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离开皇城时那般,为了不连累其他人,他们走得很匆忙。
或许从得到鸳鸯剑谱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们的旅途会变得如此艰难凶险,前路漫长,遥遥无期,尽管还不知道未来将会面临什么考验,但是他们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途径东门时,四个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五十年前留下的斑斑血迹,如今也已经烟消云散了。
霞雁城早已物是人非,有些人毫不在意,有些人耿耿于怀,迟迟无法摆脱桎梏。
祝枕寒立于银鞍白马,迢迢从东门下过去时,沈樾拍打了一下胯/下的红骝马,马蹄声啪嗒啪嗒,逐渐靠近,与祝枕寒并肩而行。他没说话,祝枕寒也没说话,这时候大抵也是不需要说什么的——符白珏早早就在东门相候,望见他俩这样黏糊地贴着,挑了挑眉,吹了一声口哨——沈樾做贼心虚地看了张倾梦和白宿一眼,然后无声怒视符白珏。
沿着东门,向北行十里,就能进入琉珠古道的主干道,行十日,抵达雍凉。
符白珏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绕路。”
张倾梦和白宿是不知道符白珏千机阁阁主的身份,祝枕寒就避开了他们两个,趁着还未踏入琉珠古道的空当,低声问道:“为何?莫非是魔教那边已经有所举动了吗?”
“玄武门收集情报的速度,可比你想象中还要快。”符白珏挑着帘子,垂下眉眼,淡淡说道,“况且,在覃家府邸的这两日,我觉得聂秋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沈樾一惊,“那我小叔......”
符白珏反手扔了颗瓜子壳出去,沈樾很嫌弃地侧头躲开了,就见他神色很乖顺,口中却凉凉地说道:“这不是小少爷吗?怎么竟然还会做出这种偷听别人说话的事情?”
“我早就猜到你是袁千机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沈樾不和他那颗瓜子壳计较,扒拉着马车的另一边窗,着急说道,“符白珏,别兜弯子了,快告诉我那边怎么了。”
符白珏打了个呵欠,说道:“你小叔没事,我离开的时候,他们二人还在下棋。”
当然,是沈初瓶邀请聂秋的。
他与聂秋的关系,远没有覃家家主那样亲近。若是经常去找他,用各种借口阻止他离开覃府,不消半日,聂秋就能察觉不对劲,所以沈初瓶只能以覃家家主为理由相邀。
纵使如此,次数过多,还是让聂秋看沈初瓶的眼神微微地有了变化。
应该庆幸吗,沈初瓶想,虽然聂秋已经生疑,但仍然好脾气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就像现在,沈初瓶执白子,聂秋执黑子,二人在亭中对弈。沈初瓶本就不擅下棋,如今怀揣心事,下的棋子更是七零八落,直到他借口去如厕,接到线人的消息,说沈樾等人已经拿到了鸳鸯剑谱,顺利离开霞雁城之后,他心中的那块大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再回到亭中时,心境也就有所变化了。
对座的聂秋执起一枚黑子,是玉制的棋,剔透明亮,可以清晰地看见棋子内部有一朵小小的莲瓣纹饰,十分精致奇巧,在指腹间滑动时,有种微凉的触感。他见沈初瓶落下一子,似桃花灼灼的眉眼敛着,目光在棋盘上停留片刻,却并不急着落下手中棋子。
聂秋迟迟不落子,沈初瓶等了一阵,抬眼望去,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他的眼底。
他神色平静,眼中含着一汪冷冽的寒月,见沈初瓶看过来,便轻轻地一笑,随手将棋子掷入棋盅,身形往前一倾,说道:“沈先生,烦心的事情方才已经解决好了吗?”
沈初瓶怔了怔。
聂秋伸出两指,在青玉棋盘上滑过,点在一处黑白交织间。
“五步以前,白子已输。”他遗憾道,“沈先生与我对弈时心不在焉。”
沈初瓶沉默片刻,却是缓缓地笑了出来,低声说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他们一行人来到霞雁城的那夜,你正巧不在府中,况且你们都姓沈,我一查便知其中渊源。”聂秋说道,“只是我没料到袁千机也会在暗中协助他们。沈先生这几日被我的事缠得脱不开身,大概没有看出来这一点——不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正要离开覃府,你突然说府中近日来了个厨子,要留我用膳,我本欲推拒,可袁千机在这时也开口说想尝一尝。魔教本就有意与千机阁结交,于是我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府中用膳。”
聂秋说得对,沈初瓶还真的不知道袁千机的事情。
只是一个微小的细节,寻常人或许当作是巧合,可聂秋就敢笃定这一点。
而且他语气平和,全然没有被欺瞒的愤怒,如平时一般条理清晰。
沈初瓶问:“聂护法也接到了他们离开霞雁城的消息,却同我在这里下棋吗?”
“我向来是个守信的人。既然沈先生邀请我对弈,我就如你所愿。”聂秋站起身,耳坠上悬着的一枚流苏,顺肩膀往下滑落,他这时候声音才变得冰冷,神情也不如先前那般温柔和缓,只是咬字很轻,一字一顿让沈初瓶听得清楚,“但是没有下一次了。”
沈初瓶没什么可辩解的。
所以他心中暗叹,说道:“抱歉。”
聂秋没有应他这句话,却说:“告辞。”
他望了沈初瓶一眼,兀自抽身离开,不多时,便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中。
陆淮燃正好路过,看着聂秋就这样走了,一脸茫然,走过来想问沈初瓶,又发觉他对着那盘棋局愣愣地出神,便在旁边观望一阵,说:“白子明面上势态正好,黑子却步步暗藏杀机......先前每一步都是试探,直到最后才倾巢将白子围剿,一举定输赢。”
没想到沈初瓶听了这话,不知想到什么,变了脸色,霍然起身,要去追聂秋。
然而聂秋何许人也,早已走得没了影,问侍卫,说他策马离开有一会儿了,陆淮燃一路跟着过来凑热闹,看到向来镇定的沈初瓶竟然脸色铁青,不由得小心翼翼问道:“沈先生,你怎么了?不会是因为方才那棋局而苦恼吧?想来聂护法也不是有意为难你。”
怪他为何如今才看出来。
沈初瓶按着眉心,想,他早该知晓,聂秋并不是因为顾及到他的颜面而对沈樾等人网开一面,聂秋之所以来到霞雁城,是为了探听情报,送他人情只是顺水推舟罢了。而这点小事情还不至于让聂秋方寸大乱,毕竟,比起这个,他得到了更为关键的情报——
沈樾如今拥有两篇残页,以及,千机阁站在了魔教的对立面上,不必结交。
他想......也不知道这雍凉之行,等待沈樾他们的会是何等凶险。
比起沈初瓶的满心忧虑,聂秋就显得从容许多了。
从覃府离开后,聂秋策马来到东门,沿石阶登上城门,风声猎猎作响,拂乱黑发,他抬手拢了拢发梢,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身影,单膝跪地,恭声道:“右护法。”
聂秋问:“玄武,如今雍凉那边如何了?”
玄武道:“同右护法预料的一样。派人前往曲灵城后,果真取得了残页,加上教主手中的那篇,还有祝枕寒、沈樾的残页,不出意外的话,正好能组成完整的鸳鸯剑谱。”
“不急着让他们撤退。”聂秋淡淡说道,“将一切重新恢复成之前的模样。”
玄武顿时明白了聂秋的用意,称了句“是”。
聂秋说:“白虎门门主何在?”
玄武说:“正是在雍凉附近。要让她即刻动身吗?”
“嗯。”聂秋想了片刻,又说道,“她一人恐怕不妥,让段鹊也赶过去。”
玄武迟疑道:“右护法的意思莫非是——”
聂秋的目光从绵延漫入雍凉的琉珠古道上收回来,他转过身,背向骄阳,温润柔软的面目在阴影中显出一片近乎冷淡的阴翳,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通体暗红的令牌,说道:“已经试探得太久了。现在,以聂秋的名义,向天下宣告,魔教从今天开始将刀剑宗祝枕寒、落雁门沈樾列入追杀名单中,血煞段鹊,右护法聂秋,连同白虎门进行围剿。”
那枚令牌,其上刻着“追杀令”三字,张狂恣意,透着森然的肃杀之气。
玄武双手接过令牌,望见面前容貌堪称昳丽的白衣男子微微侧身,抬起手,寒风顺着指缝流泻,他垂眸看了一阵,喉间泄出一声低低的嗤笑,如同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她将剑谱一分为四,亲手献上其中一份残页,意欲引魔教入局,令魔教与正道相争,便遂她的意好了。我倒要看看,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能在这江湖掀起多大的风浪。”
作者有话说:
聂狐狸说话越来越像他老公了。
长长的霞雁城篇章终于要结束啦!撒花~
第59章 天地入陶甄
从蜀中到雍凉,自南向北,似乎连天色也变得冷冽寂寥。
祝枕寒等人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进入琉珠古道,而是换道而行。山间小路泥泞许多,陡峭难行,符白珏破天荒地改乘车为骑马,箱中傀儡交由下属携带,先行大路至雍凉,届时再汇合——也就是说,如今的符白珏也只能凭借白蟒丝傍身,他却并不是很担心。
毕竟,除了他以外的其他四个人,都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符白珏这下子就闲得乐呵,张倾梦、白宿在前开路,祝枕寒、沈樾在后断路,他很轻松自在地被围在这四个人中间,有什么异常情况也有他们来处理,他当然不担心了。
如此行了两日,众人终于在一个村镇歇脚,顺便也能补充一下干粮。
有人的地方,就有情报,就有千机阁,就有符白珏。
一落地,符白珏就没了踪影,祝枕寒猜测这附近应该有他的下属随时候命,所以便由着他去了,毕竟他们在分别的时候就约好了半个时辰后启程,而符白珏向来很守时。
祝枕寒说道:“途径这个村镇,之后的路就要平坦许多了。”
沈樾说道:“说起来,我记得从这里到曲灵城,中途正好要经过小师叔的家。”
张倾梦惊异道:“你连师弟的家在哪里都知道吗?”
好嘛,说漏嘴了。沈樾想,要是符白珏在,一定又要在旁边煽风点火了。
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名堂来,倒是祝枕寒很坦然:“嗯,他还来过我家。”
此话一出,张倾梦更是疑惑,连白宿都放下了手中翻看的磨刀石,侧目望了过来。
张倾梦和白宿看着沈樾,沈樾——沈樾看着祝枕寒,于是他们又转而看向祝枕寒。张倾梦将他们两个上下一打量,想了几秒,说道:“连我这个身为师姐的人都没能去拜访过小师弟的家中,莫非你们两个早就相识了,那些关系不好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沈樾急得把手背过去偷偷拉着祝枕寒的手晃荡。
祝枕寒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指,说道:“不好意思,师姐,瞒了你这么久。我和沈樾确实很早就相识了,所以当初我在落雁门收到师姐寄过来的信后,回的是‘并非委曲求全’,其中纠葛并非一言两语能讲清楚的,只好如此回复,没想到让师姐误会了。”
张倾梦在脑中飞速回忆了一下,自己应该没在祝枕寒面前说过沈樾的坏话。
放松之余,又记起池融那嫉恶如仇的样子,颇有些忍俊不禁,无奈道:“糟糕了,小融师侄那般替你愤愤不平,生怕沈樾把你生吞活剥了,不知道她知道后会怎么想。”
沈樾小声问道:“五师叔,你不恼我?”
张倾梦望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发软,笑:“我还恼我以前对你满心偏见呢,为何要恼你?其实你们这样一说,我既意外,又觉得并不意外。我说过,师弟依赖且信任你,而这种下意识的举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养成的,更何况你们以前还是人尽皆知的死对头了......说到这个,我又想起来,每次在师弟面前提及你,他的情绪波动都异常的明显,要知道,他从来不会在明面上讨厌一个人的,果然他当时是装出来的。”
“刀剑宗环境使然,大多人都对落雁门有所偏见,所以你们各自隐瞒着,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白宿说道,“也就是这一次,因为鸳鸯剑谱,刀剑宗与落雁门的关系才逐渐缓解下来,在不了解之前,各自都以为对方都是些难以相处的人。不说刀剑宗和落雁门,即使是刀宗与剑宗也是如此,我与张倾梦来的路上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了。”
当然,现在也还会吵架就是了。
张倾梦笑着轻轻推搡了一下白宿,又问祝枕寒:“师弟,既然正好途径家中,何不回去看看家里人?一来向他们报个平安,二来我这个身为师姐的也早就想去拜访了。”
这都两个多月了,再怎么消息不灵通,鸳鸯剑谱的事情也该传到他家中了。
和自己不同,祝枕寒他家里人是真的会因此牵肠挂肚的。沈樾想着,心里微微有些酸涩,不过很快就调整了回来,因为他也太久没有去拜访过祝枕寒的家人了,上回祝枕寒还说呢,祝安平问他什么时候来,而沈樾也满口答应,途径雍凉的时候要去拜访的。
于是沈樾转了转祝枕寒腕上的玉珠,说道:“我也打算找个时间拜访呢。”
祝枕寒低眉沉吟了片刻。
他不回去,是怕连累到家人。
然而,要是不报个平安,恐怕家里人也会一直惦念着。
正犹豫着,符白珏已经回来了,沈樾吓了一跳,符白珏的脸黑得像是锅底,索性装也懒得装出乖巧的模样了,手中的折扇摇着,啪嗒啪嗒,无一不彰显著他心中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