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江弃没有办法做到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因此只能少说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燕也然那边传来了电梯门打开的声音。
“江弃。”
“嗯?”
“不挂电话吗?”
“就这样吧。”江弃说,“我想听你的声音。”
“可是电梯里没有信号,待会儿它可能会自己挂断。”
“没关系,我会再打过去。”
-
江弃回去的速度很快,要不是楼层太高,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直接跑上去。
因为在电梯里等待的那几秒,他感到很紧迫。
好像这双腿不朝某个方向狂奔,他就没有办法安宁。
打开门之前,江弃却又停顿了片刻。
沉下呼吸,收敛表情,做出一切安稳如常的样子——这是燕也然希望的。
燕也然想要像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样活着。
是江弃逼他面对。
打开门的时候,江弃看到正在厨房忙碌的燕也然。他好像这一刻才完全注意到了燕也然的全部。
不再只是死盯着燕也然的眼睛,想要从中确认他的真实性,或是试探燕也然对他的感情是否如初。
江弃现在能看见完全的燕也然,属于这一刻的燕也然——
他正穿着一件浅粉色的兜帽衫,被洗得褪了色,胸前巨大的兔子印花也斑驳皲裂,有一只耳朵只看得到轮廓,残破得很怪诞。
燕也然每天都这样穿,他想藏住的一切早已暴露。
如果江弃好好想想,其实是可以记起来的——
那天燕也然说要去上班,他给他买了一套正装。那时候燕也然的惊喜和小心,并不都是为了面试。
江弃说不合身的时候,燕也然很紧张地看着镜子。
他其实不是怕江弃说不好看,他不在乎好不好看。他只是怕江弃收回。
他想要自己看起来崭新一点。
为了上班,换上一套干净整洁的新衣服,不用担心它被弄脏,因为他要待的地方是那种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那时候燕也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接近了一些,也感觉十年并没有剥夺他太多的未来。
但江弃并不知道。
江弃那时候只在乎燕也然的笑是不是真心,只担心燕也然会不会跑掉。
他们在不同的危机中各自不安。
“你回来啦。”
江弃出神片刻,就被燕也然唤回思绪。
看到他回来,燕也然抬头和他打招呼,是很开心的表情。
水池的水没有听,燕也然的手还在忙活着,打完招呼就埋下去继续干活。
他不再像之前一样,如同等待晚归的主人,会很明显摇着小尾巴地扑到江弃怀里。
但江弃并没有为此遗憾。
这次换他朝燕也然赶去。
江弃身上带着连日奔波的风尘仆仆,他的唇边有一圈隐约可见的疲惫的青茬,但眼神却脱离了几个小时前的颓唐。
当终于抱住燕也然的时候,江弃却又不敢用力。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弄痛燕也然,手臂在几次想要收紧的时候,予.Yankee极力地停在原地。
这个拥抱显得不那么激烈。
但江弃的心脏却跳得像是爆炸的火苗,四溅着烫伤人的火星。只是不知道燕也然是否感觉到。
“然然,我很想你。”
江弃在路上也设想过应该怎么和燕也然开口,如何告诉燕也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些被藏起来的过去,又该如何卸下燕也然对他竖起的防备。
江弃失去了燕也然对他的信任。
现在他在接受这种代价。
“我很想你。”
因为没有得到答案,他又重复。
眼睛里隐忍着疼痛的猩红,口吻却捏造出轻柔平静的假象。
出国前,他们之间并不太愉快。
江弃不想那么快再次让氛围冷却,所以他选择暂时不提及那场谈话。
燕也然好像接收到了他的这种暗示,于是从怀里抬起头,仰着下巴望向江弃,道:“我也想你的。”
他仍然对江弃笑。
但眼里什么都没有。
那时候起伏跳跃的微光,紧张的害怕的兴奋的期待的……一切都被抹平至此刻的云淡风轻。
江弃被那双眼睛望着,感到浓烈的不安升腾而起。
“然然,我——”
“是不是坐太久的飞机,你看起来好累。”
燕也然打断了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江弃的下巴,然后笑弯了眼睛,道,“长胡子了,硌手呢。”
江弃的话停在嘴边。
随即又说:“那我先去收拾一下。”
“嗯嗯。”燕也然点点头,说,“洗香香哈。”
江弃失笑,他想起自己确实一路未停,身上有些劳顿:“好。”
-
水温偏低,兜头浇下的时候,江弃的脑子终于稍微清醒。
他现在只能感到庆幸。
因为燕也然还在这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燕也然给了他一次机会。
他冲洗得很快,好像晚一秒就会多一些可能出现意外。
结果还是没赶上。
头发尚未擦干,江弃忽然听见厨房传来一阵响动。
乒乒乓乓好几下,锅碗瓢盆全都砸地上的声音。
江弃神经一绷,心跳快得难受,他冲出浴室。
燕也然摔在地上,四肢蜷缩,脸色惨白,身体细密地颤抖。
“然然!”
很多事情在那一刻从江弃脑子里闪过,他捉不住细节。
朝燕也然狂奔而去的时候,江弃发现很多东西是零碎着散开的。
他总想追究,总想弄懂,想要让一切都摆在眼前,才敢做出决定。
可其实他很清楚,无论结果是什么,他的答案只有一个——他不可能对燕也然放手。
他把人抱起来带到沙发,坐下时,却没有松开怀抱,手臂终于敢收拢,把人紧紧揉进怀里,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燕也然缓了一会儿,才探出脑袋,撑着他的手臂喘了喘气:“没事。”
说完又是一哆嗦。
他疼得很明显,嘴唇全无血色,眉头死死蹙着。
江弃心头一跳,终于捡回了他丢失的理智。
他抓住燕也然的手,和他紧紧相依,与此同时终于不吝啬地时放出了足够的信息素,浓烈汹涌的属于Alpha的爱都藏在其间,空气里满是他的味道。
江弃的手也抚向燕也然的腺体,一点点轻轻地按揉摩挲,开口时好像哄小孩睡觉时那样的温柔亲昵:“好点了吗?”
江弃从医生口中听来了很多。
有关于燕也然这些年的身体状况,也关于燕也然做过的所有决定。
江弃每了解多一分,都感到灵魂被炙烤的滚烫。
是他把自己绑上刑架,可行刑后痛的却是燕也然。
许久后,燕也然的脸色逐渐好转。
江弃低头再次询问,得到的不是求助,是燕也然礼节性地笑,说:“谢谢,实在麻烦你了。”
江弃的嘴唇至喉头都干涩生疼。
“我好多了,不用管我。你去看看厨房,我们的晚饭是不是没啦。”
燕也然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推开他。
事实上,阔别重逢后的燕也然,一直都是这样把分寸把握到极致。
他不会要求江弃做什么,如果确定江弃想给,他才会开口要,而得到了江弃的好,他就立刻会回报什么。
没有办法单方面地,安心地享受这一切。
他做出那些小心谨慎的动作,从来不是演给江弃看,是江弃一直以来不经意流露的审视,让燕也然害怕。
是谁把燕也然变得这样畏首畏尾,如履薄冰?
是时间,或是江弃。
江弃忽然用了些力,抱紧燕也然,他眼底波动的剧烈恐慌几乎把他自己溺死:“然然,对不起。应该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却不在。”
“没关系啊。”燕也然拍拍他的背,安慰说,“是我的问题嘛,我早点说清楚就好了。我如果告诉你我需要你,你肯定不会走的,对不对?”
江弃不明白,为什么燕也然是这样的。
他为什么不生气,不发火,不憎恨或是厌弃。
为什么轻易地藏起自己的所有情绪,好像不相信江弃会站在他身边。
就在这时,燕也然忽然说:“要不要我帮你?”
江弃顿了顿。
他刚才过度释放的信息素,牵连了自己的身体。因而有了些欲望的势头。
但江弃的心思并不在那上面。
他只是亲了亲燕也然泛红的耳朵尖,轻声说:“不用,我们去吃饭。”
“可是没有饭了,我把汤撒了。”燕也然很遗憾。
“我去弄。”江弃揉了揉他的头发,“等我。”
燕也然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江弃在厨房忙前忙后,他好像很新奇,歪着脑袋瞅了半天。
江弃把最后的菜出锅,燕也然就蹦着跳着跑过去帮忙,两个人端着盘子到餐桌上,气氛在和谐中却总透露出一种古怪的不平衡。
江弃一开始不知道这种古怪来自哪里。
他们还是像之前一样,坐在一起吃饭。
燕也然给他讲一些冷笑话,江弃陪他笑。燕也然说看到了一部电影推荐,听说很好看,江弃就说“那晚上看”。
燕也然问:“你在国外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江弃说没有。
燕也然撇撇嘴:“哦。”
“但是去了海岛。”江弃很少聊这些日常琐事,他能留心的有意思的东西也不多,只能努力地拼凑出一句废话,然后说,“很漂亮。”
“对吧!K国的海是我见过最漂亮最干净的海。”燕也然扯着嘴角,好像很开心江弃能回应,虽然只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小事。
要说古怪,江弃好像找不出具体的原因。
燕也然笑得那么开心,像之前的每一天。
甚至像十八岁那年。
但这种平静还是被打破。
在晚饭快要结束的时候,燕也然忽然放下筷子。
他看着江弃,说了句:“我没有骗别人钱。”
江弃目色一滞,缓缓抬头,和燕也然对视。
“其实从燕家离开,我最早就是来这里,因为这是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嘛,我想这里的活路总会比别处多。结果没多久就被人骗了。他们说有一份工作,钱多,活少,又简单。我当时比较笨,没什么经验,我就信了。”
燕也然有些不好意思,捏了捏自己发热的耳垂,笑说,“结果他们就把我骗到外地去了,要把我卖掉。吓死我了。不过还好我聪明,半道就跑了,去报警。警察说因为是外地的案件,让我最好回到这里来。我当时就屁颠颠回来了。”
江弃安静听着。
他的呼吸随着燕也然的话一点点加重,但却不敢打断。
“我当时回来报警的时候,警察一开始说的好好的,后来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这是民事纠纷,让我和他们调解。我想因为是很多年前嘛,联盟新政的法律可能不是那么完善,没有一个很明确的规章说不可以开那种地下俱乐部。但是人口买卖肯定是不可以的吧?我就跑去,想跟他们争。哪里知道他们就反咬一口,说我本来就是在那里上班的人,然后骗了那些嫖客的钱要跑路,被抓回来了所以贼喊捉贼。”
“哇!想到就气死我了。”燕也然一边说话一边揉着眼睛,把里面差点就要蓄满的泪很快擦掉,看上去是真的很气,
“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我也不知道原来那个老板是很有势力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根本解释不通。其实一开始没有要抓我,但是我当时很生气,我觉得为什么他们好坏不分?所以我就每天去闹,我要让别人都知道他们在违法……然后,我就,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关进去了,我没有骗钱,也没有在那里上班。”
他说到这里,忽然抬头看了一下江弃,说,“……你信我么?”
江弃很像置身于一种被塑封密闭的空间,张嘴也没能找到可以呼吸的空气。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多离谱。
他为什么一定要逼燕也然说出口。
现在看到燕也然对他说这些,轻描淡写把那些过去,告诉他,他就满意了吗?
燕也然被他抱住的时候,也没有要哭的意思,他只是一双眼睛红红的,然后说:“江弃……抱得好紧呀。”
“对不起。”
“没关系,我露个鼻子出气就好了。”燕也然还在笑。
江弃要对不起的,当然不是这个。
但燕也然好像知道,所以不给他机会。
在江弃还要说话的时候,燕也然忽然就吻住他,很用力的吻。
江弃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但燕也然抱着他的脖子,一边亲他一边又说:“还有很多呢,你想听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去联姻的事情也是,那个也很离谱。我当时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晕晕乎乎地就被送上飞机了,睁眼发现自己在个陌生的地方,害怕死了。我还在想呢,我男朋友那么凶,要是知道,那肯定要打死燕家人了。”
他笑了笑,一口咬在江弃脖子上,乐了,说:“还好你没打死他们,不然你就当不成大老板了。”
“然然……”
江弃但凡能开口,燕也然立刻就吻上来。
江弃很想知道,燕也然是怎样把那些血淋淋的过去,只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但他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