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吐字如玉珠,清脆可辨,问:“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张倾梦说:“我们是来......”
她想说东门悬尸案,忽然又想到提及这件事对于翡扇来说无异于揭开伤疤,一种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怔怔地望着翡扇那双琥珀似的眼。
白宿暗自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说道:“我们是来打听东门悬尸一案的。”
翡扇的面上倒没有生出异样的神情,她复又看了张倾梦一眼,神色似乎缓和了些,目光微抬,再望向一侧的护卫,说道:“想必你们应该是翻阅过案本之后才来的吧。”
她倚在门边,眼睫坠着,却说:“然而,关于东门悬尸案,我什么也不知道。”
见四人神色各异,翡扇又继续说道:“东门悬尸案发生的时候,我年仅两岁。后来我被收养,养父虽然身为捕快,却从来不让我看有关当年案子的记录。他说我年纪太小了,还不应该接触这些,我使出浑身的解数想要打听,所有人却都缄口不言。即使多年之后,我迫不得已投奔了赏春楼,仍不死心,想要通过客人口中的蛛丝马迹寻找到当年的真相,最终却也一无所获,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到了现在。所以你们白跑一趟了。”
说完,她不再同这些人纠缠,向后退了一步,就要将门重新合上。
“等等!”张倾梦却忽然伸手扣住门扉,差点被门夹着,翡扇一惊,就这么愣愣地止住了动作,望着张倾梦,听她说道,“如果我说,我们不是来向你寻求真相的呢?”
“即使时过境迁,人世沧桑,这来得太迟的真相,你还想知道吗?”
翡扇却笑了。这是见面以来她第一次向他们展露笑容,笑意却远未及眼底。
“我已经背负着仇恨活了大半生。”她说,“突然有一天,有人问我,想不想知道真相。为什么不想呢?从我能够思考的那一刻起到现在,无时无刻不希望知道真相。”
张倾梦正要松一口气,又听翡扇说道:
“可是,谁能保证你们口中所谓的真相,就一定是真实的?”
祝枕寒想,她很谨慎——这种谨慎,来源于她这些年来无数次被欺骗,无数次从他人口中得到虚假的消息。她是被害者的遗孤,同时也是名动一时的花魁,在这两重身份之下,不知多少人想要借此对她表露衷心,那不是真正的怜惜,而是为了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的技俩,为此表现得很怜惜,很义愤填膺。可事实上,这一案到如今才揭晓谜底。
很容易推测,翡扇尚在赏春楼的时候,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这霞雁城中仍是势力盘结,即使许多人想讨好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
即使顶着伤口一遍遍被撕裂的疼痛,她也无时无刻不希望知道真相,但她得到的只是新的谎言,相信的次数越多,最后发觉的时候就越发悔恨,如同被肆意戏弄的玩物。
张倾梦握住翡扇的手,同时倾身向前,不动声色地将门重新推开,说道:“我知道我们对于你来说只是陌生人,但是,你应该很清楚温大人的性子,他既然派人与我们同路,就说明他也是想要解决这件事的。我们在来寻你之前,先去找到了当年的仵作,柳河,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如今正是被带往了县令府,要为当年的事作证。”
她说:“即使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将一个秘密保守了五十年的老人吧。”
翡扇动摇了。
张倾梦趁热打铁,赶紧挽着翡扇的手臂步入小院,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另一只手偷偷背在身后,朝祝枕寒等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快跟上来——剩下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护卫照常守在了门口,其他三人快步追了上去,跟着张倾梦和翡扇踏入屋中。
屋中放置着一方古琴,琴弦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显然许久不曾弹奏过了。
落座后,张倾梦将整个案子,包括世人的传言,包括他们有所怀疑的细节,包括案本中所记载的,包括柳河吐露的真相,完完整整地跟翡扇讲了一遍。她的声音放得格外温柔舒缓,神态也恰到好处的带着一点怜惜,令白宿都不由得频频侧目,在她讲述的过程中,翡扇始终一言不发,却听得很认真,眉目收敛着,好似在冰面下缓慢流淌的河。
言毕,屋中陷入了寂静。
“抱歉。”张倾梦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来得太迟了吗?”
“不迟。”翡扇说道,顿了顿,又说,“养父觉得年仅七岁的我实在太小,不该背负这般血海深仇。实际上,我连我亲生父亲的相貌都记不清了,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我只能在陈年旧案中追寻他,在旁人口中那‘第一个受害者’的代称中追寻他,可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的形象。”
她轻轻笑了。这次的笑更为真实,更为生动。
“我能够理解柳河,重拾一场凶手和被害人都已经不存在的案子,和我寻找一段早就已经化为泡影的记忆一样需要莫大的勇气。”她说,“但是,我和他却又不一样。因为他要向世人解释一切,他要重拾那几十年来未能与之抗衡的时光,而我要做的却是放弃一切,我要停下那几十年来近乎执念的追逐,接下来,我或许会去做些别的事情。”
张倾梦听着,由衷叹道:“是吗?......这样很好。”
翡扇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情绪敛去,说道:“现在,同我聊一聊你们的事吧。”
众人尚还沉浸在东门悬尸案中,翡扇这话又说得突然,所以他们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翡扇见他们都是茫然的神情,微微一哂,问:“你们不是为了鸳鸯剑谱而来的?”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能从当事人口中如此轻易地听到“鸳鸯剑谱”四个字。
沈樾心中一震,连忙追问道:“您知晓鸳鸯剑谱?”
“三个月前,有人找到我。”翡扇说道,“那人告诉我,不久后,当年与东门悬尸案相关的薛皎然和姚渡剑创下的鸳鸯剑谱将重现于世,无论是正道,还是魔教,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歪门邪道,都将为了这一册鸳鸯剑谱而相争,不择手段将它拿到手。”
她返身去梳妆匣的底层里取出一物,放在桌案上,将其推向面面相觑的四人。
“那人给了我这个东西。”
她说:“这是鸳鸯剑谱的最后一期,名为冬,共有五页三招。”
祝枕寒接过那篇残章,沈樾凑到他身边,略略一翻看,确实是鸳鸯剑谱无疑。绘制人物形态动势的笔触、笔法,以及空白处的几字提点,都与当初在黄沙隘口得到的残页相仿,不同的是上面记载的孟冬百草寒清霜、仲冬葭草凌东风、季冬大雪藏梅香这三招。
祝枕寒将目光重新投向翡扇,问:“你还记得给你剑谱的那个人的相貌吗?”
“那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子,比我小些,大约四十多岁。”翡扇边回忆,边说道,“她的相貌很普通,却又有种难催之坚,就好似生在悬崖上的虬枝,满是萧瑟凄清的景象,却有种别样的生机,令人心惊。她来到这里,将鸳鸯剑谱的最后一期给了我,并且告诉我,倘若有一天,有人踏着薛皎然和姚渡剑的每一步前行,来到我门前,将当年东门悬尸案的真相告诉我,了却我的一桩心愿,我便可以将这剑谱的残页交给他。”
但是,她又说,或许不会有这一天,也不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那就让这鸳鸯剑谱的最后一期永远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无论那些人如何的争抢猜忌,斗得头破血流,也想不到最后的剑谱竟然在五十年前的那个被害者遗孤的手中。
翡扇看不透这个给自己鸳鸯剑谱的人,究竟抱有善意,还是全然的恶意。
她近乎漠然地旁观着这以整个江湖作为台面的闹剧,猜测着他们会如何奔波,却将最关键的最后一期藏了起来,然而她又近乎豪赌般的将它赠予了翡扇,一边不信真的会有人肯追寻当年的真相,一边又希望真的有这样的人能够向世人解开当年的那场疑案。
翡扇问道:“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们认识吗?”
女子闻言,却没有回头,只是说:“不认识。以前不认识,以后也不会认识。”
翡扇咬了咬牙,直觉告诉她,这个人知道许多东西,于是她追了出去,问:“你要去哪里?你计划了这样多的东西,为什么要让别人来一一完成,你之后还会回来吗?”
那人这才悠悠的,止住了脚步。
“我要去西平郡。”她一字一顿,说道,“薛皎然和姚渡剑尚不能在浪潮中保全自身,我身无武功,即使时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终有一日也会被碾碎殆尽,除非计划一切的人,早在计划的最开始就已经死去,这场时隔五十年的复仇才真正拉开序幕。”
说到这里时,翡扇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
她指了指自己的脖颈,说道:“她的脖子上,悬着一枚狼牙。”
第58章 魂归长夜里
西平郡,狼牙,鸳鸯剑谱。
他们能想到的,也是唯一能想到的人选,就是那位神秘的薛雇主。
即使拿着鸳鸯剑谱的残页回到县令府之后,祝枕寒等人的心中仍然笼罩着疑云。
因为在翡扇面前不便讨论这些,所以,一回到县令府,他们就聚在了房间里。
沈樾说:“四十多岁的年纪,又出身璆娑......听翡扇的描述,我觉得那人就是姓薛的雇主,也只能是她了。如果将她算进去,整件事情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当初黄沙隘口中放着鸳鸯剑谱的残页,因为鸳鸯剑谱本来就在她的手中,也是她将其放在那里的。”
他说到这里,捏了捏紧皱的眉头,继续说道:“我早该想到的。明明霞雁城是一切的起点,却藏着剑谱的最后一篇;而黄沙隘口是一切的终点,却藏着剑谱的第一篇。对于薛皎然和姚渡剑来说,霞雁城是开始,西平郡是结束,但是,对那个人来说,西平郡是她的开始,霞雁城才是结束。怪不得我一直觉得有些地方矛盾,原来是出自这里。”
张倾梦说道:“她说,这是一场时隔五十年的复仇。她用了‘复仇’这个词,从她拥有鸳鸯剑谱这件事看来,她恐怕与薛皎然、姚渡剑有着亲密的关系,有可能是亲人。”
沈樾点点头,“对,我也认为是亲人。同为璆娑一族,有血缘关系的几率很大。”
但是如今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牵扯其中的三人都已经化为尸骨,无法解答了。
沉默了一阵后,祝枕寒开口抛出了一个问题:“她告诉翡扇,不久之后,正道与魔教都将不择手段地夺取鸳鸯剑谱。这句话有些不对劲。我们都知晓那些名门正派一定会为了鸳鸯剑谱克制他们的传言而出山,但她是如何预知魔教也对鸳鸯剑谱感兴趣的?”
白宿沉吟道:“因为她并不是信口胡诌的,而是知道其中的一些缘由。”
沈樾道:“我小叔说,他从聂秋口中听说鸳鸯剑谱与魔教的渊源匪浅,有没有可能薛雇主早就在薛皎然和姚渡剑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会对翡扇说出这么一番话?”
祝枕寒说:“当初在鲤河的时候,魔教对同样前往过黄沙隘口的镖师李癸动手,并且将尸体投入房中,想要借此警告我们——他们知晓沈樾,知晓青庄,也知晓他是从黄沙隘口中得到的剑谱残页。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点很奇怪。魔教总舵位于西平郡,他们要想打听黄沙镖的事情很容易,但是,他们最开始是从谁口中知晓鸳鸯剑谱一事的?”
此话一出,房中顿时又陷入了寂静。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黄沙隘口与翡扇手中的剑谱残页原本都在那女子的手中。”白宿缓缓说道,“而且,巧合的是剑谱残页被分得恰到好处,都正好是一期,看起来不像是自然脱落的,更像是人为导致的。我猜测,鸳鸯剑谱恐怕就是被她拆成残页的。”
他说的,其他三个人也都想到了,却是有些心惊,越想越觉得骇人。
“这是一场盛大的复仇,她要以整个江湖作为台面,挑起纷争。”张倾梦闭了闭眼睛,说,“有着这样强烈欲求的人,在自缢之前一定计划好了一切,确保一切发展都随着她的预想而进行。她必须要让名门正派与歪门邪道同时登台,斗得头破血流,为此,你们觉得她会不会做出前往魔教总舵,亲口将鸳鸯剑谱的事情告诉魔教教主的行为?”
她会。
而且她谁也不偏心。
她认为名门正派都是伪君子,歪门邪道都是真小人。
所以她要将所有人都卷入这场翻腾的潮水中。
但是这个人,又不是纯粹的恶。她是如此的痛恨一切、厌恶一切,全然不在乎别人的性命,却将最后的善意留给了翡扇,留给了那个会坚定寻求真相来到翡扇门前的人。
“不行。”沈樾打定了主意,说道,“温大人一旦协助柳河平冤,聂秋那边立刻就会有所察觉,为了不让我小叔再次陷入两难的抉择,我们得尽快离开霞雁城了。还有翡扇,若是她落到魔教手中,下场估计会和李癸差不多,所以我们得将此事告知管事,无论是让她离开霞雁城,还是让她暂时住进县令府,总之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她的性命。”
敲定后,张倾梦与白宿去寻管事,正巧温展行听闻了柳河的事情,回到了府邸,他们就在书房中将此事与温展行大致讲了一遍;而祝枕寒和沈樾则是回到了他们前两日住的客栈,依照符白珏在分别之际叮嘱的话,在客栈的大堂门口悬上了一盏大红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