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辛进屋,一眼就看见了凌乱的床榻。郗真正挽着袖子在铜盆边洗脸,身上宽松的寝衣掩不住欢爱的痕迹。
逢辛低下头,道:“少主,属下有事回禀。”
郗真拿起布巾擦手,道:“说。”
“先前少主吩咐我去查谢离的身份,”逢辛道:“我便让人去了九嶷山一趟。”
郗真在桌边坐下,道:“如何?”
“查不出来。”逢辛道:“属下无能,只知道谢公子年幼便上了九嶷山,此前的事情都无迹可寻。”
郗真皱起眉头,“那白露夫人呢?”
逢辛摇头,“这位白露夫人更是好似凭空出现的一般。”
郗真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不过,属下并非一无所获。”逢辛道:“白露夫人身边的侍女,似乎与先周有些关系。”
“先周?”郗真更惊讶了。
大概二十多年前,大周的最后一任皇帝被人毒死在宫中,自此开启天下无主,众杰逐鹿的乱世。大周的皇族四散而逃,如今不过偏居一隅,仗着所谓正统的名头,骗吃骗喝罢了。
“难道白露夫人是大周皇族?”郗真沉吟道:“怪不得谢离说他母亲是低嫁。”
逢辛见状,便道:“少主,谢离很可能是先周遗族。他上九嶷山学艺,争夺嫡传弟子之位,其中缘由,不堪深究啊。”
他原本以为谢离不过是郗真的玩伴,是他的娈宠,不曾想,谢离此人身份如此复杂。这样一个危险的人,怎么能让他继续待在郗真身边!
“少主,”逢辛道:“咱们不如擒了谢离,送给燕帝和重明太子,当做您的投名状。”
“不行!”郗真立刻否决了。
逢辛心中微沉,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两人又朝夕相处不知餍足,若这时候动了真感情,该如何是好?
“少主......”逢辛还想再劝,郗真面色却沉了下来,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逢辛无奈,只好道:“少主,你可不要忘了,咱们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
郗真面色微微缓和,道:“我心里有数。”
船行至一处山口,便停了下来。逢辛说再往前走水流湍急,行船危险,所以只能从船上下来,翻山而行了。
众人在山林里辟出一块地方稍作休息,蜀中多山川,逢辛和他手底下的人都是山林生活的好手。
谢离独自坐在一边,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根竹子,正用匕首削着。
郗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道:“你折腾这根竹子干什么?”
“做根笛子。”谢离道:“我在山里找到了一片紫竹,这是做笛子的上好材料。”
郗真点点头,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戒指。谢离看了眼他的左手,没有做声。
“你身边白岳那些人呢?”
“我让他们送我姨母回去了。”谢离道。
郗真看向谢离,“你姨母回去了?回哪里去了?”
谢离看了他一眼,“问这个干什么?”
郗真撑着头,笑道:“我都不知道你的事情呢,要不是宣州见了你姨母,我还当你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谢离笑了笑,道:“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了。”
郗真挑眉,“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你保证不骗我?”
谢离顿了顿,道:“你回答你一个,你也要回答我一个才好。”
郗真有些警惕地看着谢离,但还是敌不过心中的好奇,道:“行吧,你问吧。”
谢离看向郗真,眸中清晰地映出郗真的倒影,“你手里有几个争花令了?”
郗真顿了顿,笑道:“三个呀,一个我从程涟那里得来的,另外两个都是你给的。”
谢离定定的看着郗真,半晌收回目光,道:“该你问了。”
郗真立刻问道:“你是先周皇族吗?”
“是。”谢离承认的很干脆。
郗真倒吸一口冷气,问道:“那你争夺嫡传弟子之位,是为了接近燕帝,然后复仇吗?”
谢离没回答,反而问道:“那天你说我笛子吹的好听,是真心的吗?”
郗真愣了愣,“是真的。”
谢离低下头笑了笑,像是微风掀起了一池春水。
郗真看得愣愣的,半晌才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没打算复仇,”谢离一边削竹子一边道:“周朝分崩离析的时候,燕帝还籍籍无名呢,与他何干?”
这话也有道理。
“那你上山学艺是为了什么?”
“为了完成我母亲的遗愿。”谢离的回答点到即止,他问郗真,“争花令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
谢离望向郗真,“比我重要吗?”
郗真哑然,他张了张口,道:“这是下一个问题了。”
谢离也无所谓,道:“好啊,你继续问吧。”
郗真心烦意乱,哪里还记得自己想问什么。他看着眼前的谢离,心里总有一股抓不住他的感觉。
“你之前说会帮我找争花令,是真的吗?”
谢离削竹子的手微微顿了顿,看向郗真,微微笑道:“当然。”
郗真看着他,一颗心渐渐落回远处。
谢离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争花令比我......”
他没说完,郗真忽然探头,亲了亲谢离的脸颊。谢离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面前的郗真。郗真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笑盈盈地看着谢离。
谢离说不下去了,他挪开目光,看向自己快要完工的笛子。而即使他不看郗真,眼里的笑意也做不得假。
郗真歪着头看谢离,道:“你给我吹首曲子吧,我想听你吹笛子了。”
作者有话说:
提问:谁说了假话
第29章
天色将晚,逢辛搭起帐篷升起火堆,仆从里的好手逮了几只野鸡野兔,架在火上烤地滋滋冒油,只是撒些粗盐便已经香的不得了。
逢辛将烤好的肉片下来,放在盘子里,加上烤软的面饼,与果酒一道递给郗真。即使在荒郊野外,他们用饭时也格外讲究。
郗真要分一半给谢离,逢辛先他一步,送了一份给谢离。随后,他顺势在郗真与谢离两人中间坐下,与郗真说话。
郗真一边应着,一边越过逢辛看向谢离。跳跃的火焰映在谢离脸上,他的眉眼越发深邃了。
吃过饭,逢辛手底下的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安排守夜事宜。
郗真起身,往林子去。逢辛见状,便道:“叫个人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郗真从谢离身边走过去,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逢辛目送郗真的身影隐入夜色中,看起来十分不放心。
过了一会儿,谢离也站起身,走进林子里。他不是郗家人,逢辛没立场盘问他。
火光渐渐落在身后,月色倒是越发明亮了。谢离走出林子,眼前是一片宽阔的长河,月亮倒映在湖中,被略过水面的飞鸟扰碎。
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谢离眸光微动,他一转身,一抹红色的影子就扑进了他怀里。
月色下,郗真秾丽的眉眼添了两分出尘,他歪着头,眼眸笑意盈盈,一眨不眨地看着谢离。
“逢伯不让我跟你混在一起。”郗真双手环着谢离的脖颈,仰着头亲吻谢离的嘴角。
谢离俯下身,手掌抚着郗真的脸颊,勾着他深吻。
郗真面色绯红,伏在谢离肩头,微微的喘,眼中一派动情之色。
谢离咬了下郗真的脖颈,微哑的声音缠绕在他耳边,“这算什么,偷情吗?”
“什么话!”郗真有些恼,但是眼中一片潋滟水波,美得勾魂夺魄。
谢离爱怜的亲了亲他的眼睛,几乎为他着迷。
郗真在他怀里,一颗心不自觉就安稳下来。谢离会因他迷恋,会为他动情,那么他当然会永远追随自己,永远被自己所掌控。
夜色渐深,逢辛等在火堆边,看着郗真与谢离一前一后回来。谢离照旧没与他说话,郗真心情倒是不错,嘴里哼着含混的调子。
次日清晨,一大早,大家就开始整顿行囊准备出发了。谢离围着营地转了一圈,也没见到郗真。
忽然,他背后传来窸窣的声音。他眼眉一低,伸手一抓,一颗松果就落入了谢离手心。
谢离转过身,看见郗真坐在一棵矮树上,正百无聊赖地望着他。
谢离走到树下,郗真的衣袂随风轻摆,就在他眼前飘荡。
“下来。”谢离道。
郗真摇头,神色冷淡的看着他。
谢离挑眉,“怎么了?”
郗真咬了咬牙,“你知道昨晚逢伯跟我说什么吗?他委婉地跟我说,不要纵欲无度,要爱惜身体。”
谢离一顿,忽地笑了。
“你还笑!”郗真更生气了,手里的松果一下接一下地砸向谢离,“都怪你谢离!我都被你教坏了。”
谢离接住他砸来的松果,低低地笑道:“那我还真是荣幸。”
郗真几乎恼羞成怒,谢离伸出手,刚好可以抓住郗真的脚踝。
他摩挲着郗真纤细的脚踝,道:“那你说,要怎么样才消气。”
郗真踢了踢脚,没有甩开谢离,道:“我想要争花令。”
谢离顿了顿,道:“我现在哪里给你找争花令。”
郗真当然也知道,他坐在树上远眺,只见对面山巅上有一簇红花,明晃晃地映着日光。
郗真便道:“那花真漂亮,你去替我摘朵花吧。”
谢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好,你等我。”
他这样甘心受郗真的指使,没有一点犹豫。
郗真慢慢笑起来,“等等。”
谢离转身,郗真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矮下身子,在他耳边道:“晚上再回来,拿着花来找我。”
谢离看了眼郗真,郗真眉眼多情,含笑不语。
山林中传来阵阵山雀的叫声,逢辛放飞一只黑冠山雀,走到郗真身边。
“谢公子呢?”逢辛问道。
郗真轻咳了一声,道:“我有事要他去办。”
逢辛神色有些严肃,道:“有争花令的消息了。”
郗真神色一震,“在哪儿?”
逢辛将字条拿给郗真看,道:“不知道是谁给的消息,说争花令在谢公子手上。”
郗真眉头紧皱,“不可能。”
逢辛猜到他不会信,继续道:“我们的人也查到点消息,说有一个神秘女人带走了一枚争花令,听他的描述,像是白露夫人。”
白露夫人后来见了谢离,将令牌交给他,顺理成章。
郗真紧紧抿着嘴,道:“都是些捕风捉影之谈,没有真凭实据。”
他虽这么说,可眉头却紧紧皱着没有松开,心中不知为何慌乱起来。
他对谢离说了谎,那么谢离会不会对他说谎呢?
逢辛想了想,道:“不如等谢公子回来,少主亲自问他?”
郗真几乎将手中的字条捏碎,道:“好。”
逢辛不再说话,只守在郗真身边。他将郗真的心烦意乱看在眼中,连郗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样的不安。良久,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去找谢离。”
逢辛当然要拦着他,道:“山林危险,少主……”
他话没有说完,林中忽然传来尖锐的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数支弩箭从林中射出,顷刻间便射杀了几个家仆。
逢辛面色一变,立刻护在郗真面前。四散的家仆迅速围起郗真,迅速往相反的方向移动。
围杀他们的人很多,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弩箭。弩箭杀伤力极大,间或有人中箭倒下,连郗真都有些束手无策之感。
无奈之下,剩余的人只好护着郗真奋力逃脱,在林中慌乱地穿行了半晌,总算甩掉了身后的人。
“是宣氏。”他们停下休息,逢辛拿着一支弩箭,走到郗真面前,“宣氏以连弩出名,这是他们家特有的弩箭。”
郗真面色沉下来,浑身冷肃,不可直视。
忽然,郗真面色一变,道:“谢离!谢离还在山上!”
他即刻率人去找谢离,逢辛却拦住他,道:“少主,山林危险,尽快离开为好!”
“不行!”郗真执意道:“我要去找谢离!”
逢辛拦不住他,只好跟着他一起去找谢离。
山林里格外寂静,连鸟雀声都没有。郗真越往山上走,越能闻见浓重的血腥味。
山崖之上,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具尸体,暗沉的血渍混在泥土里,弩箭丢在一边。遍地芙蓉花都被碾成尘泥,雪白的花瓣上染了鲜血,浓重的颜色格外刺眼。
谢离倚在山石边,撑着剑阖着眼。他的右腿横贯一根弩箭,鲜血染红了衣襟。
“谢离!”郗真扑到他面前,“谢离!”
谢离的眼皮颤了几下,睁开了眼睛。他面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郗真骤然松了一口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郗真要扶谢离起来,逢辛却拉开他们两个,将郗真拉到身后。
“谢离,”逢辛的长剑横在谢离面前,“交出争花令!”
郗真眉头紧皱,“逢伯,你做什么?”
逢辛道:“少主,他身上有争花令。”
谢离闻言,抬眼看向郗真。
郗真哽了一下,道:“我们,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逢辛看向郗真,眼中罕见地流露出失望,“少主,你忘了家主的交代吗?”
郗真倏地愣住了,他像是被逢辛眼中的失望烫伤了一样,一下子没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