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严老师。”贺年想说的话说完,半点不纠缠,立刻乖乖坐回第一排去了。
严锐之原本想跟第一次那样对他视而不见,可没想到今天的贺年像是做了准备,即使自己没有提问的打算,只是在讲到重点放慢语速时,对方总会一语中的精准地把问题要点讲出来。
……像极了那种老师最喜欢的主动又勤勉的光荣好学生。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这样不错,尤其是以前听惯了严锐之讲课的本专业学生已经开始有意见,当贺年第五次把重点讲出来以后,后排就有人不乐意了——
“我们是听严老师讲还是听你讲啊?”
“不是本专业来蹭课就算了,还坐第一排挡人位置!”
“这么厉害不然你上去讲?”
其实学生的发泄有的有理有的无理,严锐之刚想说不讨厌这样的互动方式,然而第一排那个“众矢之的”倒是先开口了。
“我数学系也不能来吗?”这人声音不大,倒是处处都是委屈,仿佛自己就是那个为了听课全神贯注不闻窗外事的青年,“我也没注意的,一心只想跟着严老师的节奏走的,没想到你们不喜欢,对不起啊,以后不会了。”
他一服软,原本有意见的学生立刻态度软了下来:“兄弟,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你刚才声音太大……”
“对对,我们当然没有说不行,大家一起学知识嘛……”
“都是我的错,”贺年还主动坐到了最后一排去,“我不说话了。”
严锐之旁观了一场大戏,心说要不是知道贺年什么德性,说不定还真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不过还没等他发话学生之间就已经自我解决了是好事,再拿起激光笔的时候,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语调微微扬了起来。
一堂课顺利结束,严锐之准备离开教室的时候都还看见有人在跟贺年说话,也不知道是道歉还是聊别的。
明明应该尽早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了门口,他的脚步就稍稍放缓了一些。
而原本在跟别人说话的贺年像是找到了机会,立刻把书包的拉链一带,就朝着他大步走了过来。
周围全是刚下课的学生,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贺年就这么走向他,毫无阴霾地靠近了,叫他“严老师”。
这让严锐之难得生出了一点不自在,刚要迈步走,贺年就小跑着在身后追他,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问:“严总,您要不要去看樱花?”
“不去。”
“不过我朋友说了,再过两天就全谢了,反正不远,就在后山那边,您工作也忙,不如就顺便走走看看……”
严锐之陡然停下脚步。
贺年没防备,也一个急刹车,险些撞他身上。
见严锐之不说话,他悻悻摸摸鼻子。
“这也是服务细则?”严锐之问。
“也是,也不是。”贺年说得模棱两可,“我自己也确实想看看,前两年都没去过呢。”
按理说,他们现在的关系好歹称得上师生,但在这样一个象牙塔背景下,两人却用着截然不同的身份交流着。
“那……”
“走吧。”
反正没多远,随便看看也行。
严锐之想。
十分钟后,两人站在学校后山的某个角落。
很明显学校园丁对这个地方疏于关照,明明是春夏交界之际,这后山却没多少春意,除了几根东倒西歪的矮灌木,就是贺年“翘首期盼”的“樱花园”。
贺年大气都不敢出:“我——”
“贺年。”严锐之都没脾气了,看着安京大学的山头有些好笑,“我现在相信你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了。”
尽管知道自己搞砸了,但贺年还是大着胆子小心请教:“怎么了?”
严锐之扶着额头,只觉得自己刚才答应贺年这件事简直离谱:“且不说你把杏花认成樱花这件事——”
他叹口气,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瞅着已经只剩下绿芽的枝桠:“你约人来赏花,就赏这光秃秃的整整三棵树?”
第14章
贺年又哪儿能想到这一出。
其实安京大学的确有樱花园,但根本不在后山,甚至不在他们这个校区,跟此地隔了少说二十公里。
建议是温淮提的,他刷朋友圈发现有人发了“安京大学樱花绽放盛景”,没去问现在花是否还开着,想当然照片就是即时拍的,就发给了这几天已经烦他烦得不行的贺年。
他是中午发的,贺年那时候正吃午饭,收到消息后立刻火急火燎找身边人问情况,结果人家一听说赏花,现在这个院区也就只有后山了呀。
至于是杏花还是樱花,至于现在还剩几棵树,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贺年一边牢牢记着,一边惦记早点去阶梯教室占位置,来不及踩点,就这么带着人过来了。
脑海里温馨平淡又带着点浪漫的情景全没出现,他书包里甚至还为了应点日式野餐的景,穷讲究地装了餐布啤酒和面包,没想到设想中的画面没出现,只剩下严锐之一双透着玩味的黝黑眼睛。
他瞧着地上仅存的几瓣快要融进泥土里的杏花花瓣,补刀:“那我们现在这算是赏完了?”
话音刚落,四周刮起一阵带着十足凉意的萧瑟凉风,又把那枝桠上最后一片花瓣也吹落了,掉在贺年的肩头。
“……”
柔软的,微凉的,轻得像不存在,他伸手把那片粉白色的花瓣抓起来,掌心朝上,不知道要不要递给严锐之。
他的表情难得窘迫,一面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就这么吹了,一面又想多看严锐之两眼。
这番情态在严锐之那里倒显得新奇了些,称不上赧然,但比上课时的表现真实了许多。
他没那么惜时如金,觉得这数十分钟走过来赏了一场乌龙,也不算浪费时间。
然而优秀且骨气铮然的男大学生并没有那么容易打倒。
他站在原地,叫了一声:“严总?”
严锐之刚回头,就听见他说:“怪我没提前了解清楚,花是赏不成了……”
“那您赏赏我?”
事实证明,只要脸皮够厚,原本的窘迫都能消失无踪。
“……”严锐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转念一想,贺年这人什么话说不出来?
于是干脆也站定,还真的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
身高腿长,眉目清俊,关键是气质英朗,还带着一点独有的张扬。
但这份张扬又并非贬义,是泛着朝气的、光芒万丈的。
不过严锐之很快收回视线。
还没等他开口说“也赏完了”,就听见贺年开始玩起了偷换概念:“比如说,赏我跟您一起吃顿饭?”
“……”严锐之刚才那点不带着私心的表情顿时没了,想起这人一个数学系的选修了文学鉴赏,“你语文学得挺好。”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尽管毫无关联,但贺年就非要把刚才那句半嘲讽的夸奖上升的一个层次。
严锐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在安京大学后山这么个称得上荒凉的地方,跟一个比自己小了快六岁的人进行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行,”既然关系都不单纯了,严锐之也懒得客气,“你可以选,但不合我心意的不会去。”
言下之意是可以挑贵一点,不一定要他付钱。
“嗯嗯嗯。”贺年点头如捣蒜,他甚至还记得严锐之说过的所有忌口,报菜名似的来了一通,这次也不说一定要坚持买单了。
严锐之看着贺年走在前面的背影心情复杂,有一瞬间在思考自己当时是不是不应该提出那个荒诞的要求,不应该摧毁一个大学生的傲骨。
……然后转念一想贺年刚才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算了,估计也是有弹性的傲骨,不用太愧疚。
他边走边想,忽然感觉头上一凉。
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雨来,明明之前还毫无预兆的晴朗天空变成阴霾,雨滴不大,却不间断。
而两人又是在没怎么打理过的后山,雨水浸到泥土后变得湿软,现下也没空再讨论晚饭了,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里。
没想到一场晚春的“赏樱”从开头到结尾都意料之外的寒碜,贺年满心愧疚,他比严锐之高一点,脱了外套给他挡雨。
严锐之来不及拒绝对方就靠了过来,这次语调里都是懊恼:“严总,您就让我帮忙挡一下。”
贺年的动作在这方面总是礼貌又诚恳,绅士而不逾矩,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只是凑得近了,贺年又举着胳膊,两人走的时候难免还是会碰到。
从后山走出来,雨势渐渐扩大,如果要一直往前门跑,那势必就要满身都湿透,严锐之想提醒贺年回宿舍,但他完全一副要跟自己共进退的模样。
可他的一半身子都露在雨里,衬衫也因为被水浸润贴在胸前的皮肤上,反观自己除了裤腿颜色稍微深了一些,其余地方都没什么影响。
严锐之放缓脚步:“我在旁边等雨停,会叫司机过来接我,你先回去。”
“那怎么行!”贺年立刻说,“车又进不来,走到大门还得十五分钟呢。”
那你也不用这么举着十五分钟……
严锐之想开口。
而贺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副福至心灵的模样:“严总,那你去我那里先休息一会儿?”
男生宿舍?
严锐之下意识皱眉想拒绝,就听见贺年补完:“两步路,就在学校里面,我租的房子。”
“还……有点破,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在那儿等等?”
让他这么一直举着也不是办法,严锐之这次没怎么犹豫地答应下来。
距离果然跟贺年说的很近,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目的地,是校内的连排老旧家属区。
这儿的房子年纪都挺大,还住在里面的人也不多,一般只有念旧的老教授还住着,其他基本都租给了学生,本硕博都有,图的就是一个方便。
贺年带他到最里面的一栋楼里停下,都不用上楼,挨着一楼楼梯的就是。
生了锈的铁门,摇摇晃晃的老旧锁眼,好不容易打开了,立刻灌进一阵刺骨穿堂风。
看来不是“有点”破。
不过令严锐之意外的是,虽然房子外面足够旧,但里面的陈列却还算不错,至少跟自己想象中的裂了皮的沙发有一些差距。
“你住这儿?”严锐之打量着,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贺年表情看上去有些紧张,连连应了两声。
“里面那间太乱,我就不带您去参观了。”贺年支支吾吾。
严锐之不在意,只想等雨停,在沙发上坐下来:“嗯。”
他看见贺年还穿着被淋湿的衣服,奇怪道:“你不脱下来换掉么?”
“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干了。”贺年说。
“我不想我还没走你先烧起来了。”严锐之不满地抬眸看他,说道。
结果贺年看着他,一副被关照了受宠若惊的模样:“严总,你这么看着我不太好意思……”
?
这人说犯病就犯病,严锐之听得无语,干脆扭过头去懒得管了:“你爱穿湿衣服就穿。”
他这么一开口,贺年立马又不矫情了,三下五除二当着人的面把湿了的衬衫脱下来,然后放到一旁。
察觉到动静,严锐之先是看见光着上身的人愣了一下,这间屋子太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他这才发现,这里没有洗衣机。
难怪强撑着,严锐之抿唇想。
贺年趁他沉思的功夫闪进屋子里,倒腾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出来。
这T恤上没有别的图案,上面只有个硕大的字母LOGO,严锐之认出来,是个价格不菲的奢侈品牌。
贺年就这么大喇喇穿着出来了,看见严锐之盯着自己还愣了一下,满脸不解:“怎么了?”
见严锐之不说话,贺年就把刚才脱掉的湿衣服拿过来,放在阳台上的一个小盆里,看来估计得手洗。
严锐之没搭腔,仔细看才发现那件衣服的LOGO字母上,原本应该拼写成“O”的地方少了一半,变成了“C”。
他无声收回了视线。
有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贺年又去Holic了,发现这一字之差后才放下心来。
两人偶尔对话,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严锐之忽然听见贺年收了调笑,从连着厨房的唯一阳台旁传过来,叫他“严总”。
大约是他声音里藏着惊喜,严锐之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贺年正笑着指指窗外:“赏不了花也赏不了晚饭,但现在可以赏赏夕阳诶。”
阵雨刚过,远一些的天边已经能隐隐看出一点半掩着的橙红色夕阳。地面树梢都是湿的,云层里还残留着水汽,却又披着晚霞的光芒。
“今天也算没有太失败吧。”站起身的时候,严锐之听见贺年小声辩驳着,“能看到夕阳,晚上就不会下雨了。”
只是这一句嘟囔过后还伴着一声象征着饥肠辘辘的生理性声响。
为避免严锐之先开口,贺年抢占先机:“那严总,还吃饭吗?”
看见雨停,严锐之其实想直接离开,但听见贺年这一声,脚步又停下来。
他在等贺年开口,果不其然,对方接着说:“地方选哪儿都行。”
严锐之有些想笑,心说要是自己真选了家上菜奇慢的餐厅,从这儿出发到贺年吃上饭,也不知要过多久。
不过他收了这个想法,淡声说:“我先回去了,你自己解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