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众的议论还在继续,轩辕澈自然没有久留,一闪身回到了后宅。恰巧,泠崖和风畔也赶回来,并且带来了其他消息。
“主上,大事不好了!谊阳城里传遍了鬼面男子就是肃王的流言……”风畔一脸焦急,陛下命令暗访,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这可如何是好?
轩辕澈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敛眸道:“是陛下的意思,方才那人应当是陛下的亲卫。”
外头铺面的吵嚷声声入耳,在场几人都是耳力上佳的,泠崖隐约听闻“肃王”“王爷”这些个字样,回身便要去前头看个究竟,却被轩辕澈拦下。
“不必去了,方才有个男子指着我便喊‘肃王’,现在外面已经炸开锅了。”轩辕澈长叹一声,只觉得滨州如一团乱麻,剪不断,又理了还乱。
“陛下这到底是何意呀?”风畔甚是不满。莫先生来传密旨的时候他也在场,明明白白说的是暗访,怎么陛下自己把主上的底给掀了呢?
轩辕澈摇了摇头,他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主上,如此下去,流言迟早会传到淮扬,可要我等暗中阻止?”泠崖倒是比风畔冷静些许。
轩辕澈再次摇头。
眼下他还在称病不朝,京城里除了宇文天纵应当是无人知晓他行踪的,若是流言传入淮扬,房俊明也不一定会信,不过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即便他真的在京城养病最后也会被传成来了滨州。
他终究要和房俊明正面对上,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我们要对付的从来不是陛下。”轩辕澈目光平静,如无风时的湖面。
宇文天纵确实是英明果决的帝王,轩辕澈忌惮他却从来瞧不起他,但也从来没把他当成敌人。因为轩辕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和宇文天纵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赳赳阳宁,如日方升。
倘若有一日大厦将倾,轩辕澈必定与之共赴国难,虽九死而犹未悔。
……
一名粉衣侍女自正房后边的竹林走来,突然脚下所踏的石砖下陷半寸,瞬息之间便有五支淬毒飞箭破空而来。
女子淡然飞身而起,越过毒箭下落点,又稳稳立在地上,手中托盘不曾有过一丝晃动。
她挥挥手,每支毒箭的木质箭杆便转为嫩绿,斜指向天的末端生出新芽儿,插入土中的箭头那一截则长出根系,顷刻间便化为五株约十寸长的藜草。
进入正房,隔着屏风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有个人正倚着浴桶抱着膝盖发呆。
她将饭菜一一摆在桌上,又斟了杯酒,做完这些再往屏风那儿瞥了一眼,千悦还是不声不响地坐在地上垂着眼眸发呆,俨然一尊雕塑。
她想了想说辞,这才走到千悦面前巧笑倩兮道:“公子,起来吃饭吧,可别饿坏了。”
千悦这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愕然半晌,问道:“是他吩咐的吗?”
见侍女似乎有些诧异,便急忙补充道:“就是那个戴面具的高个子,是他让你来的吗?”
话刚出口,千悦后悔得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好好清醒清醒,明明已经决定要同他划清界限,为什么又忍不住对他抱有希望呢?
千悦攥紧拳头,他恨自己的无能。可是在冰冷于黑暗中生活久了的人就是会渴望光明和温暖,这是本能,他抗拒不了的。
侍女依然是巧笑嫣然的模样,眼角眉梢都如春风似的,她没有躬身下来扶千悦,只是答道:“对,是他临走之前特意吩咐的,你不吃可就要凉了。”
千悦怔愣片刻,立时扶着浴桶边沿爬起来,许是呆坐太久以致腿麻了,他站起来便一个趔趄,险些磕在地砖上。
桌上三菜一汤,不是山珍海味,只是几个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小菜,但在这粮食匮乏的时候已然是非常难得。
“他说你这些时日跟着他东奔西跑的,净吃些干粮充饥,便吩咐厨子做些好的给你。”侍女见他感动,立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信口胡诌,添油加醋。
虽然轩辕澈只是交代了一句“莫要亏待他”,但——她也就是把句子扩充了一下而已,也不算撒谎嘛。
眼泪不争气地涌上眼眶,但身边还站着外人,千悦逼着自己回忆了西黎暗卫营的冰冷生活,这才将泪水生生憋回去。
他拿起碗筷便吃,明明是一路以来吃得最好的饭菜,他咽下的却唯有满腔苦涩。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信他却要对他这么好?
不是说好不会再对他忽冷忽热的嘛……
千悦兀自伤神,全然没注意到侍女的异样。府中侍女都是由管事嬷嬷特意教养过的,在主子面前都是低眉顺眼的姿态,但他身边这个不躬身不行礼,眸光流转间尽是傲然之气。
侍女见他吃得差不多了便适时地提议道:“公子,饮下此杯吧,他说一醉解千愁。”
好酒配好菜,嗯,不算亏待他,也不算撒谎,反正都是他自己吩咐的。嗯,没错,就是这样。
千悦面露犹豫之色,暗卫营里都说喝酒误事,因此不允许喝酒,也有同僚趁着休假之时出去偷尝两口说是琼浆玉液。
他没尝过,但既然是轩辕澈吩咐的,那便尝尝看吧。
酒不醉人,入口甘冽醇香,千悦便一口气饮下一壶。然此酒后劲极大,又加了迷魂之物,千悦片刻便双眼迷离,以手托腮勉力维持坐姿。
“啧……酒量还是一如既往地差。唉,这次就帮你到这儿了。”侍女一旋身便如云烟散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第40章 醉猫千悦
日光平午见,雾气半天蒸。
此时已临近正午时分,菜市口的刑场上五人依次排开,背后高高竖着“斩”字木牌。
菜农早已无菜可卖,菜市口原本是没什么人来的,但宇文天纵的亲卫也不是吃素的,愣是在短短一天一夜里将今日要处决恶霸的消息传遍了全城。
刑场之外,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不时对场上人指指点点,议论上几句。
收到宇文天纵的字条之后,轩辕澈索性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穿着宽袍大袖端坐于刑场中央,身旁站着风畔和身着官服头戴乌纱翼善冠的知府大人。
如此身份高低立判,纵使轩辕澈没有挑明身份,台下百姓也自然能分明识得此人身份比知府大人要高。
衙役把控着刑场四周,以免发生混乱。
午时至,轩辕澈左手拿捏住右侧的宽大袖口,右手从签筒中取了支签子,而后掷于桌前,高声喝到:“行刑!”
明明不是喊出来的,但偏偏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捧起酒坛痛饮一口却不咽下,鼓着腮帮子“噗”地喷在了自己的鬼头环首刀上。
阳光照在刀片上,映射出凛凛寒光,凶犯五人或淡然闭眼或满脸悲戚,又或者一脸木然。
面具遮住了轩辕澈的脸,只余下那一双眼睥睨着底下一切,悲悯、感慨、惆怅混杂在一起,共同呈现在眸底。
倘若没有这场洪灾,倘若灾后有人给他们一条活路,或许今时今日他们还在安居乐业,各自做着屠夫、铁匠、掌勺、墨匠、竹工。
初闻掠子而食一事,轩辕澈只觉得灭绝人性,自然而然地将五人看作了穷凶极恶之徒,可后来才知他们原本也是安分守己的平民。若非是不想看着自己的家人活活饿死,也不会犯下此等滔天恶行。
于情,轩辕澈同情他们,但是于法于理,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
惨死于他们手下的一十二条性命需要用他们的血来昭雪天理王法。
刽子手手起刀落,轩辕澈闭上眼不愿去看,待行刑结束之后,轩辕澈起身走到刑台较为靠前的位置,也不顾尸体身上正汩汩涌出、弥漫刑场的鲜血,他径直掀袍跪下,这一举动顿时惊了所有人。
“主上……”风畔目瞪口呆,不禁轻声呢喃,随后做出了与轩辕澈同样的举动——掀袍下跪,在四周警戒的暗卫们亦然。
轩辕澈高举青天令,朗声道:“吾乃前柱国大将军之子轩辕澈,今奉吾皇之命前来彻查赈灾一事。此地隶属南境,澈身为南境主帅未能保南境子民安居乐业,此实为澈之大过。澈,枉为亲王之尊,愧为南境主帅,今以亡父之名起誓,必以此青天令还青天于诸位。”
语毕,轩辕澈深深拜了下去,竟是三拜九叩之大礼。
亲王之尊,朝堂觐见不跪天子;下朝退散,公侯大臣需伏而拜谒。这样的人,如今却跪在地上对着他们行如此大礼,在场的平民百姓无一不心生动容。
“呸!你嘴上说得好听,谁知道你们这些贵族背地里会干些什么龌龊事呢!”一个穿着黑色短打的年轻人突然跳出来,他身材劲瘦,浑身散发着武人独有的气势。
听了他的话,周围的人也随声附和。
“王爷他个好样的啊!”一位老妇人扑通跪在地上,沟壑纵横的脸上早已泪眼模糊,也许成长于和平之时的青年人早已不记得在他们小时候曾有个名唤轩辕武的人为他们拼过命,但有些事,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人是绝对不会忘记的,老妇人颤抖着声音哭嚎道:“轩辕氏对得起每一位阳宁子民!那北邙山下葬的每一缕孤魂都不该被忘记!竖子小儿,你如此污蔑于他,可曾想过百年之后如何下黄泉面对列祖列宗!”
众人回望那年轻人时却发现他已不见踪影。
只有轩辕澈明白这必然又是宇文天纵的安排。
……
回到后宅小院时已然暮色四合。
昨日泠崖带着他走了一遍他便都记下来了,轻松避开机关来到正房。
房门未关,他在门外便闻到淡淡的酒味,顿时心中疑窦丛生:谁在房中饮酒?
脚步踏入房门之内,桌案上趴卧着的不是千悦又是谁?
千悦三千青丝如庐山瀑布般飞流直下,掩住了大半张脸,呼吸淡淡的,大抵是睡着了。
谁给他的熊心豹子胆在本王的房里饮酒!
还有这头发……出门前明明嘱咐了侍女去帮他挽发的,怎的还是这披头散发的模样,莫不是想扮鬼吓人?
轩辕澈蹙紧眉头往千悦走去,而浅眠中的千悦完全没意识到大老虎回窝了。
桌上只有一只青瓷酒壶,轩辕澈打开壶盖细嗅片刻,也不是很烈的酒嘛,他应该只是睡着没有醉吧?
“喂,醒醒!”轩辕澈按着他肩头轻轻晃了两下,千悦眼睛眯开一条缝,轩辕澈以为他醒了,本想叫他到床上去睡,然后下一刻千悦眼睛一闭,侧转头部将整张脸埋在了自己臂弯里,只留青丝绵长的后脑勺给轩辕澈。
“你!”轩辕澈瞪大了双眼,一时语塞。
轩辕澈用更大劲推着他,再次试图将他叫醒:“快起来,别在这里睡。”
千悦被他推得身子往旁边侧转,眼看着就要以头抢地,轩辕澈赶忙上前一手揽在他腰际,另一手托住了他的脸庞,千悦的身子顺势倒进了轩辕澈怀里。
“嗯——吵死了……”许是被搅扰了美梦,千悦皱紧眉头哼哼,一爪子朝轩辕澈的脸挥过去。他的动作不快,轩辕澈完完全全可以腾出手阻拦,但此时千悦腰腿没有用上丝毫气力,若是轩辕澈松手免不得他摔在地上。
轩辕澈没有松手,任由他的爪子挥在自己脸上。
千悦的起床气极大,这一掌竟是铆足了劲打的,生生掴掉了轩辕澈的面具。轩辕澈只觉鼻梁和颧骨处有些疼,但眼下还要照顾这只醉猫便没放在心上。
习武之人本就身强力壮,再加上千悦纤瘦,轩辕澈轻而易举地抱起他欲往耳房去,但脚步到了门边又低头看看怀中人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往自己房里走去。
“骗子……”千悦含糊不清地哼哼。
“什么?”
“轩辕澈大骗子……”千悦说着又是一爪子往轩辕澈脸上招呼。
轩辕澈不能腾出手抵挡,迅速后仰脖颈避开了他的会心一击,但千悦的指甲边缘还是不可避免地刮在了他下巴上。
这些时日舟车劳顿,千悦没顾得上修剪指甲,原本平滑圆润的指甲已经长得出肉不少,轩辕澈的脸又因为常年佩戴面具不似手掌粗粝,反倒是光洁嫩滑地很,轻轻一刮便觉刺痛,也不知道破皮出血了没有。
若不是将千悦的醉态尽收眼底,轩辕澈必定要怀疑这是千悦在故意整他了。
轩辕澈身居高位多年,敢如此嚣张摸他虎须的千悦当属头一个,摸完了还能全身而退的也就是千悦这独一份了。
“本王骗你什么了?”轩辕澈隐隐猜到是奏折的事,但不敢确定,反正千悦现在神志不清醒,明早他清醒过来必然什么都记不得,问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册子……假的,是假的!”千悦握起拳头直冲着轩辕澈胸口打,连着四五拳才消停,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他骗我……”
千悦的拳头没打疼轩辕澈,但千悦的话却扎扎实实戳到了他心里,他不由自主的抿紧了唇。
他将千悦稳稳当当地放在床上,千悦侧身而卧,慢慢弓成一团,泪水渗到床单里,晕染出点点深色。
轩辕澈坐在床边,轻抚千悦的脸庞,柔声道:“别哭了。”
他的话似有魔力,千悦当真安分许多,抓住轩辕澈的手捧到脸旁枕着,没过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第41章 抱团取暖
天刚破晓,屋内不甚明亮,唯有青色天光透入窗棂纱帐,映照出人、事、物的朦胧轮廓。
千悦睡了半天一夜,悠悠转醒后入目尽是墨色衣衫。他抬眸往上看,竟是他人的脖颈和下巴,心脏顿时漏了一拍,他往上挪了挪,这才看到轩辕澈的睡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