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祝枕寒唤道:“符白珏。”
符白珏看他。
祝枕寒说:“我答应过,会和沈樾尽力护你的。”
符白珏怔了怔,旋即缓缓地笑了出来,问:“怎么突然说这样肉麻的话?”
“没有谁应该独自承担一切。这个道理,是我在和沈樾分别的那两年中懂得的。”祝枕寒说道,“鸳鸯剑谱,本是我和沈樾的事情,是刀剑宗和落雁门的事情,你愿意出手相助,已是不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身陷深水中,被溯流的潮水击得粉身碎骨。”
符白珏一时没有说话。
祝枕寒说:“白珏,你有察觉到自己在得知追杀令之后情绪就开始不对劲吗?”
符白珏的眸光微微闪烁,脸上的笑意也逐渐隐去,只剩下冰冷,半晌,他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神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道:“是我藏得不够好,表现得太明显了吗?”
祝枕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院中的桃树下摆了两个板凳,于是他们两个就走过去坐着闲谈。
符白珏说道:“我确实心情不佳。其实我知晓魔教迟早会下追杀令,也早就和剑心宋渡卿商量好了——三年前,他心生去意,欲要封剑,可是江湖事繁如星子,每一环都牵连着一环,又岂是他能够轻易脱身的?他要举行封剑仪式,也想借此机会做个了结,许多人却并不买账,当时是我千机阁在后暗中推动,才使得他顺利完成了封剑仪式。”
祝枕寒也听说过此事。宋渡卿的封剑仪式并不太平,他自己说要做个了结,谁不让他封剑,谁与他的冤还未解决,便用手中的武器来说个清楚。然而宋渡卿是什么人,三岁习剑,少年成名,如今已习剑三十载,又岂是随随便便一个人能够打败的?于是众人并不买账,就硬生生将此事僵着,不让他归隐。后来他说不论多少,只要有人能够令他的剑脱手,他就欠下那人一个人情,闻风而动的人才渐渐如蚕食的虫般的凑拢了过来。
当然,宋渡卿还是赢了。
那时候众人心里多有不甘,觉得没将这人情债拿到手中,实是一大憾事,又暗自庆幸,幸好没人取得宋渡卿的人情......现在祝枕寒知道了,宋渡卿将人情给了符白珏。
符白珏一介不会用剑的人,甚至没有动手,却还是取得了许多人想要的东西。
“宋渡卿说过,他会为我留一剑。”符白珏说道,“如今,他应该也在赶来的路上了。不过,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真正令我的心境有所动摇的是魔教派出来的人。”
魔教派出了血煞段鹊,右护法聂秋,和白虎门。
倘若让符白珏动摇的不是段鹊和聂秋,那剩下的就只有——
祝枕寒说:“白虎门?”
符白珏望着遍地残花,慢慢吐出一口气,说道:“白虎门门主,是我师姐。”
是祝枕寒从他口中听到过无数次的,那个万里挑一的天才,脾气不好,性子又直又倔,是很沉默的一个小姑娘,但是她会将符白珏护在身后,冬天里会呵热气捂他的手。
他也不是没有问起过符白珏那位师姐的下落。
只是每一次,符白珏都含糊其辞,并不同他细说。
符白珏说:“你记不记得我提议你前往刀剑宗时说过,江蓠只在意你的天赋。”
祝枕寒点头,“记得。我那时也怀疑过你为何能够如此肯定。”
符白珏说:“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她。”
“这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符白珏说道,“我与我师姐无父无母,被师门收留,随师父姓‘符’,那不过是个很小的门派,后来师门倾覆,只有师兄选择收留我们。”
两个小孩子,就开始跟着一个年纪也大不了多少岁的少年一起流浪。
他们一开始怀揣着幻梦,觉得能将师门的人找回来之后就能重建门派,可是区区一个小门派,倾覆便倾覆了,众人纷纷如鸟兽散去,各奔东西,有的投奔了其他门派,有的选择经商。总之,没人愿意死守那一个内里都被掏空的壳,也没人将他们放在心上。
“我师兄啊,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甚至连个好人也称不上,但他是个好师兄。”符白珏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他带着我们东奔西走,我们就跟着他,后来,其实连他自己都明白了重振师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却不肯同我们说这些,于是我们也装不知道。”
他们最后在鲤河驻足了。
这天下许多东西都需要用钱来换,用权来换。
唯独从天地伊始之际就存在于此的美景,是人人都可观的。
鲤河是一个小镇,镇上的人大多是来赏景的,因为河水中有许多形状各异的石头,经阳光一照,波光粼粼间,仿佛有许多鲤鱼潜底遨游,可实际上,鲤河里是没有鱼的。
美景是不能当饭吃的,喝西北风大抵也是喝不饱的,但是他们那时候就像从逼仄狭小的一口井里循到了一线光芒,于是就这样愣愣地望着,饥肠辘辘地抛石头打水漂玩。
直到——刀剑宗和魔教同时出现在了这个镇上。
“我这样同你说,你或许无法想象。”符白珏说道,“然而,不论是江蓠,还是方岐生、聂秋,都不远万里,亲自前来这个小镇上,只为了将我师姐纳入门中。她是真正的天才,可我不是,所以江蓠和方岐生甚至没有正眼看我。他们各自摆出了筹码,让我师姐选择,其实她不想走的,但是我知道她与我不同。她能有更好的,为什么不选?”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无论她选择魔教还是刀剑宗,我都不会反对。但问题就出在,魔教教主是势在必得而来的,他为了达成目的,将我师兄也设计了进来......当然,魔教也为他提供了住所,让他有事可做,代价是他从此以后就生活在了魔教的监视之下,就同牵制我师姐的一个筹码。而我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这一点才逃离了那里。”
不止如此。
符白珏逃离时,玄武门派出人追了他将近半个月。
直到他不慎落入河中,沿河水一路冲下,无意间来到雍凉境内,才甩掉那些人。
“我后悔当初没有理会她求助的眼神,后悔没有开口让她留下来,而是亲手将她推进了火坑,又将师兄和我自己困于囹圄。”符白珏掩住面庞,祝枕寒看到他露出痛苦的神色,听到他一字一顿,说,“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带他们离开魔教。”
符白珏一开始不将这件事告诉师姐,是因为她身处魔教,她又是个藏不住心思的性子,若是表现出半点端倪,魔教就会毫不犹豫地处置她——后来不是说不出口,是没办法说了,因为她已经渐渐地习惯了魔教,融入了魔教,告诉她,无异于让她做出抉择。
是选择朝夕相处的师弟,还是选择有栽培之恩的魔教。
无论是符白珏,还是她,都没办法回头了。
十年很长,长到他师兄因患病而死,能牵制师姐的东西彻底消失,只剩下符白珏一人而已。魔教一开始也不是没有派人寻找过符白珏,但是符白珏也仅仅只在每年岁首时给师姐送去一物,除此之外,毫无音讯,而浮兆镇更是他的地盘,半点消息也没漏出去。
符白珏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细细的纹路,逐渐组成文字。
符、重、红。这三个字,经他之手写出来,整齐又漂亮。
“魔教与正道,终究殊途。”符白珏说,“我早就知道我会站在她的对立面,只是心里还期盼着这一日能晚些来临。我之所以隐姓埋名,用‘袁千机’这个名字,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也只有将真相隐瞒,我们才能像昔日般相处,而魔教的追杀令一出,我就被迫提前站在了她的面前,她也将知晓,原来自己追杀的人中,就有自己的师弟。”
第64章 常恨言语浅
祝枕寒看了符白珏一阵。
他说:“既然此事已经让你如此痛苦,不必勉强与我同行。”
言下之意,就是要与符白珏划清界限了。
符白珏笑了笑,用折扇敲了一下祝枕寒的手臂,说道:“你这话要是叫别人听了进去,还以为你是在赶人。你不用太担心我,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也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这一天了,是早或晚,总会来临的,所以我不准备逃避。倒是你,你这时候不去陪小少爷,反而来问我这些东西,等他醒了之后,你不怕他到处找不见你,对你心生不满?”
祝枕寒按住折扇,无奈道:“禾禾不会为这种事生气,他还和我讨论过你的反常。”
符白珏从他手里将折扇抽出来,半是调侃意味地说道:“没想到他还会关心我。”
身后,沈樾“嘭”地一声推开窗,怒道:“又背着我说坏话!”
祝枕寒的房间正是在桃树旁,推开窗户就能望见满树繁花,沈樾做镖师的时候养成了习惯,小憩向来不会太久,没过多久就醒了过来,见祝枕寒不在,他这好胜的心思又起了,偷偷在房间里遛着弯缓解身上的酸痛,没想到途径窗户的时候就听到了这番话。
符白珏这话,委实太没有良心,气得他赶紧把窗户一推就出言制止这种恶行。
两人都转过来看向沈樾。祝枕寒是略带关切,符白珏是一点被发现的愧疚都没有,坦荡得不行,晃着手里的扇子,将沈樾一打量,问道:“小少爷,如今身上不痛了?”
沈樾撑着窗户,很无赖地笑:“还是多谢照晴妹妹好意送给我的膏药啊。”
符白珏手中扇子一停,笑容也僵了僵,“那是我......”
想了想,拿来擦脸的东西就这么用来擦不可描述的地方,他又觉得这不是脸上有光的事情,于是符白珏将要说的话咽了进去,也终于对沈樾的没皮没脸有了全新的认识。
沈樾见符白珏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心情大好,就要攀着窗户往外翻。
他如今哪能与平日里比较,这一翻,差点摔下去,把祝枕寒和符白珏都吓了一跳,祝枕寒赶紧去把沈樾接下来,又低低地叮嘱他,身上不舒服就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沈樾就莫名其妙地被搀着坐了下来,还是将两个板凳堆在一起坐的。
因为祝枕寒和符白珏都把板凳让给了他,让他又一次体会了一把小少爷的感受。
祝安平路过的时候,看到沈樾坐着,祝枕寒和符白珏两个人像门神似的站在旁边,还很关切地过来问沈樾的病有没有好一些,甚至将外袍脱下来给沈樾披上了,挡风。
符白珏:“噗。”
沈樾:“......”
如今他是要将这个风寒的幌子坐实了。
符白珏笑了一阵,也不管沈樾了,问祝枕寒:“你还想知道什么?”
祝枕寒道:“再同我讲一讲你的师姐吧。”
沈樾说:“你还有师姐哪?”
祝枕寒大致将符重红、符白珏与魔教的纠葛同沈樾讲了讲,沈樾向来很喜欢听这些事情,大抵也与他喜欢看话本有关,总之,符白珏并没有反对,他就听了个七七八八。
符白珏说:“别用那样怜悯的眼神看我。”
沈樾问:“你师姐这些年没有找过你吗?”
“找过。”符白珏说道,“只是我实在太了解她了。小时候,我们会捡来树枝、木棍,后来捡别人不要的生锈的铁剑,她练剑,我就陪她练,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能预测她的行动,所以每次我都能够避开她,次数多了,她也渐渐明白我在躲她。”
他顿了顿,又取来那根方才在地面上写字的树枝。
“至于要了解我师姐,还得从魔教说起。”
符白珏在地面上写写画画。
“魔教分四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些你们是知道的。”他说道,“方岐生带走我师姐后,将她送往了白虎门,拜于白虎门门主石荒门下。白虎门善用弯刀,我师姐也就学习的刀法,并非剑法,不过她向来不在乎这些。她在乎的东西很少,与刀剑宗、落雁门的弟子,甚至与大多数侠客都不同,她对自己的武器没有感情,也不在乎自己所用的是什么招式——对她来说,用什么都可以,怎么出招都可以,只要赢就行。”
像是祝枕寒,对自己的念柳剑了解得彻底,不似兵器与主人,更似友人。
沈樾就更是如此了,他第一次拿到招风剑的时候,还欢喜地抱着剑睡了好长时间。
大多侠客的武器都有名号,但是符重红没有。
因为她的武器,就是普通的一柄弯刀而已,随时都在更换,随时都可更换。
从某种程度来说,符重红和江蓠的脾性,还真是有些像。她们没将手中的武器看得有多重要,而是将自己作为武器,江蓠是在锻剑,符重红就是在锻刀,日复一日,从未有片刻的停歇。祝枕寒想,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江蓠才会亲自前往鲤河收符重红为徒。
“师姐进入白虎门之后不久,门主就说过这样一句话,她是天生的兵器,不过短短三年五载,她就将成为魔教最锋利的一柄刀,是年轻的、崭新的、无人可挡的利刃。”符白珏写下利刃二字,继续说道,“因为她只要学了新的刀法,就能够很快地领悟到它的内核,并将它化为己用,从而延展出更多的变招,变招再生变招,如此络绎不绝。”
这样锋利的刀,和同样锋利的破道剑法对上,总有一方会折。
祝枕寒微微皱了皱眉,想,或许沈樾反而更适合和符重红交手。
他和沈樾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