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中,阮玉英斜倚在榻上,半阖着眼,墨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他对面坐着几个琴女,琴声袅袅,清风徐来,吹起一片酒酣香浓。
郗真撩起帷幔进了水榭,道:“好精巧的水阁。”
阮玉英睁开眼,笑道:“郗公子就只看见了这精巧的水阁?”
郗真看向阮玉英,“还有椟匮中的宝珠。”
阮玉英一愣,忽然大笑出声,道:“你真有趣,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郗真眉头几不可微的皱了一下,面上却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笑,道:“阮二公子,我想你知道我的来意。我也是个有诚意的人,只要你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阮玉英目光在郗真身上转了个圈,折扇唰的一声打开,笑道:“我爱美人,却无抢占之心。”
郗真愣了愣,一下子尴尬起来。
都怪谢离,说些有的没的,明明没影的事,叫他说得跟真的似的,连带自己也想岔了。
阮玉英看出了郗真的尴尬,道:“坐下来喝杯茶吧。”
郗真只好入座,道:“多谢。”
这一打岔,两人之间的生疏之意也淡了很多。
郗真问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想要争花令,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要求?”阮玉英撑着头,“我想听你讲讲九嶷山的事情。”
“九嶷山?”郗真皱眉,“问这个干什么?”
阮玉英嬉笑的神色渐渐收敛,道:“我当年差一点就去了九嶷山。”
郗真不解,一般来说,世家子成年后就可凭着世家荫封入朝为官,只有资源不够的旁支子弟才会送去九嶷山换资源。譬如宣云怀,他对外自称嫡脉,其实是庶子,宣家只有宣云月一个嫡女。
“你虽不如你哥哥,可也是正经的阮氏嫡子,日后入朝也不费什么劲,何必要去九嶷山呢?”
阮玉英敛眉,他捏着酒杯,指节几乎泛白。
“我不欲与世家同流合污。”
郗真听罢,一下子愣住。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世家公子,竟然说不欲与世家同流合污?
阮玉英望向湖边,“平康四年,太原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卖儿卖女者众,易子而食者屡见不鲜。那年我六岁,外出归家,看见门房小厮拎着一只鸡逗弄门外的野狗。一个幼童饿得面黄肌瘦,上来抢夺烧鸡,被野狗活活咬死。”
“他就躺在门前的台阶上,污血流的到处都是。门房说晦气,盖了张破麻布,将人拖出去了。”阮玉英道:“你说这是为什么,有的人生来锦衣玉食,仆从成群,有的人生来命如草芥,不值一提。”
阮玉英看向郗真,“世家不是没有粮食,仓房里的谷子多得生虫子,金银扔进水里,绫罗踩在脚下,即便如此,他们都不愿意拿出一星半点去给那些终日劳苦的百姓。”
郗真哑然,说不出话,他也干过作践绫罗的事情,也是这些世家中的一个。
“为此,我欲求学九嶷山。”
阮玉英忽然停了下来,沉默是戛然而止的故事结局,“可惜,我哥哥不允许。”
为了补偿他,阮同光命人建造了素沉水阁。可这样耗费人力建造的高楼,对于阮玉英来说,更像一个警告意味的牢笼。
一瞬间,阮玉英眼中的壮志全部散去,他躺在锦屏绣帐之间,又变成了那个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
郗真沉吟片刻, “这就是为何,你一个少年天才,长大后却变成了泯然众人的模样。”
他无力反抗家族的摆布,所以只好放浪形骸,不肯为家族出力。
“什么少年天才,沽名钓誉罢了。”阮玉英玩世不恭地笑道:“我家只有一个天才,那就是我的哥哥。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索性做个纨绔好了。”
这话半真半假,却把阮玉英的痛苦与无奈藏得很好。
郗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有个师兄,也是处处压我一头。”
阮玉英抬眼看向郗真,眼里带了几分兴味。
“他......”郗真斟酌了很久,想不出该怎么形容谢离,“他很厉害,也很讨厌。”
郗真看着茶杯中飘浮的几片叶子,“小时候所有人都愿意陪我玩,只有他,冷着一张脸。我想着,讨好讨好他吧。可是他却觉得,我不过是仗着一张讨喜的脸,一直到现在,都很看不上我。”
郗真说着,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阮玉英劝道:“他既如此难相处,你也不必在他身上多费心思。”
郗真沉默了,良久之后,他轻轻叹了一声,道:“其实九嶷山没什么好的,人很多,夫子很严厉。也别指望有什么同门情谊,大家在山上还能过得去,下了山,就都是敌人。”
他摩挲着手上的戒指,“也不知道山主怎么想的,明明日后都是要撕破脸的,偏偏又要将人放在一起养大。”
阮玉英察觉到了郗真低沉下来的情绪,道:“听你话中的意思,你好像很不愿意与你这位师兄为敌?”
郗真没有回答,只摸了摸脖子。为了遮挡脖子上的痕迹,他今日穿的是件立领长袍,微微挺括的领子磨得他难受。
他看向阮玉英,转了话题,道:“阮公子,如果你想听九嶷山的事,可以随时来找我。但是争花令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一定要拿到它。”
阮玉英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道:“其实,这块令牌于我并没有用处。只是我哥哥见我向往九嶷山,所以寻来给我解闷的东西,你若要,就拿去吧。”
郗真喜出望外,眉眼都生动了起来。
“且慢。”突然而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郗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锦袍男子与谢离一同走上水榭。那男子与阮玉英长得一模一样,却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阮玉英风流,这个人却周身上下规规矩矩的,再沉稳不过。
阮玉英起身,拱手行礼道:“哥哥。”
这就是阮玉英的同胞兄长,阮同光。
“你的那枚令牌,我有用处。”阮同光道。
阮玉英面色为难,“可我刚刚答应,要将令牌送与郗公子。”
阮同光看向郗真,郗真却死死盯着自己身边的谢离。
阮同光沉吟片刻,道:“吕梁的矿山可以开采了,父亲有意让你督办此事?”
阮玉英十分惊讶,“陛下不是派人接管了矿山吗?”
“多亏了谢公子献计,”阮同光道:“陛下虽未归还矿山,但仍命我等开采,承诺十中之三归我们所有。”
阮同光看向自己的胞弟,“开矿是大事,稍有不甚便会造成矿工伤亡。你总说要为生民立命,就从恩泽那些矿工开始吧。”
这是个让阮玉英无法拒绝的条件,他为难地看向郗真。郗真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道:“无妨。”
阮玉英便将争花令给了阮同光,随后他向郗真一揖到底,“他日若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郗公子只管开口。”
郗真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客气了。”
说罢,郗真不愿多留,几乎是立刻就起身离开了。
谢离拿过令牌,跟着也离开了。
湖岸边杨柳依依,却吹不散郗真心中的怒火。谢离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始终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忽然,郗真停下了。他转过身,冷冷地看着谢离,冲天的怒火在他眉眼之间绽开盛极的艳色,“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谢离出尘的一双眉眼仍旧很平静,他问道:“你不想要令牌了?”
郗真冷笑一声,“我要你就会给我?”
“当然。”谢离很干脆。
郗真微微愣了一下,谢离走到他面前,将令牌递给他。
郗真没有接,神色冷淡,问道:“这算什么?昨晚的嫖资吗?”
谢离眉头微皱,“别这么说。”
郗真哼了一声。
谢离拿起郗真的手,将令牌放到他手中。
“我听到你说的话了。”谢离道。
郗真依旧冷淡,“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厉害,还说我讨厌。”谢离看着郗真,深邃的眼中倒映着一抹红色的影子。
郗真微愣,道:“你本来就讨厌。”
谢离眉间的霜雪似乎一下子化开了,变成无奈的缱绻。
“对不起。”谢离低声道:“我不该那样说你。”
郗真的手还在谢离手中,令牌硌着手掌,像是硌在心上,又酸又疼。
他真委屈,平白被谢离骂了一顿,还折腾了一整晚。眼见争花令到手,却又被谢离抢走了。他看着眼前的谢离,恨不得把世上最恶毒最难听的话都堆在谢离身上。可他到底只是抿着嘴,嗔怒地看着谢离。
“我从来不否认你的能力,”谢离抚上郗真的眉眼,细数自己的罪过,“是我不好,是我多疑,是我患得患失。”
他温柔地,甚至恳求地看着郗真,“真儿,原谅我吧。”
第28章
从南雅阁上望出去,湖面烟波浩渺。白露夫人临窗而坐,面前小几上,沸水咕嘟咕嘟响。她亲手冲泡了一杯热茶,满屋弥漫起清香。
谢离坐在她对面,白露夫人给他倒了杯茶,“阮氏矿场的事情,你办的不错。陛下借此拉拢阮氏,打压宣氏,离间几个世家。便是一时半刻不能将他们清除,也能叫他们安分好些时日。”
热茶氤氲起的烟气后,谢离的眉眼仍是一贯的平静淡然。
“不过,还是要以郗氏为重。”白露夫人道:“蜀中百姓殷富,鱼米丰肥,使其粮米接济天下,则国朝安稳,帝位无忧。”
谢离垂眸,道:“我知道了。”
白露夫人点点头,抬手品茶,一举一动优雅端庄。
“这里的事情已了,姨母是不是该回去了?”谢离问道。
白露夫人点头,“我这次出来是极不规矩的,若不是你陛下挂念你,他也不会许我出来。”
谢离沉吟片刻,道:“叫白岳带人送你回去。”
“白岳还是留在你身边吧,”白露夫人道:“你孤身一人在外,总要有人照应。”
“不必。”谢离拒绝,顿了顿,他解释道:“不方便,我跟着郗真入蜀,身边人太多会引起他的警觉。”
白露夫人算是接受了他这个解释,道:“那好吧,你一个人多加小心。”
“是。”谢离喝了茶,起身准备离开。
白露夫人凝视着谢离,忽然轻声道:“郗真很漂亮,是不是?”
谢离顿了顿,却没有说话,行了礼离开了。
白露夫人从窗子里目送谢离远去,侍女上来收拾茶盏,听见白露夫人问道:“阮家的争花令,他是不是给郗真了。”
侍女回道:“是。”
“我带给他的那枚呢?”
侍女道:“这枚尚在公子手里。”
白露夫人挑眉,笑道:“这两个人,也不是那么亲密无间。”
侍女安静的侍立一旁,白露夫人笑意渐渐收敛,又变成了那个冷如霜雪的冷美人。
“吩咐下去,宣氏若是再送帖子来,就收下。”
“是。”
宣州事了之后,他们又为阮氏两位公子耽搁了些日子,天气渐渐热起来,就快入夏了。郗真越来越不着急回家,跟着谢离游山玩水,颇有些乐不思蜀之意。
他们在船上过的夜,船舱低矮,晃晃悠悠就是一夜。
郗真先醒来的,他推开窗户,趴在舷窗边往外看。清晨太阳尚未升起,湖面漂浮着一层薄雾,连远处的青山都若隐若现的,如至仙境。
郗真跪坐在窗边,赤裸的手臂伸出窗外,潮湿的水雾立刻扑在他的皮肤上,变成细小的水珠。
锦被围在腰间,郗真上身不着寸缕,漂亮的蝴蝶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回过身,趴在谢离身边。
谢离还睡着,头发散在枕边,肩膀上有郗真咬的齿痕,重重叠叠的,都是血印子。
这样深的痕迹,一看就是郗真有意报复。
郗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了谢离几缕头发,在他耳朵边编小辫。
如果谢离是个女孩子就好了,郗真心想,那他就可以把谢离娶回家,他们两个还可以生小孩儿。
生小孩儿,生小孩儿......郗真嘴里嘟嘟囔囔,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干什么呢?”
他吓了一跳,手中的头发掉下来,掉在谢离耳边。
谢离拿在手中看了看,道:“你还会编头发?”
“那当然。”郗真道:“你不要乱动,一会儿缠乱了解不开。”
“解不开才好。”谢离刚醒,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听在郗真耳中,十分磨人。
谢离抓过郗真的头发,与自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他抓得紧,郗真吃痛,叫道:“不闹了,快松开!”
谢离不愿意,他拿出刀,将两个人的头发斩断。两缕头发缠绕在一起,落在谢离手中。
“你干什么!”郗真气死了,一边掐谢离一边看自己的头发。
谢离躲开他的手,倚在床头,将两缕头发编在一起。
“你在做什么?”郗真看着谢离的动作,歪头整理自己的长发
谢离声音缓缓,道:“这才叫,结发同枕席。”
郗真一愣,抿起嘴,笑意都从眼睛里漫出来。
门口传来敲门声,郗真与谢离各自穿了衣服下床。谢离走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逢辛。
逢辛收回敲门的手,目光上下打量着谢离,算不上善意。
谢离微微顿了顿,随即越过逢辛,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