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听到沈樾这么说,便耐着性子,将手中的笔递给他。
于是沈樾支着一条腿,另一条腿抵在祝枕寒的双腿/间,大概是为了支撑身体,随后俯身凑近,腾出一只手来捏着祝枕寒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露出那张皎然清白的脸。
他方才说得有多么坚决,如今就有多么难以下笔。
沈樾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嗯,手不是很稳的样子。
也难怪他画画也不好看,手抖得似筛糠,刚落下一笔就不敢再勾勒,感觉要将顺畅如鲤尾的漂亮纹路画得像是蜿蜒的水波,祝枕寒还眼巴巴地望着他,在这种冷静而信任的目光中,沈樾更加难以下笔,生怕一个手抖,笔尖就拐进祝枕寒的眼睛里画一道子。
许是沈樾犹豫太久了,祝枕寒等了一阵,问他:“怎么不画了?”
沈樾痛苦:“我手抖。”
他清晰地看到祝枕寒的眼中浮现了浅淡的笑意。
紧接着,祝枕寒将手覆在沈樾的手上,让笔尖重新落在自己眼下,带来丝丝冰凉的触感。他就这样握着沈樾的手,借着他眼中模糊的倒影对照,细笔游移,从眼窝一直勾勒到眼尾,留下一条弧度优美的线,然后又是另一只眼睛,直到把两条线都画完为止。
沈樾看着祝枕寒,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话本里都喜欢描写为心上人点唇。
倒也并不是成就感,沈樾想,只是当朱砂勾勒完,祝枕寒悠悠抬眼看他的那一刻,他感觉呼吸也随之停滞了一瞬:他起先落下的那笔偏了些许,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得出来,比起平时来说,画得算不上完美,近乎瑕疵,但就是这点瑕疵,惹得他挪不开眼。
昨夜的沈樾看到祝枕寒忍得辛苦,还很缺德地高兴,如今是风水轮流转了。
他也终于能够明白,两情相悦的人之间究竟有多么容易擦枪走火。
以及,场合不对,时机不妥,是多么痛苦了。
沈樾立刻抽身退后,从祝枕寒的腿间跳了出去,心跳如擂鼓,响得热烈,觉得祝枕寒哪里是乖巧的猫,分明是勾人的狐狸,而自己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往他的怀里凑。
祝枕寒接过沈樾递过来的笔,很莫名地望了他一眼。
——你看我,你勾引我。
沈樾抬眼,又看见他眼下的朱砂,更是脑袋发热。
——你这般清冷的人为何要在眼下描绘鲜红,你就是故意勾引我。
如今祝枕寒是看他也好,不看他也好,睁眼也好,闭眼也好,都是错。
沈樾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强作镇定,说“我先回去了,等下门口见面”,动作很僵硬地翻窗户出去,衣角勾在钉子上,差点跌了一跤,没等祝枕寒来看就跑掉了。
等到祝枕寒再次见到沈樾的时候,瞥见他颈间甚至还挂着几滴未干的水珠。
祝枕寒迟疑片刻,问:“你方才去洗了澡?”
沈樾的神色不太好,闻言,有气无力地瞪了祝枕寒一眼,抱怨道:“你的错。”
“......”祝枕寒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本沈樾把膝盖抵在他腿根的时候,他都想出言提醒他的,可当时沈樾完全没有心思想别的,一颗心全在笔上,他也就没有说出口。
好吧,祝枕寒承认,得知正处于煎熬中的人不止是他以后,他觉得好像还能忍耐。
沈樾嘴唇动了动,还想说点什么,就看见张倾梦正站在白宿的房前敲门。
他立刻止住了粗鄙之语,将欲要脱口而出的浑话都咽了回去,和祝枕寒走过去,好奇地问道:“五师叔,你在做什么?”看张倾梦的样子,又似乎并不是喊白宿起床啊。
张倾梦看到祝枕寒和沈樾,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神神秘秘地把他们两个带到旁边,确定房间里的人听不到之后,她才说:“白宿恐怕生我的气了。”顿了顿,望见祝枕寒眼下的殷红,又很疑惑地问道:“咦,师弟,我怎么觉得你的朱砂有些歪?”
本人还没说什么,沈樾先面红耳赤要去闭门思过了。
祝枕寒赶紧拉住了他,同时向师姐解释道:“可能画的时候还不太清醒。”
沈樾的脸红得透彻,反应又这样大,张倾梦也瞧见了,祝枕寒怕她将沈樾问得钻个洞藏起来,转移了话题,问道:“师姐,你方才说白师兄生你的气了,是怎么一回事?”
一说到这个,张倾梦顿感头疼,便也没有再去刻意关注沈樾。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昨夜趁你们二人入睡后,我想着我与白宿毕竟是年长者,便邀他一起继续翻阅案本,也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的,如此轮替。结果我熬到后半夜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咳,发现我正枕在白宿的肩膀上,当时的气氛有些尴尬,你也知道,刀宗剑宗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我为了缓解气氛,于是说......”
沈樾听到中途的时候,脸上的热气也渐渐消去了,于是探个头问:“什么?”
“我说......”张倾梦捏了捏眉心,说,“‘你的肩比剑宗的试剑石还硬’。”
祝枕寒、沈樾:?
祝枕寒本来很担忧地想说师姐你怎么趁着我们不在的时候忙碌,如今也咽回去了。
看这两人面面相觑,张倾梦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当时也不是没有回击我。”
祝枕寒沉默两秒,问道:“师兄说了什么?”
他觉得事态应该不会比这更坏了。
事实证明,当在场的人只有白宿和张倾梦时,事态真的会更糟。
张倾梦说道:“他说,‘你的心比刀宗的磨刀石还冷’。”
此刻,祝枕寒和沈樾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你们两个是几岁大的小朋友吗?
总之当时的白宿扔下这句话后,就拂袖离开了,任凭张倾梦怎么敲门他都不吭声。
张倾梦也没有指望他们两个能提什么建议,说完之后,摇了摇头,又说:“案本已经翻了将近一半了,一千一百三十七案,今早上应该就能够找到东门悬尸案。你们先去堂中吃点东西吧,我再去试着敲一敲白宿的门,他要是再不开门,我也不想管他了。”
沈樾问:“就这样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吗?”
张倾梦说:“在你们来之前,我把好话说尽了,也道过歉了,但他就是不领情。”
她顿了顿,又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让这个人情一直欠在这里。”
沈樾正色道:“五师叔,我倒是有个方法让你见他,就是可能不太雅观。”
祝枕寒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张倾梦说:“但说无妨。”
“俗话说,行好事不论手段。”沈樾说着完全是他现编出来的话,偏偏又很正经,张倾梦心中急切,竟然也将他的话认真听了,“嗯,就是说,走门不行,还有窗户。”
他是致力于把走窗比走门方便的这件事堂而皇之地宣扬给所有人了。
祝枕寒欲要阻止,张倾梦却已经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方法。”
祝枕寒还很无力地试图挽回一下,“师姐,你真的要这样做?”
“是我硬要将他拉来同我一起翻阅案本的,也是我不小心睡着靠在他肩上的,一切因我而起,也该因我而终,要是这样放任他不管,我恐怕会良心不安的。”张倾梦拍了拍祝枕寒的肩膀,示意他宽心,又转过来,对沈樾说道,“多谢,我会去试一试的。”
几分钟后,白宿房中。
白宿听着门外的声音渐渐息了,许久也没有动静,心想张倾梦应该是放弃了。
他略带烦躁地坐在床边,蝴蝶双刀在指间翻飞跃动,抛起又落下,散开凛冽寒光。
这门一直响,令他心里烦躁,可是真当它不响了,他心里却更烦躁。无论是响还是不响,那团火焰就在那里燃着了,怎么也消不下去,彻夜未睡的疲惫感在这一刻也倾巢而出,助长火势,愈发肆虐——等等,他是不是听错了,窗外怎么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白宿打开窗户,正巧与提着裙摆作势要翻窗的张倾梦对视:“......”
祝枕寒与沈樾走出去百尺远,都能听到白宿咬牙切齿的怒吼。
“张!倾!梦!”
作者有话说:
被沈小鸟的馊主意气晕.jpg
第54章 问道遗踪在
等到祝枕寒和沈樾吃完东西,顺便给张倾梦和白宿也带了一份。
他们回去之后没多久,张倾梦和白宿就出来了,望见他们两个人,稍微有些吃惊,不过张倾梦很快就去把门打开了,让他们进屋坐,紧接着顺手接过了盛着吃食的托盘。
昨夜他们两个几乎是彻夜未眠,于是祝枕寒和沈樾就自告奋勇接过了案本。
沈樾的房间离得更近,为了让张倾梦和白宿好好休息,他们决定先去沈樾的房间,反正最多一个早上就能够翻阅到他们想要的那一案,还不如让这二人趁此机会养精蓄锐——张倾梦此前睡了一会儿,而白宿的脸上略有疲态,所以他们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将近一个半时辰后,祝枕寒和沈樾分别去将张倾梦与白宿喊醒了。
四人重聚张倾梦的房间,众目睽睽之下,祝枕寒将案本翻到镇纸压着的那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五个鲜明的大字:东门悬尸案。
大概在这一刻,所有人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终于来了”。
东门悬尸案整整用了几十页纸,可以说是继胭脂血缸案之后最曲折离奇的案子。
一切,都是从五十年前的七月初八开始的。
天刚蒙蒙亮,商人就已经驱着马匹,车中载满货物,运送出城。从霞雁城的东门向北行十里,就能够进入琉珠古道,而琉珠古道的主干道连结着蜀中与雍凉,中原最重要的一条西岭商道不经蜀中,却经雍凉,是以琉珠古道几乎是每个蜀中的商人必经之地。
商人一心挂念货物,无心关注周遭情况,适逢途径城门之际,却感觉下雨了。
他提前向友人打听过天气,知道今日是晴天,所以才挑在这样一个良辰吉日出门,然而雨水又是真真切切落在他脑袋上的,顺着额头流过脸颊,竟然有种诡异的温热感。
商人摸了摸脸上的水,放到眼前一看。
那不是雨,是血。
一滴,两滴,更多的血落在他头上,沁进头皮里是令人胆寒的湿意。
商人愣愣地抬头看去,只觉得满目鲜红。城门上悬着一具剥去了皮的尸体,血淋淋的肉暴露在外,被绳子吊着慢慢晃荡,而他之前所感觉到的温度,正是来自那具尸体。
他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衙门接到报官,仵作持红伞查验,发现这是一名男子,正住在东门旁不远处,家中有一小女,牙牙学语的年纪,直到捕快找上门来的时候,她还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尸体身上有明显的捆绑痕迹,多处刀伤,且角度各自不同,有的老辣,有的生疏,这大概就像是削水果一样,有些人削下来的皮多肉少,而有些人削下来的皮少肉多。
很明显,这不是同一人所为。
并且,这个男人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也不是最后一个。
因为就在整个衙门为了此事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第二日,又有人报官。
这次是一个樵夫发现的。门上悬着的尸体肌肉萎缩,器官衰竭,是个瘦小的老人,家中儿女在外经商,常年不归,平日独来独往,周围的邻里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更没有看见有无可疑的人物出现,就和上一个人一样,线索到了某个节点就断了。
衙门不得已,在东门周遭派遣了多名捕快驻守,看看能不能抓个人赃并获。
再不济,好歹也要制止这群人的暴行,不能让城内的恐慌继续蔓延了。
当夜,其中一个捕快尿急,独自去小解,当时其他人都没在意,没想到,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终于有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们搜罗了一圈,再回到东门之下时,就见到门上已经悬着一具被剥去皮的尸体,身形与那名失踪的捕快别无二致。
他们只是派了一些人去搜寻,东门下还守着好几个捕快。
但是,谁也没有看见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把尸体挂上去的。
这几个捕快说,正好有人来问路,于是他们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其他搜寻的捕快已经回来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才看见了那具悬于门上的尸体。
让他们回忆那个人的长相,却是每个人回忆出来的都截然不同。
案本中记载的字句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形容,只是陈述,写着:通过三次命案,他们确认了这些凶手之中,有一个用刀的男子,力大无比,每一刀都嵌入骨中,即使是武功如那名捕快,腕骨也被硬生生震得碎裂;有一个轻功极好的男子,是专门负责将尸体搬运到东门悬挂的;有一个雌雄莫辨,诡异如鬼魅的人,似是一人千面,负责引开其他人的注意;有一个持短刀的女子,刃口薄如浮冰,贴着肌肉纹理切割,皮肉应声分离。
如果凶手是多人,那他们总该有个聚集的场所,但是衙门按照这个方向一一搜查,将霞雁城翻了个遍,也没有查到任何可疑的地方,就好像这些人从来没有见过面,有一个颇有威信的人作为纽带,负责分配任务,连结着所有人,将这场宴席不断向前推进。
然而,第四件命案的发生,说明了凶手不止这四人。
那夜守在城门下的捕快不敢和任何人搭话,也不敢独自离开,可命案还是发生了,就在两班轮换的那短短几秒钟时间里,第四个受害者出现在了东门之上,血迹从石梯一直蔓延到门顶。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被剥去皮囊后,就只剩下了斑斑血肉,她很轻,像是风筝一样的被绳子拉扯着随风飘荡,触目惊心,所见之人皆掩面侧目,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