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没有炉子,不过正中间正好放着盏烛灯,盈盈的暖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祝父环视了一圈,问道:“看来你们也是早就知晓枕寒与小沈之间的事情了?”
祝安平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道:“并非如此,我是方才知晓的。”
祝父问:“你是如何作想的?”
祝照晴与祝南絮沉默不语,闻言,皆是目光灼灼地望向祝安平。祝安平就顶着这样的压力,硬着头皮说道:“说实话,我实在有些吃惊。因为此前从不曾想过兄长与沈哥是这样的关系,况且,自我明事理的那天起,世间万物就潜移默化地教导我,阴阳相辅相成,所谓嫁娶也指的是男女之间的婚事......而断袖分桃,原本也不受世人所容。”
他笑了笑,缓声说道:“但是,我却想的是,既然这是世人所不容的,那我这个身为弟弟的就更要多给出一份宽容,将那份世人该给出的宽容补全。若是连我都要反对,腹背受敌,兄长与沈哥又该如何伤心?我一想到这件事,就说不出任何劝阻的话来。”
“父亲也并不是如此容易听信他人之言的人,其实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吧。”
祝安平此话一出,所有人又望向了祝父,见他手指在扶手上叩击两下,随后放平。
“我亦是说不出劝阻的话。”祝父叹息道,沉吟片刻,望了祝母一眼,忽然笑了,说道,“枕寒,你母亲当年便是某家的闺中小姐,若不是我出现,怎会将她的荣华富贵变作柴米油盐,她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后来却也慢慢知晓该如何织布养蚕。那时候,我身边的人、她身边的人,无论友人或家人,都极力阻拦,可我们仍然不顾劝阻在一起了,其间也受了许多的苦楚。时过境迁,枕寒,你与小沈之间,尽管与我、你母亲有所不同,境遇却何其相似,当年我与你母亲受过的苦,也不愿你再受一次了。家中能为你提供的便利少之又少,唯有这一点支持,是我能够给的,也是无论多少次我都会给的。”
祝母也微微一笑,伸手过去,摸了摸沈樾的脑袋,沈樾颇有些受宠若惊。
她说道:“我这个长子,素来寡言,也鲜少表露自己的情绪,做的永远比说的更多,我与他父亲已是花甲之年,身体孱弱,家中弟妹年纪又还小,他从小时候就总是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东西让出去,从未主动要求什么。我对他多有愧疚,却不知如何补偿他,如今你来了,我才渐渐安下了心,又怎么会阻拦?倒是以后还要麻烦你多照看他了。”
这话说得沈樾的眼睛湿润起来,郑重其事地答应了。
然后,祝父忽然想起一回事,问道:“小沈,我们什么时候和你家里见一面?”
沈樾吞吞吐吐,勉强憋出一句:“嗯,就是,这个,其实我家里不知道。”
眼见众人露出惊异的神情,沈樾生怕他们多想,赶紧摆了摆手,解释道:“不是因为我不想将小......枕、枕寒,介绍给我的家人,只是我两年前就已经和家中决裂,许久未曾归家了。我父亲虽身居总镖头之位,却是个极为严苛古板的人,我想,倘若他知晓了此事,必定是要将我再关起来痛打一顿的。”他说到这一句时,语气中多带自嘲。
祝枕寒想到当年的事情,眉头就皱了起来。
祝母见他也难得露出不虞的神色,便问:“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姨母听吗?”
她说完,怔了一瞬,又笑了笑,主动纠正了自己的话:“现在是该叫娘了。”
沈樾感觉耳根子发热,因为提及家中而产生的烦躁一扫而空,他结结巴巴喊了一声“娘”,又顺着竿子往上爬,喊了祝父一声“爹”,然后将当初与家中决裂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直将祝照晴的眉头都听得微蹙,祝南絮就听懂他被打了,气得腿脚乱蹬的。
祝父静静听了一阵,末了,开口道:“都是做父亲的,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父亲的想法。他念着自己是长辈,拉不下面子,就想要等你先让步,但是你和他的性子一样,都是很倔的,如此两两相撞,必定都会碰得头破血流,没有哪一方心里觉得好受的。”
他又道:“恐怕他也不似看上去那般心狠,在你因此日夜煎熬时,他也日夜念着你什么时候能够主动认错,你兄长给你送吃食的事,他应该也是知晓的,却没有阻拦。许是因为他身为父亲,许是因为他身居高位,明知自己也不对,却还是要别人先让步。”
祝母问道:“你小叔知道此事后,是什么反应?”
“他啊......”沈樾想了想沈初瓶那时候的反应,说道,“若不是碍于我还在,他早就把桌子给掀了,此后,他问我需不需要他去找我父亲谈谈,我说没有那个必要。”
“沈禾,这你就做错了。”祝母的声音很柔,让人生不出半点不满,“你与你父亲之间,他是长辈,你是晚辈,自然是有沟壑的,但是你父亲与你小叔是兄弟,是平辈,你父亲再如何也是会将你小叔的话听进去的。我认为你应该找个机会,和你小叔回一趟家。你想,即使不谈你父亲,你的兄长这两年也寻过你,你不想见你父亲,莫非连兄长也不愿意见了吗?至少要向他们报个平安才是。更何况,你如今已经是甲等镖师了。”
沈樾想,他其实也是明白的。顾厌说他的反抗应该更为盛大,而他取得了令牌后,却迟迟没有考虑回沈府。他大可把他那明晃晃的甲等镖师令牌摔在父亲面前,告诉他,没有他,自己一样能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子刻意忽视,这不就好像他是在逃避吗?
他抬起头,迎面对上的是祝枕寒略带担忧的眼神,是很纯粹的一汪泉,这样定定地望着他,轻声说道:“倘若你要回沈府,我和你一起回去。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了。”
沈樾考虑了一阵。
然后他忽然转过头去问祝南絮:“絮絮,觉得哥哥该不该回去?”
祝南絮摩拳擦掌,兴致很高:“回!沈哥把我也带上,我给你当打手!”
——“打手”这词儿,也不知道她又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沈樾笑道:“好吧,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那我就等事情结束后回去一趟好了。”
祝南絮欢呼——其余人,包括祝枕寒在内,心里都松了口气。趁着这个空隙,祝枕寒感觉到沈樾开始动手动脚的搞小动作,身形往他的方向一靠,手指勾着他后腰处的腰封穗子,说道:“我是看在爹娘、絮絮的面子上才决定回去的,可不是为了我爹。还有我仔细想了想,我来雍凉许多回,却没领你回过商都,也该找个机会让你见一见了。”
见一见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祝枕寒心头软软地陷下去了一块,指尖拂过沈樾额前的碎发,说:“好。”
他不知他的神色既温柔又宽和,似积雪凋融,一双丹凤眼微微低垂,拢着阴影构成的帷幕,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每当他这样望着沈樾时,沈樾都只能从他眼中望见自己。
等沈樾好不容易从祝枕寒的眼中脱了身,抬头才看到众人已经盯了他们许久了。
沈樾:“......!”好坏的猫,竟然知道用美色误人。
许是看出他的尴尬,沈母便打圆场,说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答应下来,这才纷纷散去。
出了门,祝照晴正等着祝枕寒和沈樾,见他们出来,她走过去低声说道:“兄长,方才没有机会说,我觉得这件事必须告诉你们两个。进门前,絮絮误打误撞将这件事告诉了你的师姐和师兄,不过我看他们的意思都是不欲干涉,沈哥应该也能放下心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捷报频传。
沈樾尬得两眼一黑,不过经过这夜,他多少也已经麻木了。
说完后,祝照晴便带着祝南絮离开了,将时间留给这对小情侣。
回到房间后,两人顶着正大光明的新身份黏糊了一阵。沈樾屁股疼着,祝枕寒就扶着他的腰,任沈樾攀他,近乎厮磨地舔咬他的嘴唇,他自像木桩子一样岿然不动,就应了那句“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忍得额上的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滚,滑进沈樾的唇齿间,有一点湿咸的味道,然后又沿着微颤的喉结没入衣襟,留下弯折的水迹。
然后二人同时听到窗棂响动了几声,嗒嗒嗒,很清脆的响。
祝枕寒擦了擦沈樾面上的汗,起身过去瞧。甫一打开窗,窗外敲敲打打的小东西就急吼吼地飞了进来,在房间里乱飞,晃晃荡荡掉下好几根羽毛,发出悦耳清亮的鸣叫。
沈樾很欢喜地喊道:“小青!是师姐让你来的吗?”
那只鸟似通人言,听到他的声音,也不闹腾了,收拢了羽毛落在他的手腕上。
祝枕寒也走了过来,这只青羽的小鸟倒是不怕人,在沈樾的手腕上蹦跶几下,像是被什么所缚,沈樾从它的爪子上取下一卷小小细细的竹管,拆开,从里面倒出了字条。
第68章 或涌如波涛
字条上,娟秀的字迹清晰可辨。
祝枕寒和沈樾走到桌案前,借烛火一字字地观看,小青鸟便落到窗沿上去了。
胥沉鱼写道:
”师弟,小师叔。既然见到字条,说明和我猜测的一样,你们已经到了雍凉。”
沈樾跟祝枕寒解释道:“落雁门饲养的禽鸟,分群而训。不同的鸟负责送信的区域是不同的,就像这只小青,是师姐的鸟,她只有往雍凉地界送信时才会将它派出来。”
再继续往下看,胥沉鱼没有过多寒暄,很快进入了正题:
“我早就收到了师弟寄来的信,却迟迟没有派出弟子,是因为我察觉到事态有异,便请师父出面,再去刀剑宗请了江宗主,其间花费了我一番工夫,所以到现在才腾出空来将此事告知你们。果然,魔教在这之后也发布了追杀令。如今除却师父、江宗主,要干预鸳鸯剑谱一事的,还有归隐已久的宋渡卿、天镜宫的花宫主,如此形势,想必魔教教主也不会袖手旁观。我虽不知剑心与剑情都怀揣什么心思,但你们还是小心为妙。”
这纸张为了便于储入竹管中,是薄薄的一层,打开有很长一条,好似绸带。
“我其实想说,你们最好在安全的地方等到与师门会合再出发,不过我也知道,如今的局势紧迫,前有伏兵,后有追兵,也容不得你们在一个地方停留太长时间,所以我只能这样说——切记,谨慎行事,请相信师门,也请相信正道绝不会纵容魔教此举。”
最后,她写:“倘若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要惦念着鸳鸯剑谱,性命为重。你们都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无论是落雁门,还是刀剑宗,都不愿意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失去你们。我如今正在接替掌门的位子,大典之日,备酒以待,望你们能及时归来。”
看完这千里迢迢送来的信,祝枕寒和沈樾皆是感慨万千。
祝枕寒之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什么落雁门过了这么久也没有派出弟子协助,如今这疑惑算是解开了:因为胥沉鱼去请江蓠了。
他想过刀剑宗会派出其他人,所以当张倾梦和白宿出现的时候,他并不是很惊讶,只是江蓠......祝枕寒想,江蓠大多时候都是不苟言笑的,又是极为冷淡的,他没想到江蓠竟然肯出山。她在剑阁停了太长时间,长到所有人都怀疑这剑阁中锋利无匹的剑无数,而江蓠就是其中最特殊的一柄剑,所以她才不离开,也没有任何想要下山的念头。
或许她并不是剑,他想,她只是比平常人的欲求更少,却仍是血肉所铸。
弟子有危险,她亦会提剑而出。
感慨之余,祝枕寒忽然又记起了一回事。
胥沉鱼的师父,不正是胥轻歌吗?如今江蓠是和胥轻歌在一起?
他说:“禾禾。”
沈樾现在正十分想念师姐,一只手攥着字条,一只手抚着小鸟胸口上的软羽,听到祝枕寒在喊他,这才如梦惊醒般的,抬头看了过来,缓声问道:“怎么了,小师叔?”
祝枕寒说道:“我好像没有同你说过这件事。在落雁门的时候,你师父曾私底下找过我一次,问我,我师父近来如何,我说她仍然在追求剑法的精进,他就又问我师父有没有提及过他,我说似乎没有,他便很失望地离开了。莫非他们之间有别的交情吗?”
沈樾听他这样说,想了一阵,也觉得很奇怪,说道:“我从来没听说过。况且,虽然你师父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我师父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瞧他身上携带的酒葫芦就知道了,他是随性惯了,出剑之前还要喝两口酒,也不喜欢被什么东西束缚,即使宗门给他安了个掌事的职位,他却都不怎么管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说他特别在意谁。”
七个剑客,除温展行、花蕴、方岐生之外,都不是很在意红尘事,并无伴侣。
说句题外话,所以当年七大剑客中最寡淡的江蓠和最不羁的常锦煜在一起的时候,着实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更别说他们还有正道和魔教之别了,幸好这段关系维持了一段时间就结束了,一拍两散。此后,江蓠还跟祝枕寒说过,常锦煜是个极端危险的人。
两人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且罢休。
祝枕寒换了个话题,说道:“至于剑心与剑情。宋前辈是受符白珏之托而来的,当年他封剑之际,因为人情,向符白珏承诺他会为他留一剑,所以应该算是自己人。而花宫主,大约是看中了鸳鸯剑谱,她与夫君同为剑客,想要同修剑法,再正常不过了。”