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一个正是风华正茂的仵作;一个则是牙牙学语的小孩。
五十年后,一个近于颓暮,年老体衰;一个人老珠黄,青春不再。
管事又去翻了翻名册,确定这两个人如今所在的地方后,便告知了祝枕寒等人,以防他们四个找不到地方,也以防魔教乘虚而入,他派了两个护卫与他们同路。护卫不在于多与少,也不在于实力高强与否,而在于他们是县令府的人,如此起到震慑的作用。
他们再稍作乔装,便离开了县令府。
第56章 寄隐孤山下
祝枕寒等人寻到柳河的时候,他正在院中喂养牲畜。
他一个七旬老人,骨瘦如柴,眼下的凹陷近乎于深窟,手指几乎已是连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很僵硬地抓取篓中的小米,洒在地上,群鸡争相啄食,吃尽后,又纷纷散去。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老人,五十年前竟然是霞雁城衙门里最杰出的仵作。
他明明可以依仗仵作的身份一辈子衣食无忧,却选择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辞官。
这件事必定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一念至此,祝枕寒抱拳道:“老人家,我们无意冒犯,只是想打听一些事。”
柳河抬起浑浊的眼睛,他的目光从四人身上略略掠过,在看到佩剑的时候停了停,紧接着又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那两个护卫,眸光闪烁。他认出来这是来自县令府的人。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问道:“什么事?”
祝枕寒说:“东门悬尸案。”
这五个字,只是从唇齿间吐出来,仿佛都能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柳河的反应很平静,平静到像是从无数年前就对这一幕有所预料了一般,在脑中想象过不止一次,而是成千上百次,所以真当发生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了。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近似咬牙切齿地叹息道:“终于来了。”
沈樾皱了皱眉头,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河却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篓放下,转身示意他们进屋。
两名护卫没有跟着他们进去,守在了院子门口,所以当祝枕寒四人踏入房中后,柳河就将房门关上了。这个屋子里的摆设是再朴素不过了,甚至连一本有关验尸的书籍也没有,空荡荡得好似被火焚尽后的荒芜,猜不出屋主的喜好,或许他也没有任何喜好。
柳河关上门,却是先转身去缸中舀酒,被四人婉言相拒,他也不觉得扫兴,自娱自乐地给自己盛了一碗,落座桌前,抿了一口碗中酒,就放在了桌上,荡开缕缕的縠纹。
他唇齿间漫着酒气,问:“你们知道多少?”
张倾梦说道:“我们翻阅过了案本,大概了解当年的经过,然而却觉得此事另有端倪,譬如案本中那一大段缺失的空白,譬如薛皎然说凶手不止十个,而是‘十二个’,真的是指的她和姚渡剑吗?他们明明已经决定去衙门,中途却突然反悔,实在可疑。”
柳河也曾在衙门当差过很长一段时间,自然知晓案本中如何记录的这件案子。
沈樾说:“听说您在此案定罪的半月后就辞官归隐,我们想,您或许知晓什么。”
柳河沉默着,抬手去端碗,又兀自饮了一阵酒。
然后,他说道:“五十年过去了,大多事物都死无对证,仵作虽能靠尸体还原当时的场面,然而如今尸骸也化为尘泥,即使我将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们,世人也不一定会相信,或许还会将你们也当成与我这个老头子一样疯癫。如此,你们也想知道吗?”
祝枕寒答:“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当事人是否尚在人世,真相也依旧重要。”
这也正是温展行、管事以及那两名护卫从来没将这件事当作玩笑的原因。
柳河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其他人惊觉他的眼神有所变化,整张脸好似有了生机一般的,不再是方才那将近枯萎的野草,甚至能从中瞧出他多年前的恣意潇洒。
他说:“薛皎然和姚渡剑,是不得已而杀死那五名捕快的。”
虽然四人已经有所察觉,但真当柳河说出肯定的答复时,他们还是不由得心惊。
“守在门外的捕快察觉情势不对,踹门而入......薛皎然和姚渡剑面对重重围捕,只得逃离霞雁城,我那时候正在衙门一一查验那些未能辨认完的凶手尸骸,听说此事,心有悲戚。”柳河道,“当时死于酒肆的那五名捕快,原本合该按照流程查验,然而有些捕快的家人听说后,来到衙门闹事,不希望我再侮辱遗体,所以我碰也没碰一下。”
直到,大约五日后,酒肆周遭总闻到怪味,臭气熏天,大家都说是冤魂未散。
衙门自然不信这些鬼神之说,派捕快前往探查,竟然又挖出了两具尸体。
那两具尸体已经彻底腐烂,辨不清面目,只好交由柳河查验,柳河一一辨骨,确认伤口切面,惊奇地发现这两具尸体的死亡时间竟正好是他们围捕薛皎然和姚渡剑那天。
他艰难地确定这两人的体型,年龄,以及大致身份,彻夜不眠,花了好几天时间,四处走访,却没有发现哪一家有符合这些要求的人失踪,完全没有突破口。柳河从未遇过这种瓶颈,很不甘心,几乎无时不刻不呆在尸体周围,身上都沾染了苍术的燃香味。
柳河说到这里时,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
“后来,我无意间发现有一具尸体的手臂上显露出一点异色,起先我以为是尸斑,然而我提灯仔细分辨,却又发现那并不是尸斑,而是褐色的胎记。”他说,“那上面覆着一层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涂料,水洗不净,是随着时间长了自己脱落的,我赶紧翻身而起,用艾草仔细擦拭,胎记越来越清晰,那是个近似蛇一样的胎记,我是认得的。”
柳河认得。
这是衙门一位捕快的胎记。
因为太特别了,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但是,那名捕快,正是被薛皎然和姚渡剑杀害的五人中的一个。
如果他的尸体还在柳河手中,那么,当初他家人带走的那具尸体,又是谁的?
更进一步来说,当时进入酒肆的那名“捕快”,到底是谁?
柳河的手几乎在发抖。有了方向,他很快将另一具尸体的身份也确定了,是那五名里的另一个,也就是说,那五名捕快里,有三名是真的,还有两名却是其他人顶替的!
他不顾阻拦,像是疯子一样的冲到那两名捕快的家中,用手将尸体从土中刨出来。
被拉开的时候,柳河还是恍恍惚惚的,想着方才摸骨所感觉出来的不同。
年龄对不上。他想,那两个捕快早就在进入酒肆之前就被杀害,而凶手顶着他们两个的脸大摇大摆地随着其他人进入酒肆,本人被抛尸荒野,凶手却被葬入了祖坟之中。
“那两个人,一个是当年胭脂血缸案之后犯下杀人罪,叛逃衙门的捕快,秦含障;一个是极其善于伪装,江湖中恶名昭著的盗贼,无面。”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柳河说到这两人的名字时,仍然带着恨意,“我再将那些尸体仔细看过,通过溃烂的伤口勉强拼凑出当时的情况——薛皎然恐怕在将要动身之际,通过某个细节发现了他们两个是假扮的。他们之所以没有逃走,而是选择混入捕快中,就是为了向薛皎然和姚渡剑复仇。”
她心知,如果真的跟着他们去了衙门,恐怕就是十死无生。
一边是手中沾满鲜血、未能洗脱嫌疑的剑客,一边是对衙门极其熟悉的“捕快”,谁的话更能让人信服,答案不言而喻。倘若踏进了衙门,生死就由不得她和姚渡剑了。
所以薛皎然选择拔剑。
她选择用剑来结束一切。
她宁愿在这里背负满身的骂名,也要取走这两个漏网之鱼的性命。
“秦含障的尸体,无面的尸体,身上的伤口皆能与其他三个捕快的伤口对上。”柳河说道,“他们知道自己无法正面对抗薛皎然和姚渡剑,所以将其他三个人作为了挡箭牌,想要借此拖延时间,等到外面等候指令的捕快闻讯赶来。没想到这两个来自璆娑的剑客全然没有犹豫,一剑刺出,穿过无辜之人的血肉,又将罪人的性命终结于此地。”
秦含障与无面是找了替死鬼,还是凶手本来就有十二个人,无人得知。
但是他们最终因一时差池而命丧黄泉,即使死后也不忘将更多的人也拖下水。
“我将被世人忽视的真相拼凑好,慌慌张张禀报吏史,吏史却说......”
他说:“你记错了。我们没有在酒肆附近发现人,我们找到的是动物的尸体,秦含障和无面早在半月前就被薛皎然和姚渡剑悬于东门,他们所杀的,就是衙门的捕快。”
柳河怔了怔,“可是......”
“柳河。”吏史加重了语气,面色阴沉,一字一顿说道,“朝廷已经下了通缉令,各大门派纷纷响应,追捕薛皎然和姚渡剑,事到如今,已经覆水难收了。倘若此事真的传了出去,你觉得朝廷会如何想,那些门派会如何想?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霞雁城?”
“况且——”
他说:“当初若不是你没有按照流程验尸,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柳河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将酒碗中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从那之后,他自认再也没有资格担起仵作的职责,所以选择了辞官归隐。然而即使他想要逃离,吏史已经对他有所怀疑,派人监视他,让他无法离开霞雁城,也无法对任何人提起有关东门悬尸案的半个字。如此许久,柳河听着旁人口中有关薛皎然和姚渡剑的消息,听他们在雍凉曲灵城大破五门,听他们最终消失在了西平郡的黄沙隘口......
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没有。一切才刚开始。
这个秘密像是如影随形的诅咒,一直缠绕着他,令他煎熬,辗转反侧,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即使后来那名吏史因年迈而告老还乡,即使那名吏史去世的消息传来,属于柳河的噩梦也远远没有结束。他隐藏了太久,等了太久,这个弥天大谎也持续了太久,以至于当他真的想向别人说出口的时候——已经没有人相信了。所有人都将他当作疯子。
当祝枕寒踏入院中,说出“东门悬尸案”这五个陌生又熟悉的字时。
柳河说,终于来了。
终于有人肯问当年的一切,也终于有人肯听他讲出所有真相。
真相没有那么容易随着时间而埋没,只要它存在一日,就是有意义的。
而这场漫长的噩梦,如影随形的噩梦,也终于随着柳河说出的每个字而褪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四人鱼贯而出。他们没想到进去的时候是一种心情,出来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种心情,所幸即使过了五十年,他们仍然有一件事情是能够做到的。
柳河很吃惊地说:“平冤?”
“对。”县令府的护卫说道,“温大人有一句话,不知道柳仵作听说过没有。”
“有冤平冤,有罪定罪。”他缓缓说道,“从温大人来到霞雁城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整顿所有溃烂腐朽的根,即使是五十年前的案,他也绝不会置之不顾。”
柳河迟疑片刻,“可天下人会信吗?”
沈樾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说道:“天下人信不信,是天下人的事情。”
“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至少等到许久后再回想起这件事时,不会后悔就好。”
白宿双手环胸,问道:“所以,你还愿意为薛皎然和姚渡剑作证吗?”
这次,柳河再没有任何犹豫,他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其中一名护卫带着柳河离开了,一路护送他前往县令府,待温展行忙完公务,回到府邸之后,再当面详谈,而另一名护卫则是带着祝枕寒等人前往翡扇如今所在的地方。
一件五十年前的东门悬尸案都藏着那样多的隐秘,错综复杂,纠葛难解。
祝枕寒想,柳河尚且如此,那么身为被害者遗孤的翡扇,又怀揣着什么故事?
第57章 正柳腴花瘦
翡扇住在一个小巷里。
她所处的环境与柳河相较而言更恶劣。护卫说,是因为早些年的时候许多权贵不死心,仍想要将她娶进门,翡扇闻言,只有一句话,说,倘若她过门,要做正室。这简单的一句话就难倒了许多人,既然得不到,转而又对她生出恨意,觉得她区区一个卖艺的妓,又何德何能要求正室的地位,能被纳为妾就已是她的福分了,便有意无意刁难她。
所以她被一拒再拒,住所也一挪再挪,直到移居这个偏僻落败的小巷才落了脚。
翡扇之后,赏春楼新的花魁,月华,曾经也想要出手相助,却被她婉言相拒。
其实张倾梦身为女子,对这类烟花之地出来的姑娘是有一些抵触的,但是自从知晓了翡扇的身世,知晓她宁愿独居也不愿接受施舍,张倾梦对翡扇的态度有所转变,觉得这个姑娘似乎并不是爱慕虚荣之人,只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沦落烟花之地也不折傲骨。
她敲门的时候,动作就放得轻柔了许多。
门内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动静,很快,就有人走过来打开了门。
翡扇如今年过五十,比江蓠的年纪还要大些,两鬓斑白,眉眼纤柔,一双浅褐的杏眼,眼角低垂,绽开细小的皱纹,时光慢慢将曾经的肆意傲然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洗净铅华的沉静,即使她的脸上遍布皱纹,仍能从低眉抬眼之间窥见几分往日的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