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之中,有人非常了解捕快。
他知道捕快在什么时候轮班,也知道这些捕快各自都擅长什么,更知道衙门即使将此事上报朝廷,朝廷派出的命官日夜兼程也要将近半月时间才能抵达霞雁城,他就像是在数罟之间从容穿梭的游鱼,在刀刃上行走对他来说好似呼吸般简单自然,无所顾忌。
有人想起了十年前,胭脂血缸案后犯下命案,从此消失在世人眼前的那个捕快。
然而那名捕快逃离霞雁城后,渺无音信,怎么会选择在十年后再次回到这里?
还是说,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离开霞雁城,只是沉寂了多年,在这时候发起反击?
整个霞雁城人心惶惶,每至夜幕降临,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这座城如同囚笼,将他们牢牢困在其中,他们能做的只有祈祷明天城门上悬着的尸体不是自己或是认识的人。
每死一人,就有新的线索,那群凶手的面目也渐渐拼凑了出来。
到后来,他们已经可以确定,作案的一共有十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几乎没有能够重叠的特别之处,唯一的相似大抵就是他们内心都隐藏着出笼的野兽,在白日里等待着,寻觅新的猎物,每至傍晚就开始行动,将被盯上的人用极为残忍的手段杀害。
这些线索,一条一条,都是由尸骨堆砌而成的,字字沁血,即使是隔着纸张,那股淡淡的、陈旧的气息,也像是个不详的预兆,如暴雨来临之前低垂至峰顶的沉重乌云。
东门悬尸案,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因此案被害的,达到三十余人,即使朝廷命官赶到,案子也无可奈何地陷入僵局。
后来的事情,在场四人都知晓。
这个漫长而可怖的案子,在一场闷热的大雨后彻底结束。那日清晨,众人惊奇地发现,东门之上悬着的不止一具尸体,而是十具——起先所有人都认为那群凶手打破了原先一夜杀一人的不成文的规矩,不由胆寒,可真当仵作验尸确认身份后,循着线索找到这十个人的家中,却找到了之前那些受害者的遗物:捕快的佩刀,小姑娘的手镯......
再往下追查,和他们的设想一致,确实有力大无比的刀客、轻功极佳的男子、善于伪装的人、曾当过屠夫的女子,以及那个在衙门当过差,却在追寻胭脂血缸案后沦落的捕快。而那刀客正是充当着维系所有人的作用,也只有他的家中能找到所有人的线索。
沈樾的手指在此处稍稍一顿。
辨认骨相可知,刀客并非中原人。
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中,有一枚雪白的狼牙,洞中串着一根漆黑的绳。
沈樾知道,这并不是普通的饰物,而是象征着容器,承载了身死后游离的灵魂,这样的东西,他不是第一次见了。即使隔着文字,他也能想象出它的模样,甚至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它的触感。那个姓薛的雇主,以及她交给镖队的匣子,都与狼牙相关,它来自一个漫入大漠的神秘部落,他们的图腾是狼,将狼当作神明来供奉,将狼牙作为庇护。
案本中刊录,这个部落名为“璆娑”,本是苗疆一脉,以女性为尊,每个成年男子的手臂都会被烙上奴隶般的图腾,无论男女,皆要学刀剑与骑射的武艺,天性多好战。
白宿沉声道:“我记得前魔教教主,常锦煜,似乎就是璆娑一族出身的。”
这不是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世人称为“剑魔”的人,脖颈上正是悬着一枚狼牙。
有传言称,每有璆娑一族的人来到中原,必定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此言不虚。
他们的善恶观念似乎很模糊,性情淡漠,全凭心中所想而行事,却又好战,与大多恪守道义的中原人截然相反,所以也难以彻底融入中原,如同昼与夜一般的互相排斥。
再翻过一页纸,上面满满当当写着衙门是如何通过这十人临死前的目标一路追查到薛皎然和姚渡剑身上的。这两人的手段甚至比那十人更加狠辣利落,那十人中,尚且只有曾经当过屠夫的、持短刀的女子有剥皮的技巧,而他们两个却比她的刀法更加精明。
衙门有两种猜测:
第一种,薛皎然和姚渡剑得知自己被盯上后选择先下手为强。
第二种,薛皎然和姚渡剑原本也是这群行凶之人中的一员,只是起了内讧。
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必须将薛皎然和姚渡剑带回衙门仔细审讯。
而这两种猜测,都基于一个既定的事实。
那就是——薛皎然和姚渡剑同样出身璆娑。
他们突然出现在蜀中,以前从未在同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超过一个月,然而从东门悬尸案开始,一直到它结束,他们都没有离开过霞雁城。衙门几乎能够确定,薛皎然和姚渡剑必定和东门悬尸案的牵头人是旧相识,很有可能,他们正是为此而来霞雁城的。
第55章 阴岩常结晦
案本中继续记录着。
捕快是在一个酒肆里找到薛皎然和姚渡剑的。
即使不确定这两个剑客是怎样的性情,也不确定他们有没有杀意,但是十具悬于东门的尸体也足以说明他们的武功高强。一夜之间连杀十人,皆一剑封喉,且都不是普通人,这样的狠厉和果决,并非常人能比拟的,放眼整个江湖,也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衙门做了十足的准备,派了五位顶尖的捕快前往,又在酒肆周围设下援兵。
紧接着,有一行蝇头小楷,特地标注着:由于进入酒肆的这五个捕快都不幸身陨其中,所以接下来的过程是经多方打听,从酒肆掌柜、小二、堂中酒客口中拼凑出来的。
当捕快踏入酒肆的时候,薛皎然和姚渡剑正在角落里端着碗饮酒。
这两个人,姑娘清秀娇小,青年魁梧挺拔,都是二十七八的年纪。璆娑的血脉让他们的面部轮廓更明显,鼻梁挺翘,眼窝深陷,在日光的照耀下,瞳孔偶尔会浮现一丝像是狼一样森冷的蓝,让人分辨不清那到底是映照出的颜色,还是原本潜藏其中的暗色。
他们以桌角为界,分立左右,而那桌腿旁倚着一具大约有三尺半长的漆黑剑匣。
捕快走进来时,酒肆中的人都已经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纷纷起身让出一条道,然而直到捕快走到薛皎然和姚渡剑面前,这两个人才有了反应,却是姚渡剑抬眉看了一眼。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神色漠然。其中一个捕快道:“二位便是薛皎然和姚渡剑?”
姚渡剑说:“正是。”
璆娑一族以女性为尊,故而这两个人之间,应该都是薛皎然拿主意。
然而她至始至终也没有开口,兀自饮着碗中温酒。
捕快说:“我们是为了东门悬尸案而来的。”
薛皎然慢慢饮完了碗中的酒,将目光放在众捕快的身上。
她眼睫之间,微微酝酿着寒意。众捕快以为她要动手,颇为紧张,然而她态度却意外的好,仿佛方才是她必须完成的仪式,不能有旁人打断,所以她才刻意忽视了他们。
薛皎然说:“那十人,确实是我们二人所杀。因主谋违背了誓言,逃离璆娑,所以我们二人追寻至此,原本只为了杀他一人,然而当时的情势复杂,他也已经注意到了我们,正欲对我们动手,所以我们选择了先下手为强,至于其他九人,纯粹是顺势而杀。”
她承认得很轻松,将杀人一事也说得很轻巧。
顿了顿,又说道:“剥皮悬门,是为了惩罚他们起过杀心,妄图将我们二人如此对待。璆娑与你们中原的规矩不同,璆娑没有衙门,犯下了什么过错,就加之偿还于他。主谋赫胥在两年前胆敢以男子的卑劣之身,杀死自己的长姐,触犯律令,使他的神明蒙羞,我们受人所托,不远万里来到蜀中,取走他的性命,事情结束,我们也准备离开。”
捕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还是强硬道:“还请二位先跟我们走一趟衙门。”
姚渡剑的手已经碰到了剑柄,只等一个眼神就毫不犹豫地动手,所有人都望着薛皎然,为了等她一个答案,神经绷得像是一根弦。片刻后,薛皎然按住了姚渡剑的手腕。
“阿沉,不要将事情闹得更复杂。”她淡淡说道,“好,我们跟你们走一趟。”
这一刻,大概酒肆内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薛皎然推椅起身,姚渡剑也紧跟着站起,拎着绑带,将厚重的剑匣负于肩头。
这匣中有四柄剑,柄状不同,颜色各异,随动作而微微晃动,敲出钝响。
就在薛皎然正欲迈开步伐,动身之际,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色忽然变了变。
然后,她动作极快的,从匣中拔出了剑。
铿锵一声剑鸣,剑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锋芒。
——案本中的记录在这里有一大块空白的断层。
接下来的话,又是通过店小二转述而拼凑出的了。因为所有酒客都跑掉了,掌柜躲在后厨瑟瑟发抖,门关得很严实,其中一个店小二无处可躲藏,只好躲在柜台底下,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本是无意偷听,可声音还是隔着一段距离断断续续涌入他的耳蜗中。
他听到那个女子说,东门悬尸案的凶手,不止十人。
“十二个。”
薛皎然的声音似叹非叹,满是杀意。
其他捕快闻声而来时,局面已经难以挽回了,薛皎然和姚渡剑就站在那里,满地尸骸,而他们的身上沾着斑斑血痕,剑身上的鲜血还在缓慢地往下淌,一直碾进尘泥里。
案本中所记录的关于这个案子的一切,就到这里为止。
此后,朝廷下了通缉令,蜀中、雍凉、西平郡的门派纷纷响应,捉拿这两个逃犯,薛皎然和姚渡剑在逃亡的途中创下了鸳鸯剑法,最后逃到黄沙隘口,隐没于风沙之中。
张倾梦的手指在“十二个”这三个字上点了点。
她说:“恐怕,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薛皎然口中的这句话暴露了自己和姚渡剑正是剩下的那两个凶手,然而仅仅隔着文字,也能很轻易地看出来,薛皎然是个极为冷静的人,如果她真的是凶手,她不可能,也绝无必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将真相说出口。”
祝枕寒颔首,“薛皎然一开始已经松口了,她很清楚中原与璆娑的规矩完全不同,所以也知道如果抗拒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与其逃避,还不如静下心将事情好好解决。”
“我听说,璆娑一族,女子伤害男子是常有的事情,而男子伤害女子,就是以下犯上,是族内所不容忍、为神灵所不齿的行为。”沈樾说道,“更何况这个名为赫胥的人杀死的还是自己的长姐,这即使在中原也是不被容忍的,薛皎然和姚渡剑既然能追寻他整整两年的时间,甚至在霞雁城静静地观察了赫胥一个月有余,就说明他们的毅力与耐性都不是常人能比拟的,实在没必要在所有事情都了结之后再犯下这样鲁莽的错误。”
白宿道:“既然此事另有隐情,那他们二人为何不解释?”
祝枕寒说:“或许不是没有解释过。”
其他三人闻言,都望向他,见祝枕寒吐出一口气,说道:“就像鸳鸯剑谱,本不是全然克制那些门派的剑招,却被传得如此神奇。薛皎然和姚渡剑也是如此,他们既然要解释,又该向谁解释?在场的捕快已经身陨,即使还有尚通晓一二的旁观者,如今大多也都故去。五十年前,众人自恃正义无晦,沉浸于惩奸除恶的光环中,五十年后,又将实力的悬殊归结于剑招不同,追名逐利,欲要将薛皎然和姚渡剑吸食得骨髓也不剩。”
很难说薛皎然和姚渡剑究竟是善还是恶。
他们心中藏着无人相信的隐秘,然而杀那些凶手、捕快时,都是毫不犹豫杀的。
也很难说那些闻讯而来的门派究竟是善还是恶。
他们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本是好意,却没有半分怀疑过当年的真相。
但唯有一点,在场的人能够肯定——
“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还原当年的事实。”沈樾正色道,“当年一案就引得蜀中周遭的门派围攻他们二人,可以想象,五十年后,后继者只会更疯狂,我们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沿着薛皎然和姚渡剑走过的每一步路往下走,绝不能让其他门派得到剑谱。”
四个人很快整理好情绪,围着桌案开始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祝枕寒说道:“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到当年与东门悬尸案有关联的人。”
张倾梦想了想,道:“既然要打听这些事,就得找一个在霞雁城生活许久的人,温大人如今不在府邸,且刚来霞雁城不过几年时光,我们不如问一问那位管事,如何?”
在领着他们进入府邸的时候,管事也说过,温展行公务缠身,有事交代他便可。
敲定下来后,四人便动身去寻那位管事。
管事正在堂中,见他们过来,于是招呼他们坐下一起用饭,有什么事情等填饱肚子之后再说——他们只好承了这份关切,等吃过了饭,餐具撤走后,管事才慢腾腾地开口为他们解惑:“当年一案,虽然时隔已久,不过这霞雁城中确实还有与之相关的人。”
“第一位,是衙门的仵作,柳河。他在五十年前是专负责东门悬尸案的人,可以说每一具悬在东门上的尸体都经过他的手,不过他在薛皎然和姚渡剑逃离霞雁城的半个月后就辞官归隐了,许是那件事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他此后砍柴种地,再没碰过尸体。”
“第二位,是赏春楼曾经的花魁,翡扇。她正是当年东门悬尸案中第一个被害者的女儿,变故发生的时候,她才年仅两岁,衙门的捕快怜惜她,便将她收养为女。然而五年之后,那名捕快死于追案的途中,她也就再次流离失所,成了孤女,无处依靠,只好投奔赏春楼。十九岁那年,艳冠霞雁城,许多人想要替她赎身,譬如覃家当今的家主,但她都拒绝了,挣够了为自己赎身的钱财后,便离开了,如今是以养蚕织布来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