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致走上前,将药端上去。
太子淡淡的看了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汤致又端上漱口的清水,伺候着太子喝过药,才送上来一张黑底洒金的拜帖。
“九嶷山选出的新的嫡传弟子,乃是蜀中郗家的少主,这是他们送来的拜帖。”汤致将拜帖呈给太子。
太子拿过拜帖,平静幽深的目光落在拜帖“郗真”二字上,良久没有说话。
汤致道:“这位郗公子如今正被各大世家争相拜访,陛下的意思是,让您也下个帖子,请他入京。”
“啪”的一声,九嶷山的拜帖被扔回漆盘上,太子重新看向流水的游鱼,一派漫不经心之色。
汤致为难道:“若是殿下不愿意的话,陛下就替您下帖子了。”
太子启唇,声音低沉,“他已经安排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汤致不敢吭声,只守在太子身侧。重明太子垂眸,溪水中,有条通体鲜红的鲤鱼,正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动。
郗真入长安之时,已近初夏,天气渐暖,海棠花似胭脂粉白轻软,格外漂亮。他是东宫太子亲自下帖请来长安的,八人抬着一座撵轿,前后跟着数十个羽林军。
撵轿四面垂着轻纱,郗真坐在其中,他一身素色长袍,外披黑纱,端正地坐在撵车之中。他的容色艳丽,眉眼却透着冷清,只容远观,不容轻亵。
长安百姓早听闻郗真姿容绝色,他入长安那一日,众人争相观看,观者如堵,万人空巷。
郗真安置在兴华街的一处别院,这也是重明太子赏赐的地方。郗真入府的时候,府中上下都已经收拾好了,数十个侍女家仆各司其职,看去一片井然有序。
郗山在前头领路,将郗真迎至正堂歇息。
“少主一路颠簸辛苦了,”郗山端上茶,道:“请先歇歇吧。”
郗真接过茶,润了润口,问道:“京中都安置妥当了?”
郗山先于郗真进京,听见他问,便道:“都已经安置好了,只是......”
郗真抬眼,“怎么?”
郗山犹豫片刻,道:“我奉少主之命向东宫递拜帖,求见重明太子。可是东宫没有收咱们的拜帖,帖子给退回来了。”
郗真眉头紧皱,将拜帖退回,这已经是明摆着不待见了。
“重明太子请我入京,又不见我,是何意思?”
郗山道:“属下打听过了,重明太子的帖子是陛下替他下的,这院子也是陛下赐的,太子殿下并没有什么表示。”
郗真了然,“看来,重明太子对我这个嫡传弟子,不大满意啊。”
郗山看向郗真,道:“少主,那咱们该怎么办?”
郗真转了转手上的戒指,道:“我自有办法。”
东宫,汤致一面命人将几株芙蓉花放在廊下,一边捧着一个匣子进了殿。
重明太子倚在榻上翻书,看见汤致进来,问道:“何事?”
汤致道:“这是郗公子命人送来的。”
重明太子顿了顿,道:“什么东西?”
汤致顿了顿,道:“是济阳蔡氏这些年的账目,包括他们买卖官职,贪污受贿,将重重杂税加之百姓的证据。还有,今春因夺一户人家的三十亩田地,将人家一家十二口*活烧死了。”
重明太子翻了一页书,没有说话。
汤致道:“郗公子此举,是送了一张投名状给殿下。殿下,咱们是不是......”
“外头的芙蓉花哪来儿的?”重明太子忽然问道。
汤致一愣,道:“陛下看殿下喜欢芙蓉,就命人在温室里养了这些反季芙蓉花,送与殿下赏玩。”
“我不喜欢芙蓉花,”重明太子道:“搬走吧。”
汤致不明所以,道:“是。”
重明太子重新埋头于书卷,汤致问道:“殿下,这罪证该如何处置?”
太子随意道:“交给陛下定夺。”
汤致应下,又试探地问道:“那郗公子......”
“不见。”
蔡氏的罪证送去东宫,没过多久,这事便在朝中闹了起来。陛下亲命大臣料理此事,不过一月之间,蔡氏宗族上千口人全部下狱,济阳本家连带各处的几十座宅子全部被抄。一个百年大族,被燕帝这般快刀斩乱麻,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世家震动,这燕帝这番动作吓住,全都团结起来,明里暗里地对抗燕帝的政令。连郗真也受到了影响,先前那些设宴请他的世家全都没了动静,暗地里称他为世家的叛徒。
然而,尽管如此,重明太子依旧不见郗真。
那日清晨下了雨,宣云怀下了帖子请郗真出游。
当初宣氏带人在山中伏击郗真,与郗真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郗真后来屡屡针对宣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没过多久,宣氏家主便去世了。可他万万没想到,新任家主的位子,居然便宜了宣云怀。
说起宣云怀,这人也颇具传奇色彩。他最初只是宣家的庶子,被嫡母逼地不得不去九嶷山以保全性命。偏在山上得罪了郗真,被除去了弟子之名,回到宣家之时,处境更加艰难。如今不过一年的光景,他的父亲去世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宣氏家主。
蒙蒙细雨落在湖面上,宣云怀站在亭中,等着郗真。
郗真去得迟,见了宣云怀也没什么好脸色,直接问道:“何事?”
宣云怀笑道:“你这些日子可是大出风头,我想见你一面难得很呐。”
郗真冷淡地看着他,细雨在他外披的黑纱上蒙上一层水汽,道:“你只有这些废话可说吗?”
宣云怀抿了抿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帮着陛下对付世家,已然成了世家的叛徒。”
“那又如何?”郗真道:“我本来与你们就不是一路人。”
“言之尚早吧。”宣云怀笑道:“你别看陛下如今拿下蔡家雷厉风行,可实际上,这件事给世家们提了醒,往后陛下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郗真沉默片刻,道:“说完了?”
“说完了。”宣云怀道。
郗真转身就走,丝毫没有停留之意。
“听说重明太子还没有见你?”宣云怀道:“这位重明太子一向深居简出,神秘的很。我想,会不会是他当年见过大师兄,和大师兄有些交情。如今见嫡传弟子是你,所有有些不满。”
郗真顿住脚,宣云怀看向郗真的背影,道:“你若与大师兄还有联系,不如叫大师兄来帮帮你?”
郗真回过头,冷冷地看了宣云怀一眼,道:“不必再试探了,谢离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掉下悬崖的。”
宣云怀不再说话,看着郗真走进雨幕。
回去的路上,郗真坐在马车中。外面传来集市的叫卖声,热闹的钻进郗真耳朵里。郗真掀开轿帘,看向沿途的集市。大街上的人都撑着伞,有单调的油纸伞,也有画着各色水墨画的竹骨伞,交相辉映,十分好看。
这里不愧是天子脚下,百姓安居乐业,生机勃勃。
忽然,人群中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人撑着伞,身影挺拔,墨发缎子一般垂在身后,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人。
“停车,停车!”郗真从车子里跳下来,不顾郗水等人的叫喊,追着那个人的身影冲进人群里。
他逆着人群走,跌跌撞撞地追到那个人,喊道:“谢离!”
那个身影顿了顿,转过头,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郗真一愣,“抱歉,认错人了。”
那人点点头,转过身走了。
郗真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中央,来往的人撑着伞从他身边路过。雨越发大了,打湿了他的衣裳,他环顾四周,不知道该往哪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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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雨越下越大,殿外的宫女太监全都躲去檐下避雨了。重明太子回到东宫,径自回到寝殿。
汤致进殿的时候,太子正在水盆边洗手呢。
“哎哟,我的太子殿下!”汤致着急忙慌道:“您怎么又一声不吭地就出宫去了,外头下着雨,您又受了凉可怎么好?况且您出去也不叫人跟着,倘若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陛下砍的呀!”
重明太子不耐烦听他的聒噪,将擦手的布巾扔回水盆里,自去换衣裳。
汤致又命人预备了姜汤驱寒,快五月的天色,还把汤婆子拿了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重明太子身边,道:“您的腿可有不舒服?叶太医交代了,您可不能受凉。”
重明太子喝了姜汤,拿起榻边的书翻看着,道:“早已经好了,不必多事。”
饶是如此,汤致还是拿了个薄毯子给他。
“郗家又送帖子来了吗?”重明太子忽然问道。
汤致道:“前儿还送了张帖子来。”
重明太子翻了一页书,道:“明日叫他来东宫见我吧。”
汤致一喜,太子终于愿意见郗公子了。郗公子是九嶷山的嫡传弟子,下山就是为了辅佐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愿意接纳他,自然是再好不过。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隔日天色转晴,宫道上还残留着未晒干的积水。汤致亲自引着郗真入东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郗家少主。
郗真今日换下那套素净的衣裳,穿了一身鸦青蜀锦的长袍,衣袍上一丝花纹也没有。这样低调的衣裳压下了他眉眼的艳色,显得庄重,不轻浮。
汤致引着郗真去了花厅,花厅布置的华贵典雅,春瓶里插着早荷,案上供着清玩。郗真进去,一眼便看见一张紫檀丝绢屏风,丝绢上绣着山水楼阁。透过屏风,郗真隐约看见上首有一张长榻,榻上懒散地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色织金暗花绫长袍,闲闲地倚在迎枕上,一道漫不经心地目光透过屏风,落在郗真身上。
汤致在一边笑道:“太子殿下受了风寒,太医吩咐了,见不得风。郗公子不要见怪。”
郗真抿了抿嘴,道:“自然不会。”
他拱手,向重明太子行跪拜大礼。他态度很尊敬,没有任何被怠慢的不满,也没有恃才傲物之意。
几乎都不像他了。
“不必多礼。”屏风后传来一道低沉优雅的声音,“郗公子是孤的贵客,倒不必在孤面前,行此大礼。”
郗真顿了顿,顺着他的话只拱了拱手,道:“多谢殿下。”
重明太子道:“请入座吧。”
郗真撩起衣袍,端正地跪坐在几案前。他能感觉道,重明太子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但是郗真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之前送来的东西派上了用场,孤还没有谢谢你。”
郗真道:“能对殿下有所助益就好。”
“哦?”重明太子问道:“你就不想要些赏赐?”
郗真笑了,“太子殿下今日肯见我,不就是赏赐了吗?”
重明太子反问,“孤见你一面,就是赏赐了?”
郗真想了想,道:“若是能亲眼看见殿下仪容,就更好了。”
重明太子轻笑一声,不辨情绪,“孤竟不知,孤对你来说,如此重要。”
郗真眉头微皱,这话说着倒不像夸奖。
他斟酌片刻,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基石,自然重要。”
重明太子的目光几乎瞬间就沉了下来,他紧盯着屏风后的人,忽然道:“听说你们九嶷山选拔嫡传弟子,都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为了争花令,同门师兄弟亦可互相残杀。郗公子,你是怎么成为嫡传弟子的,你杀过你的同门吗?”
郗真倏地抬眼看向他,眼中惊疑不定。
难道真的被宣云怀说中了,重明太子和谢离有交情?这些日子晾着自己,眼下又问这样的话,都是因为谢离?
郗真神色复杂,谢离啊谢离,怎么我离了九嶷山还是逃不开你,怎么你死了都能给我使绊子。
重明太子看向骤然沉默的郗真,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他将手中的书撂开,道:“孤累了,你先......”
“杀过。”郗真忽然道。
重明太子看向郗真,郗真面色沉静。他大概还没有修炼出喜怒不行于色的本领,每每心神激荡,便敛眉垂眸,掩去眸中情绪。
“那,”重明太子问道:“你后悔吗?”
郗真交叠着双手,紧紧捏着手上的戒指,“不后悔。”
重明太子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坐直身子,目光钉子一般扎人。
“孤才发现,郗公子生的如此貌美。”重明太子忽然出声。
郗真愣了愣,不明所以。
“孤知道你的来意,你若想留在东宫,也不是不行。”重明太子冷冷地看着郗真,“孤身边不缺谋士,倒是缺个伺候枕席的人,郗公子意下如何?”
郗真像是才反应过来重明太子话里的意思,他面色沉下来,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开口,只是冷笑两声,起身道:“告辞!”
郗真大步离开了东宫,汤致从外头跑进来,道:“怎么了?郗公子怎么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重明太子抿了一口茶,道:“等着他一会儿掀桌子吗?”
郗真沉着脸从东宫回来,一连几天的心情都很差。有天傍晚,他回到房间,屋子刚好有个打扫屋子的小侍女在点灯,郗真一见,面色当即沉下来,道:“我屋子不许人进。”
郗山见了,便训斥道:“还不快出去!”
小侍女忙不迭地出去了,郗山看向郗真,解释道:“这是院子门原有的小丫鬟,跟宅子一块都是陛下赏赐下来的,倒不好随意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