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活着,可是给了他希望的人恰恰是那个把他推向绝路的人,或许死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解脱吧。
“加砖。”泠崖冰冷无情地下着命令。
两人分工合作,配合地极好,一人抬起他的脚踝,另一人适时地将一块青砖垫进去。
千悦浑身被桎梏,本难受得紧,此一块砖无异于雪上加霜,但这也不过是开始。
他很疼,很难受,却没有哭,木然的脸上甚至有没有表现出一丝痛苦。
“再加。”
“再加。”
脚下的青砖被加到了第三块,他还是不声不响,但冷汗已然布满额头,浑身抖若筛沙,脑中一片混沌,几近晕厥。
泠崖不是第一次动用这种刑罚,他知道现在已经差不多是千悦的极限了,如果再加第四块,千悦的双腿可能会当场折断,终身残疾。
“不必再加了,”泠崖将手中藤条交给其中一人,环保双臂立在一侧兴趣缺缺道:“取些水来泼醒。”
江南山水相依,不管是自然造化还是人工布景。假山旁边就有个水池,虽然小得养几条锦鲤都显得寒碜,但从中取些水来泼醒千悦倒是绰绰有余。
许是此中气氛太过压抑,没拿藤条的那个家丁连忙撒丫子出去,仿佛多待一刻就会窒息似的。
两个活的,一个半死不活的,三人中无一人言语,使得本就逼仄的暗牢更显死气沉沉。
“主子,奴才把火盆点上吧。”
暗牢里只有从假山最顶端投下来的一点微光,临近冬季又着实冻人,任谁待着都不好受。
于是,泠崖微微颔首,算是应允了。
火盆燃起,与此同时取水的人回来了,直接一瓢泼在了千悦脸上。
千悦甩了甩头,将冷水甩开些,寒冷的感知同其他意识一起回笼。他的动作让本就松垮的发髻愈发摇摇欲散,一支银簪从中滑落……
第48章 银簪毁,肃王归
泠崖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便弯腰过去拾起来细观,不过是个很普通的物件,看这粗劣做工应当是小作坊的产物,至多两贯钱便能买到了。
“还给我!”千悦盯着泠崖手中的银簪目眦欲裂,他拧了拧双肩只恨不能挣脱开束缚,不然纵使轩辕澈横剑在前他也必定扑上去夺回来。
自千悦进入这小院以来,泠崖鲜少见他对旁人假以颜色,如此情绪激动更是头一回。
在老虎凳上刑至三砖却还一声不吭,足以见其隐忍,但手中的银簪竟让他这般紧张,想来对他而言必然是极为重要的。
泠崖勾起一边嘴角冷笑,倒是来了兴趣。拈着银簪在掌中把玩,眼神不时瞥向千悦,瞧着那人眼巴巴的模样他便越发想毁了它。
大抵是此中潮湿,燃烧的火盆哔啵作响。
刑讯室中常备的便是烙铁,但若是想要烙铁用起来效果好那温度便不能低,因此这个火盆里比寻常照明取暖的火盆多了点东西——正在逐渐烧红的烙铁和助燃用的猛火油。
千悦到底是轩辕澈的人,泠崖自然没那胆子在他身上留下明显伤痕,尤其还是烫伤这种会留一辈子的痕迹。
但银的熔点低,银簪若是烧久了便会化成银水,而且就算主上回来要追问那就说是千悦自己丢了呗,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还给你~可以呀~”泠崖笑里藏刀,状似漫不经心地走到火盆旁边,指尖一动,银簪便掉了进去,正中焰心,“等它熔化了就还给你呀。”
“不…不要……你若是恨我,把我千刀万剐好了!不要毁了它……求你……”
那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不久前轩辕澈同他讲凌迟的时候他都怕得要死,现在却愿意用如此残酷刑罚去保护一支不值钱的簪子。
“我今日偏要毁了它,你又能如何!”泠崖又用烙铁在火盆里拨弄几下,使得整支银簪都浸透猛火油。
千悦红了眼眶,却没有哭。
是啊,他不能如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跃动着、燃烧着,吞噬他所珍视的……
忽而,他咧嘴自嘲的笑笑,视野和意识很快便陷入朦胧。
“泼醒,用藤条抽,不满五百不准停。”泠崖冷冷说着便掏出手帕很是嫌弃地擦了擦碰过发簪的手。
越过两名家丁刚走没几步,他又驻足嘱咐道:“完事之后赶紧把他扔到耳房去,务必衣冠完整,还有让人熬些米汤给他,不肯喝就灌下去,主上的人不能死在我这里。”
“是,属下遵命。”
泠崖走之后没多久,暗牢中水声、藤条破空声,接着就是抽打声,声声不绝,但就是不闻痛呼,仿佛被抽打的是没有痛觉的死物一般。
哀莫大于心死,杀人不过诛心。千悦自小尝遍人间苦,尘世间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不过是母亲的临终嘱托和那人会来带他走的诺言。
如今,他武功尽废无法再回西黎,假使回去了又如何?十五年都没等到的人真的还能等到吗?
就算皇后开恩留下他一个废人又怎样?十五年都没等到的人真的还能等到吗?
退一万步讲,即便等到了,那人真的会为了年少时的一点缘分带着他如今这般的废人逃出生天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悲哀,仿佛这一生都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呵,武功废了,银簪快毁了,唯一一个肯对他好的主人也不要他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倘若早知今日,只恨当日轻信了轩辕澈,没能刎颈于龙渊剑。
身上的痛楚渐渐变得模糊,耳边藤条的抽打声也越来越混沌,大概是快死了吧。死了好,这一世便解脱了,愿来生不再受这般苦楚……
而另一边,轩辕澈逐渐冷静下来,他开始梳理思绪。
从都清乡到谊阳,从踏雪撞千悦到千悦醉酒、绝食……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透露着诡异的气息。
轩辕澈的确越来越容易被千悦左右情绪,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失去应有的理智。
滨州俨然已经是一盘棋局,但执子而弈的人可能并不仅仅是他、宇文天纵和赤玄人,他苦心孤诣地经营轩辕氏一族的势力多年,无论是宇文天纵还是赤玄人都绝没有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捣鼓出这一系列事情。
身处棋局中,自以为的弈棋之人也未尝不会是他人眼中的棋子。
踏雪不闻主人驱使,速度便渐渐慢下来了。
终于——轩辕澈调转马头在原地驻足。
“主上,怎么了?”风畔也勒住马缰在他身边停下。
回望着谊阳城西的方向,轩辕澈掩藏在面具下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犹豫迟疑之色。千悦那里他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但淮扬那边还需要他亲自去升堂提审,因为此时放眼滨州境内身份高过钦差房俊明和刺史等人的只有他这个肃亲王了。
孰轻孰重如此分明,轩辕澈却还是在踌躇。倘若此事真是有人在从中作梗,那……他说了那样的话小东西得多伤心呀。
轩辕澈光是想想千悦窝在自己怀里哭泣的模样都觉得心痛,可是身在此位便是身不由己。
思忖片刻,轩辕澈灵光一现:带着面具,拿着令牌,谁都可以是肃亲王嘛。
锐利的眸光从远方回到近前,风畔被盯得很不自在,主上的眼神仿佛是已经给他挖好坑就等着他往里跳了。
果然——只见轩辕澈麻溜地从腰间解下肃亲王令牌和宇文天纵御赐的青天令扔到了他怀里,风畔着急忙慌地接住,心头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但这还没完,轩辕澈又轻踢马腹,让踏雪走到了风畔坐骑身边,然后,风畔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敬爱的主上将面具取下亲自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看着轩辕澈结了不少细条状血痂的脸,风畔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肃亲王殿下,后会有期!”轩辕澈狡黠地笑着,一如坑知州鲍琮的时候,他高高扬起马鞭,朗声喝道:“驾!”
乌云踏雪绝尘而去,徒留风畔怔愣原地。
第48章 抱住你,温暖你
千悦一次次晕厥又一次次被冷水泼醒,而且清醒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
也不知道煎熬了多久,磨人的刑罚终于停了。
家丁把他从暗牢里拖出来,像对待牲畜的尸体一般随手将他扔在了耳房的地上。床就在不远处,可他现在连动个手指头都觉得费力,往日里几步就能走到的距离在此刻被无限拉长,变得遥不可及。
房内铺着边角打磨周整的青石砖,平日里穿着鞋履行走倒是觉不出寒凉之意,如今整个人仰面而躺只觉得如同躺在冰面上一般。
现实穿梭时光同记忆中的某一时刻重合:明明是白天,睁开眼却看不到一丝光亮,彻骨的寒自四面八方袭来,令人无处可逃;张唇欲呼喊,涌入口中的不过是夹着冰霜的凉水;身体仿佛是漂在忘川河中,越是想逃离却沉地越深……
恍惚间,眼前出现一个人影,越来越近,他的眉眼染上一丝温和之色,但这很快被痛苦挣扎取代。
哦,原来不是来救他的天神哥哥,而是按照吩咐来灌他米汤的家丁。
温热的米汤入喉,暖了身却暖不了心。近乎消散的意识逐渐回归,身上的痛楚则越发能被清晰感知到。
此时此刻,他倒是有点怀念轩辕澈了。
在楼船上的时候轩辕澈曾鞭责于他,但那时用的是质地柔软的马鞭,抛开令他心悸的水浪声便是纯粹的痛,而且罚完了这事便过去了,他发烧的时候轩辕澈还会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可泠崖用的是秦楼楚馆中调教雏儿的手段,藤条打在身上不会留下太过明显的伤痕,但其带来的痛苦却如万蚁噬心一般令人难以承受。
“主人……救救我吧……”泪从眼角滑落,滴在石砖上,晕开一点浓郁。
他真的好疼,好希望有人能让他解脱,不管是以生或死的方式,只要能解脱就好。
门砰然而开。
轩辕澈的身影闯入视野,千悦却只是自嘲一笑,他竟然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高高在上的肃王殿下此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而且连面具也不戴,平白让人看那张脸的笑话吗?
呵,假的,都是假的,他索性紧紧闭上眼眸。
“小月儿!”
明明对他死心了,但亲耳听到他的声音还是不由得心安。身心俱疲间,千悦的意识再次陷入混沌。
轩辕澈见状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他慌忙跪坐于千悦身旁,一手将面色苍白的人儿揽入自己怀中,另一手握住千悦的手腕开始切脉。
幸好,脉象虽弱却节律有制,应当是长久饥饿所致,无甚大碍,但心伤疲累之象又从何而来?是被他……伤心了吗?
“别怕,我回来了。”轩辕澈怜惜地侧过脸在他额头蹭了蹭,湿漉漉的,布满了黏腻冷汗,触感着实不好,但轩辕澈却只有心疼,而无半分嫌弃。
不知从何时起,千悦的一颦一笑植入了他心里,他想看着小东西活蹦乱跳、发自内心对他笑的样子,而不是眼下昏迷不醒摊在他怀里的模样。
他将千悦打横抱起,但他刚站起身怀中人便胡乱挥舞双手去捶打他揽在他膝下的手臂。
“小月儿,怎么了?”怀中人自然没有给出任何答复,轩辕澈垂眸,只见千悦的脸皱成一团,似乎非常痛苦。
可轩辕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弄疼了他,只好试着将手臂移到了他膝盖偏上,大腿根不到的位置,如此怀中人才消停。
眸光移到千悦的膝盖上,因有衣摆遮挡,轩辕澈也看不出什么,但方才千悦那般反应必然是有问题的。
轩辕澈抱着他踏出房门,恭候在此的泠崖连忙让开了道。
“你对本王的人倒真是尽心尽力呀。”轩辕澈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一记眼刀子。泠崖做事向来尽心尽力,轩辕澈连句重话都不曾对他说过,如此当面讽刺倒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凉意爬满脊背,泠崖却故作镇定,扑通跪下,甚是自责道:“主上恕罪!属下无能,没有照顾好公子,请主上责罚!”
“主上,这也怪不得泠崖主子呀!他自己绝食寻死谁也拦不住嘛……”不明真相的婢女也跪下替泠崖叫屈,正巧是轩辕澈走后给千悦送饭的那个。
“哼。”回答这主仆二人的不过是冷冷鼻音和轩辕澈转身就走的背影。
虽然二人的话有理,但轩辕澈素来油盐不进,尤其不喜欢属下在自己面前耍小聪明,故而这双簧似的一唱一和徒惹得他心中更加不喜。
将千悦放在正房的床榻上之后,轩辕澈拉过锦被给他盖上,而后又坐在床边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倚靠在自己身前,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虽然还未入冬,但寒气侵体也不是闹着玩的,尤其千悦自从被他废了内力之后身子便弱得很,照顾不当怕是会落下病根,这可不是轩辕澈愿意看到的。
“你,站住!”余光不经意瞟见门边探头探脑的小丫头,许是他生的太过冷峻,小丫头一见他抬眸往自己看过来便要退走,他立时出声喝住。
小丫头屈身行了个万福礼,怯怯道:“主子,您有何吩咐?”
轩辕澈想了想一一吩咐道:“打盆热水来,再让厨房煮些粥和姜汤,还有什么暖炉汤婆子府中若是有也一并取来吧。”
他自己并不畏寒,肃王府中向来不用暖炉汤婆子之类的物件,也不知道这江南小院里头有没有。
小丫头正是之前劝慰千悦吃饭的那个,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心善,得了吩咐便忙不迭地去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