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该是哪一种感觉好,原来受到震憾时心里甜酸苦辣打翻搅在一起的感觉竟然没有了,而是一种极致的虚空。
"父王让我跟你说:‘奕在烨地立朝不到一年,前朝的臣子们虽然南面事君,但是并非真心归降,已经出过烨祥逼宫的事,将来恐怕还有更加不堪的。烨朝上下以慕容家马首是瞻,如果我娶了慕容家的人进宫,大家会认为慕容家已对奕朝伏首,大臣们会听话很多。对不起,我需要倚仗慕容家,而慕容唾手可得的只有你。'"
我哑然无语。
魂魄不知道去了哪里,悠悠地天上地下绕了一圈才回归本位。
心被撕开了,又被人缝合上,裹在里面淌血。
奕容说话时扬起脑袋,眼睛半闭,似在苦苦记忆。
想必这一大段经纬之论小孩子还不能完全理解,是他父王令他强背下来,特地传给我听。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说对不起,原来他可以说服满朝文武答应我们在一起--并不是因为爱情。
倒解了我心里头一团疑惑,奕国老臣个个精明犀利,他奕王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如果单为了家事闹着要娶我,就算改变了身份,老臣们也不可能放任前朝的男宠入住后宫,如果是为了天下为了江山社稷,自然不同。
拿出这么大的道理来,别说老臣,就是我,也无话可驳。
恐怕就算我恨他,他也要娶吧。
为了家国天下,我也势必要嫁,这场婚礼早已变成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慕容家族存亡、烨地兴衰的事情。
想了很多,多得干脆不用再想。
安安心心地接受奕王的道歉,笑着对奕容说:"回去告诉你父王,我再不逃了。"
说完这句话,我气喘嘘嘘,似用尽全身气力。
发现嘴唇破了,是自己咬的。
眼中干涩,想合上眼睛不看这世间都做不到。
心底丝丝恨意流泻出来,我曾经是那么的喜欢他呀。
奕容是个小孩子,听到我说不逃,得了天大的喜讯一般,急忙回宫向他父王报喜去。
而我--
只能等着见他,纵然相见不如不见。
什么事情该去的去,该来的来,我不是神仙,无力回天。
等候进宫的日子不长,母亲来探望过我一次,站在屋外的回廊里,隔着窗户看我。
我叫她进来,她只管摇头,眼睛十分红肿,见到我没有哭。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见我神情冷淡,神态虽然恭敬却没有什么求知的欲望,终于还是把话吞进肚子里,跌跌撞撞地走了。
我知道从此母亲不会来看我了,这个世间可能唯一还爱我的亲人。
仍然记得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很高贵的美丽,喜欢穿素色绣满各色花鸟的袍子,我则喜欢扯她袍子过长的下摆裹住自己,把脸贴在织物上,柔腻光滑的质感一生一世都记得。
如今她憔悴了很多,都是因为烨朝灭亡吧。
她走和很急,象被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一般,捂着脸,把头埋进十根手指头里,母亲毕竟上了年纪,就算是心里不舒服,也不必要这样。
来照顾我的人还是北月。
一直来陪我,一个继哥哥之后极可能成为下一任慕容族长的男人,对我,却很友善。
他的神情比我更加冷淡,我还常常面带淡笑,眸子里冷一点,而北月,是面孔和眼眸都非常冷漠,只有见到我的时候眸子里才闪过一分暖意。
而他的暖意我能分辨出来,是愧疚。
他在愧疚什么?心里些什么?
我没有探究的意思,象他那么样的人,你问他他也不会讲,他又不是奕焰,我读不懂他的心。
北月会跟我讲很多事情,朝堂上的事情,迎妃准备上的一些事情,还有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大到奕朝的动向,小到哪一房哪位夫人的丫头打破了碗。
他告诉我烨亡的时候,家里人早收到消息,大家搬到宜芷去住。
宜芷?
焰跟我提过,我也很想去的地方?没想到他口里的风景秀丽还有这一层意思。
如果我一开始就逃到宜芷,会不会跟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如果慕容家没收到纳妃的消息,会不会很乐意一个儿子回来了?
不过现在想的都是多余,情况已经这样,不可收拾。
大哥不见的事情也很蹊跷,说出去走走散步就没回来了,任慕容家动用势力网都找不到,象是被人捉了去,或者已经死了。
其实北月有对大哥下手的可能,除去大哥他将拥有比想象中更大的权力,而东逃正是除去大哥的最好机会。
可我相信不是他下的手。北月提到大哥可能死的时候神情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悲哀,脸上蒙了一层灰色的气息,我知道他从小尊敬的人不是我父亲,而是大哥,就凭这一点我相信他。
他还说了很多事情,大多数时候我根本没听,眼里望着他,心里想着另外一个人。
我被奕焰救下躲在后宫小院里的那段日子,他也象北月这样陪我,讲故事给我听。
可那时候我是自由而快乐的,期盼着他每天快点来,看到他的笑容,看到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的样子,看到他因为我更为精亮的目光......
没有人困住我,虽然他没有说,但我相信如果我提出要离开,他不会拦我。
就象现在,我逃走他也不拦我,拦我的是慕容家。
北月轻轻地跟我提到:"明天就是三月初三"的时候,我原本躺在床上,惊得坐起来,抓住他放在床沿的手。
没想到他的手指和我的一样冰凉,他的眼瞳和我的一样悲哀。
我乞求地望着他。
他的虽然回望我,却是第一次怯懦,平时的北月是坚定而犀利的。
他避开我的视线,张口欲言,被我按住。
轻轻地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什么。
他拿开我放在他唇上的手,艰难地说:"恐怕谁也帮不了你。"
是呀,北月怎么可以帮得到我呢?他又不是慕容族长,只能算是父亲手下的一个工具,根本左右不了我的命运。
我不认为谁也帮不了我,真正能帮我的人在宫里头,那个欲擒故纵,口里说喜欢我的人。
可他怎么会放过我呢?
难道这就是他的报复,对我逃走伤害了他的报复?他早就算准了我逃不出他的掌心?
越是得到过自由,越不想失去......
迎妃当日,我被人上了红妆,裹了一身的锦绣绫罗,住宫里送。
一方红巾盖住天地,让我眼前得一尺嫣红如血。
身体全不似自己的,被人小心地推拱出府,上轿,下轿,移步向前。
下了软轿,手掌被人细细执住。
暗暗心惊,原想甩脱,却终没有,因为分辨出牵我的人是奕焰。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时此刻,竟有如此一分动魄惊心。
原以为他会与我说些什么,他却没有,只是牵拖着我,上阶,入殿,行礼。
我所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红衫绣鞋,懵懵地被他带着拜了天地,许了白头。
除了夫妻交拜,奕焰一直未放手,礼成后依然是他亲手将我送入洞房。
"等我回来。"
只一句话,他又走了,剩下我独自枯坐。
我想跟他解释,听他解释,半点机分也无。
自己将红巾扯下来,丝质的绣巾滑过面颊,带出丝丝冰冷柔寒。
打量洞房,除了如血朱红,仍是朱红如血。
这间大殿我十分不熟悉,不知道是哪宫哪院,殿高屋阔,房中升了四个火盆,仍觉得寒气十足。
侍候衣装的宫人为了好看,尽拿些丝薄的云罗烟缎,全然不顾得春寒的天气。
我将火盆移近,除了身上的女装外裙,只穿一身素白中衣,又卸去满头珠翠,天不亮就盘好的女装发髻早已扯得我头皮生疼头痛难忍。
任发丝披在肩上,我才轻叹了一口气,坐在桌旁拿着一根金簪把玩。
簪子样式朴素,上面铸着一朵梅花,花心嵌的是白色玉石。
"羽弟,某时某刻,如有需要,可用它杀了奕王,或者你自己。"
北月的叮咛嘱咐言犹在耳,由他亲自拿过来,交在我手心。
没错,金簪看似普通寻常,经过能工巧匠打造,比不得刀剑锋利,却能杀人于无形,簪子内部中空,藏了剧毒,只需我轻轻用力,利破谁的皮肉,那人必死无疑。
我记得接过簪子时对北月笑了一笑,北月不知所已,跟着我面露喜色。
我从未亲手杀过半个生灵,更舍对奕焰下手,如果要用到它,必定拿来杀我自己。
奕焰此时必定在前殿行礼,入夜还要大宴群臣,不到三更天恐怕不会回来,我有些饿了,桌上有点心有酒,不管怎么样,我取来自吃自饮。
天色不早,一日礼仪行下来,已近黄昏,我天未亮已经在府里开始准备,几乎整整一天未进半点水米,哪里还顾得了其它。
枣生桂子的糕点,合卺酒,不一会全下了我的肚子。
吃饱喝足,不容自己多想,被身旁四个火盆烤得脸上发烧,借着倦意被滟滟烛影晃得头晕晕沉沉,开始还想坐着等奕焰,不知何时,竟伏在桌子上睡去。
睡到中途,迷迷蒙蒙中似有人推门进来,靠近我,接着背上一沉,可能是那人取了东西盖在我身上,接着又传脚步声,那人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我睡得香熟,被推门声惊醒了一半,朦胧中猜想可能是奕焰,想出声唤他,挣扎着醒不过来,他已不声不响地离开。
虽然仍在睡,却再也无法深眠,依依稀稀梦到些千奇百怪的事情,也不是噩梦,又恍如醒着,听到火盆里噼啪作响。
不知睡了多久,觉得冰寒入骨,越来越凉,被冻醒来。
这回醒透了,屋里红烛已熄尽,黑幽幽的一片,只有火盆旁有微弱的火光。
发现身上一张被子落在地上,说明真有人来过,不是做梦,火盆几乎燃尽,只怕近五更天了,我只穿一身单衣,不冷才怪。
奕焰不知道去了哪里,新婚夜竟仍未回来。
正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殿前廊下。
二人一出声,就已知道是谁--奕焰和奕容。
天将拂晓,屋外更深露寒,又加春寒料峭,是最冷的时候,奕焰不赶他儿子去睡觉,自己也是快快进屋,两个人在外面说些什么?
第十四章
他们父子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选了这么个时间,这么个地点。
两个人先是絮絮交谈,似乎是奕焰要容儿快些回去睡,容儿不肯,与他拉扯,想要说些什么。
是奕焰先起的高腔。
"来人,近五更天了,送二殿下回去睡觉。"
"你只管叫人,今天你送了我回去,从今往后我更不理你。"
听起来奕焰似乎喝多了,唇齿有些模糊。
容儿的童音清脆干净,划破夜空,一句话被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竟恨意如冰。
奕焰被他吓到了,真的不敢再唤人送奕容走,轻声哄他:"不要再使性子了,听话,回去睡好么?"
"不,"奕容语气坚定,"你今日要与我说清楚,是否已经忘记母后?"
啊,他们在争已故奕王王后的事情。
"容儿--"奕焰的口气变得婉转低回,这一声容儿唤得,有几分不耐,更多是的几分凄然和无奈。
奕容更紧咬不放:"你娶妃也好,迎新人也好,我做儿子的不应当管,还替你欢喜,可是,你为什么让他住在东宫,这是王后的地方,应该是我母亲住的地方,而且还下诏让我做他的儿子,你真的把母亲忘记了么?"
情真真意切切地提问,我与奕焰都被震住。
屋外久久不语。
我在想谁取代了奕国王后的地位,引得奕容四五更天在门外吃醋。
我起身去想请他们进来谈,免得受了风寒。
还没靠近门旁,奕容又说。
"你喜欢他,我也喜欢他,天下人都以为你为了慕容家娶他,我是你儿子,知道你的心意,慕容家不过是个幌子,为了保他你才让慕容家入朝,满朝旧臣都要你杀了他,也只有慕容入朝才是他唯一的一条活路。去年你就派了兵马去宜芷,如果你要对付慕容一族,哪里还容得到他们活到今日,只为了一个人,你就放了他们,还让他们回华京来,为奕国日后安宁存亡留下大患。"
他们说的竟然是我?
奕焰打断奕容,"不妨,慕容家做不了大乱,如今朝野间都有人控制,除非我死,不然烨地王权再难动摇。"
奕容抢了话头:"是呀,父王知道就好,如今儿子们年纪都还小,父王要留意自己的安危,莫让人不知不觉地下了手。"
言下之意竟是我要杀了奕焰?
不,我不会杀他,杀了我也不会杀他呀。
我退后几步,退回桌旁,浑身无力,抚胸跌坐在椅子上,也不觉得冷了,身体微微地抖。
忆起北月的话语:"你可以用它杀了奕焰。"
难道慕容家早已包藏祸心?
"不!北羽绝不会对我下手。"奕焰斩钉截铁地说。
他倒知道我,不会对他下手。
慕容家如果真的想我杀他,必会想着法子来逼我,到时候的情况自不相同,我顶不顶得住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哼!"奕容在寒夜里冷笑,"父王,他根本不愿做你的妃子,一听到你要迎他入宫,他就逃了,你还痴痴地放他逃走,说什么他会回来,其实是怕他恨你,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一听到他到了华京,又不敢去见他,巴巴地让我去传话。"
"北羽有他的难处,他是在为我着想,进宫会变成我的制肘,让我对慕容家杀放两难。让你替我去见他,为难容儿了么?"
"有什么为难的,我也想见他,宫中你除了父王他对我最好,我也见不得慕容家糟蹋他。"
"可见你与他遇着也是缘分。"
"父王与他相遇的事情我也曾听人说起,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呢。如一只浴血白鸟飞扑进里怀里,果真形容得贴切,真正的情况是他被他的主子烨王斩了一刀当成废物抛下城来,父王亲眼见到城楼下的尸首堆如山,仍对他一见钟情。"
"对,我看到他第一眼就喜欢他了。他落在我的怀中,浑身上下都是血,面貌却沉静安祥,如刚刚入睡,不带一丝红尘气息,我只当他是上天对我拿下华京的奖赏。"
说话的人痴了,如幽如怨,语气婉转千回,丝丝缠绵。
听话的我心痛如绞,坐在黑暗中,微光明灭,心襟随光影动摇。
痴人,痴人--
我想唤他,喉咙哽咽,发不出半点声来,口唇如鱼儿离水,念着他的名字,无望地张合。
"父王--"奕容亦被他打动,"师傅气质出尘,俊雅不凡,容儿也十分喜欢,可你就忘了我的母后么?当年她也有如花美貌,与你十分恩爱,甚至--为了与你亲上战场,替奕国捐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