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林间逐渐显出两个人影,杀气腾腾的,一看就不是要同他们讲和。
“剑呈柳叶形,无剑格,扁茎两穿,是江宗主座下五弟子,锁恨剑张倾梦;银白双刀,刃口宽厚,刀身短窄,便于藏于袖中,则是陈宗主座下的二弟子,七杀刀白宿。”
卢清低声细数道。
他们早就想到刀剑宗会派人来协助祝枕寒,也想到江蓠会派出座下的弟子,却没料到刀宗的宗主陈窍鸣竟然也派人前来了,难道刀剑宗内部的分裂已经完美解决了吗?
谢照灵嘴角牵扯着露出一个微笑,试探道:“两位师叔怎么会在此地?”
张家同为剑道世家,几代又出过许多儒生,故而家中藏书阁纳有几百剑谱,涉猎庞杂,令人咋舌,不夸张的说,张倾梦用剑谱都能砸死人。而江蓠的弟子之中,因为辈分太高,除了当初颇受质疑的关门弟子祝枕寒之外,都没参加过武林大会,所以没有人知晓她的水平如何,但是她既然是江蓠最早收入门中的弟子,怎么想实力都不可能逊色。
至于白宿,他们是听过的。他原本就出身蜀中,年轻气盛的时候接连将九候门、青云宗、光华宗挑战了个遍,同龄之间再无敌手,他性子冷傲又偏激,差点走了岔路,最终却败于刀宗宗主陈窍鸣的大弟子刀下,于是从此收心,同样拜于陈窍鸣的门下修习。
“为什么?”轻剑脱鞘,张倾梦冷冷笑了,“因为刀剑宗之内再如何分裂、争吵,然而外有豺狼虎豹环伺,无论是剑宗还是刀宗都会摒弃前嫌,替刀剑宗讨回个公道。”
白宿没什么表情,七杀刀滑出袖中,纳入掌心,“速战速决,再去追他们。”
确实是“速战速决”。
张倾梦护短心切,白宿又是极为干脆的人,所以动起手来迅如雷电。
不消五分钟,谢照灵、卢清、韩在锋接连败下阵来,被捆住扔到九候门弟子旁边。
谢照灵出了十剑,张倾梦就接她十剑,仍游刃有余,狂妄自大得很像她那个目中无人的师父,然而实力在此,谢照灵再如何心有不甘,也只能感觉到一股由衷的无力感。
卢清实战经验丰富,比她坚持的时间更久,却没想到张倾梦懒得同他缠斗,脚下一撩将他绊倒,卢清慌忙撤步闪避——那却是个虚招,刚从谢照灵那里刚学来的虚招。卢清这一退,就露出了个破绽,张倾梦的锁恨剑凄凄似哀鸣,一剑挑飞他手中的覆舟剑。
韩在锋善于进攻,剑势迅猛,常人见了都是要躲避的,但白宿躲也不躲,一刀用以进攻,一刀用以防守,左右手几乎没有差距,这在十年前令人侧目的蝴蝶双刀,名为七杀的刀,褪去了传说的虚名,再现于韩在锋眼前的,却是比当初更为锋利无匹的华光。
白宿将三人捆起来,打了个死结。
张倾梦到底心软,将唯一的姑娘谢照灵放到离树荫更近的地方,好歹不容易晒伤。
但是她的温柔也就止步于此了,手腕一落,将三人打晕,正巧那五个九候门弟子也悠悠醒转了,正惊恐地看着他们,张倾梦秉着一视同仁的态度,又将这五个打晕过去。
如果换作是其他人,大概会考虑一下后果。
遗憾的是,张倾梦和白宿都是随心所欲的性子,想这么做就做了。
张倾梦翻身上马,袖中金铃叮当一响,“抱歉,小融师侄闹着要来,宋尽师侄听说之后,也要跟着来,我三师兄何长风原本是要一同前往的,却留下拦住了他们。我实在等不及了,所以私自决定先与你前往,与小师弟、沈樾汇合,而他不久后就跟上来。”
白宿颔首:“无碍,蜀中这些门众,我大都能单独解决,有没有何长风无所谓。”
两匹马并排前行。
张倾梦说道:“我就是不喜欢你们刀宗的狂妄傲慢。”
白宿道:“认同。我也不喜欢你们剑宗的一意孤行。”
张倾梦心想,她都和白宿吵了一路了,接下来估计也免不了唇枪舌剑。
但是她不在乎这个,她只是希望快一些与祝枕寒等人碰面,免得再生变故。
第37章 接汉疑星落
令祝枕寒感到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顺利得出奇。
没有韩在锋的意留剑,没有谢照灵的蓬莱剑,也没有卢清的覆舟剑。
他们精打细算的计划全部落了个空:根本就没有见到对手,又何谈拆招。
不知道究竟是九候门的弟子向他们撒了谎,还是青云宗的弟子在途中遭遇了变故,总归祝枕寒、沈樾与符白珏平安抵达了霞雁城,这点小小的疑问就被他们忽略不计了。
和沈樾预料的一样,他们抵达霞雁城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城门衬着烈烈霞色,飞鸟归巢,清爽的凉风裹挟着潮热徐徐拂面。
即使天色已晚,城内仍是十分热闹。祝枕寒和沈樾下了马,牵了缰绳缓慢地走着,随着他们的深入,在眼前展开的是一幅颜色浓重艳丽的画卷,高楼上的灯笼,吆喝的小贩,嬉笑打闹的孩童,素手试胭脂的温婉姑娘,摇着折扇踱着交谈着的公子......分明是夜晚,却有着不输白日的光辉,倒不如说,傍晚时分的霞雁城,才展露了真正的模样。
祝枕寒不由得驻足了片刻。
反应过来时,符白珏的手已经放在了他肩上。
“我听他们说,每月的十五,霞雁城都会举行灯会。”他又说着不知何时打听来的话,火焰跳动着,落在他眉睫,有种燃烧的错觉,“这是八年前覃家家主定下的,其中所有开销都由覃家资助,八年来,风雨无阻。他说他希望至少每月有一日的夜色不再寂寥冰冷,大抵是为了纪念谁,然而时间过了太久,其中种种纠葛,也难以一一考究。”
符白珏说:“难得来一趟,正巧遇见,你便与沈樾去逛逛灯会吧。”
祝枕寒听出他话中的含义,问道:“你呢?”
“我可不是陪着你们两个闲逛的,来此是因为有事要办。”符白珏笑了笑,说道,“有些人注定无法沐浴在阳光下,却能借着夜的阴影来去自如,我正是如此,而你和沈樾恐怕也快被整个蜀中的门派追杀了,理应好好珍惜这最后的能够触碰光明的时间。”
祝枕寒望着符白珏,忽然意识到这种事已经在他身上发生了无数次。
符白珏见祝枕寒没甚反应,真觉得自己是交了个榆木当朋友。他兀自叹了一声,手腕翻动,改攀为推,祝枕寒身形是稳的,被他冷不丁地推了一下,也就晃了晃,向前倾了倾,倒是站在前面伸着脖颈凑热闹的沈樾吃了个闷亏,他看得正专注,突然感觉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缠,一绊,下意识地要躲闪,结果好巧不巧,炮弹似的撞进祝枕寒怀里。
沈樾眼前天旋地转,脑子却转得很快,瞬间就明白了这是符白珏出的阴招。
他满腹怨言的,急急忙忙抬起头,是想问符白珏是不是有病,结果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望进了祝枕寒的眼底。面前的人神色带着一丝窘迫,并不如平时那般从容镇定,眼睛是微微垂着的,隔绝了周遭的喧闹,很专心地看着他,耳尖却被滚烫的灯火照得泛红。
那个“符”字就被沈樾咽了回去,他抬手轻轻按了按祝枕寒的胸口,跳得好快,不知道是手底下的感觉,还是来自身体内的感觉,总归他们之间肯定有个人心跳声很响。
“刚才差点儿摔倒了。”沈樾说着,又问,“小师叔,是不是撞疼你了?”
祝枕寒低声道:“没有。”
沈樾意识到他的手还扶着自己的肩膀。
再抬头一看,哪里看得见符白珏?早就跑得没了踪影。
祝枕寒也意识到自己还维持着接住沈樾的姿势,他是想收手的,然而望见沈樾的眼神后,手却又挪不动了——自重逢以来,沈樾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眼神——这样慌乱而又充满期盼,逐渐与记忆中的那个矜贵潇洒的小少爷重叠,最终又停留在此时此刻。
他神使鬼差的,低下头。
柔软的发尾轻扫过脸颊,与此同时,连心脏也变得发软溃烂,沈樾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祝枕寒垂眉低头,缓缓地靠近他,最后将额头相抵,薄唇牵动,吐出了几个字来。
“没有撞疼。”他咬字清浅,一字一顿说道,“但是,沈樾,我的脸好烫。”
额头相触,确实能够感觉到祝枕寒的体温比平时高一些。
沈樾没来由的心慌,因为心跳得太快,他完全没办法控制,这样一种失控感,一种近乎坠崖的失重感,却并不让他感到害怕。他边提醒自己,这又不是第一次了,边当真用手去摸祝枕寒的耳坠,温软的,像是被含化的饴糖,于是他说:“是的,你很烫。”
祝枕寒问他:“怎么办?”
沈樾忍着笑,说道:“深呼吸。”
祝枕寒甚至没有皱一下眉,眼神幽幽的,但不知为何沈樾就是看出了不情愿。
“真想知道你这两年里究竟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才会让你说出这样从来不会说的话......”沈樾取了耳上的弯月金坠,贴在祝枕寒的面颊上,带来丝丝凉意,他说道,“只是这样一想,我竟已经感到嫉妒了。于是我又想,或许还是不听为妙。”
祝枕寒莫名,慢腾腾地想了一阵,仍是不解,“为什么会嫉妒?”
沈樾摇了摇头,见祝枕寒的脸渐渐没那么烫了,就将耳坠重新挂了回去。
他拉住缰绳,准备继续和祝枕寒前往客栈,心里暗想着幸好方才站的地方偏暗,也没什么人瞧见他们,就算是瞧见了,隔着高头大马,也很难看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没想到祝枕寒动也不动,摆出求学剑道的执着,问:“为什么你觉得不听为妙?”
以前也没发现祝枕寒是这般难缠的人,明明是沈樾自己说的话,现在又反悔了,想回到当时把这句话囫囵吞进肚子里咽了。他望天,祝枕寒望他,他望地,祝枕寒望他,他往左走,祝枕寒就往左走,他往右走,祝枕寒就往右走,非要求一个答案不可似的。
沈樾知道,他不回答,这个坎儿就过不去了。
最终他还是败下阵来,揉着眉心,眼神飘忽地问道:“你那两年去过哪里?”
“我应该是说过的,那两年我基本都在刀剑宗,偶尔接到任务,就与师侄们下山,不过最远也没有离开过临安。”祝枕寒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沈樾说:“不是......”他又换了种说法,“你这两年都在想什么?”
祝枕寒说:“想剑。”
顿了顿,又说:“和你。”
沈樾还没什么反应。
旁边的小孩儿突然“噫”了一嗓子,如清风掠过池水,如鸿雁低飞过山林,如闷热的天气终于落下一滴雨水,恐怕能用石破天惊来形容,风吹动万丈波澜,鸿雁惊起无数飞鸟,泅着的暴雨噼里啪啦跌落下来——其他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跟着起哄。
于是沈樾的脸腾的一下红得像灯笼。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嘴,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
小孩还在起哄,沈樾恶狠狠地瞪过去,说:“我这马可是会踢不听话的小孩的。”
红骝马很配合地喷出粗重的热气,蹄子在地上刨了刨,一副要踢人的架势,吓得那些小孩立刻四散奔逃,沈樾趁此机会赶紧拉着祝枕寒离开,两人两马飞快逃离了现场。
终于摆脱了熙攘的人群,沈樾松了口气,问:“符白珏去哪里了?”
祝枕寒如实作答:“他去办事了。”
沈樾再想起来那时的情形,还是觉得忿忿不平,“绊了我,倒是跑得很快。”
可是不绊沈樾,沈樾没跌进他怀里,也就没有后续这些事情了。祝枕寒想。
他拿不准沈樾到底是生气符白珏,还是生气这件事本身,只能笨拙的、依照心中所想的抛出一个话题,向他邀请道:“将行李放到客栈后,你可以陪我一起逛灯会吗?”
出乎祝枕寒和符白珏的意料,其实沈樾——对灯会并不是很感兴趣。
因着常有外来的货物周转,商都几乎随时都有灯会,展览各种新奇的玩意儿,而皇城每年的灯会更是盛大非凡,沈樾从小去惯了,观遍了所有好的,自然不觉得稀奇了。
但是沈樾听了祝枕寒的话,想,雍凉恐怕没什么灯会可以看的。
转念又生出怜意,觉得祝枕寒好不容易出趟远门,事事都觉得新鲜也是正常的。
于是他没有拒绝,说道:“当然可以,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做。”
日夜赶路,又经风雨,简直有点身心交瘁了,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放松一下。
听到沈樾答应下来,祝枕寒的神色有所缓和,又听他问道:“你的脸还烫吗?”
被金坠贴在面上凉了一阵,又缓了这么久,热意已经彻底褪了。
祝枕寒说道:“好些了。”
沈樾摸了摸鼻尖,说:“哦。”
他想,祝枕寒的脸是不烫了。
然而迎着凉爽的晚风,沈樾的脸却迟迟不见消热。
作者有话说:
小孩:我去,南桐!
第38章 逍遥皆少年
收拾完行李后,祝枕寒就和沈樾离开了客栈。
印象中,他们之间的恋情从来都是静默的,不声不响的,像是子夜之时盛开的花,当朝阳升起时又逐渐枯萎,也因为如此,他们很难有独处的时候,即使有,那也是躲躲藏藏,千方百计想要瞒过世人的。所以这还是祝枕寒第一次与沈樾明目张胆地逛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